“臣初明川。”

“臣女初夏。”

“拜见陛下, 陛下万岁万万岁。”

进?了大殿,初明川和初夏目不斜视地往前, 片刻后, 停在了帝王的长?案前,行?跪拜礼。

惠帝的面容难得?有笑意?显出:“平身。”

话落,又温声叮嘱了句, “今日家宴,不用局促。”

“家宴” 二字,让与座众人瞧出了帝王对初家父女的着?重。自昭妃去后,他再?未提过家宴二字。或许是觉得?自己早没了家,又或许是对这家里的一些人失望透顶, 懒得?再?相与。这般场面, 当真有些讽刺, 明明他们这些人才是帝王的亲人......

初夏不用细看, 便知众人心?中想法。然面上, 分毫未显。她谢恩起身, 随着?父亲落坐。帝王左侧第?一张桌, 玄钺以左为尊, 地位超然。

对面, 坐着?的是娴妃娘娘和亲子二皇子,还有一直养在她那里的大皇子。哥哥是平西王,又抚养了两位皇子,即便惠妃主理后宫, 这后宫第?一人还是娴妃。

初夏看过去时, 唇角微微上翘, 柔丽,裹了善意?的笑意?溢出。

娴妃回以一笑。

她的右手边, 二皇子也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大皇子瞧见了,小小声说他,“笑成?这般,别?把人初姑娘吓到?。”

这一句,将娴妃的目光引到?自己傻儿子身上,看了数息,轻轻骂了句,

“也只会傻笑了。”

闵延諭:“......”

忍了忍,没忍住,脸一偏,望向?母亲和大哥,“那是我朋友,见着?朋友我笑得?灿烂些都不行?了?”

娴妃娘娘眼底掠过诧异,很微弱的一缕:“哟?你还有朋友呢?初家小姑娘一直呆在北境,你是怎么和她成?为朋友的?”

闵延諭:“昨天。”

看娘亲和大哥还是不信的样子,他是真的气着?了,开始撂狠话,“等着?,我会让你们知道我不是只会傻笑。”

“傻笑” 二字一出,他意?识到?不对劲,当下就想挽救,结果晚了。娴妃和大皇子都掩嘴笑了起来,仿佛是怕自己笑得?太大声失了仪态。这一桢桢落入初夏眼中,不用细想,她便知是二皇子又造出了什么乐子。

她的嘴角也因为这个念头轻轻上翘。美?人含笑,即便是极其微弱的一抹,也是清丽万分,能够轻易牵绊住人的视线。

初明川自然也是瞧见了女儿和对面的互动,压低声音问了句,“昨日见过二皇子了?”

这话,并未让初夏多诧异的。她周围的那些人,谁也不会对初明川隐瞒什么。只要他问,他就能知道。只不过初明川忙得?很,很少管日常琐碎。

眼下,初夏撤回目光,迎上了父亲的视线。她笑着?,“是,昨日在为善茶楼用膳时他有过来。”

停顿两息,补充道,“是个妙人。”

初明川听完,不知想到?了什么,低低笑了声。

初夏不明所以,伴着?长?睫毛轻扇动,“父亲笑甚?”

初明川笑未敛,“都说外?甥肖舅,怎么到?了平西王这,完全不是这样?”

初夏:“......” 别?说,还真是。

跟父亲说了会儿话,初夏的注意?力彻底被?带偏,她再?未往对面瞧。她不知道,她的这般反应被?惠妃解读为差别?对待,眸光趋冷。

随着?初家父女落坐,此次家宴人算是齐了。多乐受了帝王的眼色,离开了片刻,回来时,美?酒佳肴一样一样上桌。各种香味糅合在一起,一寸寸充斥此间,无论台面下存了什么心?,这一刻氛围是不错的。

酒一上桌,帝王还没落令开动,那位百无禁忌的二皇子便自斟自满地喝了三杯。离得?这般近,帝王想装看不见都难,他当即皱起了眉头,不甚明晰,但于坐的哪个不是擅于察言观色的主儿,看到?此情势,都觉得?二皇子危。但这不是活该吗?平时也就算了,今次有朝堂肱骨在场,还是帝王未来亲家,他能容得?下才奇怪了。果不其然,帝王在凝了他须臾后,便冷声开口,“胡闹什么?”

直接斥责,并未有因为初家父女在而给他留面子。

不想,闵延諭等的就是这一声,于众人凝望中起身,踱出位置。末了,跪倒在了帝王面前,额头贴实地面。十数息后,他抬头,俊脸冷肃,惯常的随性再?寻不到?。

“父皇。” 他低而由衷地唤了声自己的父亲,饱含在里面的情绪令人动容。

这一声,似带着?神妙的力量叩动了惠帝藏在层层冰层下的心?。心?脏应激跳动了一下,比寻常沉了许多。这般异动让惠帝意?识到?,他伤痛时,他的二皇子也未见得?好。他也是无辜,孽不是他造下的,却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父亲的笑和宠溺。愧疚开始泛出,高坐九五至尊之位的男人也是无法抑制,也因此陷入了沉默,没再?继续骂这个孩子。

闵延諭经由惠帝的反应,心?知父亲心?里还是有他这个儿子的。或许更应该说,他一直在尽力的爱他守护他。不然,他怎能一次又一次出宫玩耍,就算同城中纨绔打架大荒唐,都不曾真正受到?责罚。

当这些念头夯实时,他禁不住弯了弯唇,似儿时那样,对着?父亲笑。

纯粹,饱含了对父亲的敬重和爱意?,“父皇,儿臣方才喝酒,是想借酒壮胆。”

说完,再?拜,“儿臣有喜欢的姑娘,想娶她为妻,请父皇为孩儿赐婚。”

目光在闵延諭的头顶心?停了会儿,惠帝才开口,“哪家姑娘?”

闵延諭:“北境洛氏,家中只剩她一人。”

这话一出,惠帝和众人终于知道闵延諭为何要喝酒壮胆了。皇子正妻,几时也没有平民?。他的请求,若成?了,就是在破例。

只是惠帝,似乎并未有生恼,微怔过后,他凝着?闵延諭,低而柔和地问道,“你可?知,有时候差异是可?以杀人的。”

一个平民?女入了皇家,她之后所有的经历都是崭新的,她必须从头开始学习、适应。成?功了,是幸福。可?若是失败了,轻则生出一对怨偶,重则,赔上一条性命。

“你能受得?了,心?爱的女子因你而死?”

闵延諭很难说清楚父亲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些话,但有一点,他很确定。这些话是淬了浓浓伤感的,仅仅是贴着?他的耳,他的心?就开始生疼。他不禁有些恨伤死昭妃和七弟的人,本来,所有人都能幸福的。

暗处,他艰难地压了压情绪。

“她不会死!我会护好她,也笃定她会为我勇敢。她是我见过,最有韧劲儿的姑娘。”

“求父皇赐婚。”

“孩儿想像寻常人家的儿郎一般,婚姻得?父母祝福。即使外?出开府,也有家为归处。”

第46节

话到?这里,娴妃那双漂亮的眼儿开始泛泪,她的这个傻儿子,这回,还真是叫她这个做娘的刮目相看。想儿子幸福的念头让她再?也坐不住了,她也出了位置,末了,跪在了孩子的身旁,面向?惠帝,

“陛下,臣妾入宫至今,一直谨守本分,认真教养两位皇子。家兄多年来一直镇守西边边境线,不敢有片刻松怠。我们从未向?陛下索要些什么,今次,请陛下看在过往种种的份上,允了諭儿。”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我都该知晓,爱意?这东西同地位家世无甚关系,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半点勉强不得?。”

“陛下,諭儿他也是你的儿子啊。”

娴妃出面,甚至不惜搬出兄长?,等同于众目睽睽之下,将帝王架到?了高处炙烤,多少有点持功逼迫的意?思。搞不好,她和闵延諭都要挨罚,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这辈子算是完了,她必须让她的孩子幸福。

哪怕,是要拼命。

初夏静静地看着?,某一瞬,她忽地凑近父亲,轻声向?他,“爹爹,可?否帮帮二皇子?这洛姑娘,我救过她,是个极好的姑娘。”

初明川凝向?女儿,稍许静默,他低唤“陛下”,随即走出了位置。

朝惠帝行?了躬礼,他抬眸面圣,“这洛姑娘是北境人士,同初初有些渊源,内子也很喜欢这姑娘。若是陛下和娴妃娘娘肯,我和内子可?收她做义女,让她以初家二姑娘的身份出嫁。”

“如此这般,二皇子能得?偿所愿,臣的初初未来入了宫也能有亲姐妹照应着?。臣和内子远在北境,也能安下心?。”

“臣求,陛下恩典。”

这般提议,像一个台阶,适时的来到?了惠帝脚边。

这时候,大皇子也出了自己的位置,为弟弟求了父亲。

惠帝原是有些犹豫的,至此,也未全然散去。但,被?儿子和重臣妃子用期待着?目光注视着?,他心?里久违地生出了零星暖意?。

终归,还是有人中正善良的活着?。

长?久地冷滞过后,惠帝下旨,“宣初家二小姐入宫。”

圣谕一出,洛西便是实打实的初家二小姐了。

谁,也不敢置喙。

话落,望向?娴妃,“等来了,你也来见见。”

娴妃错愕过后,忙不迭谢恩,“臣妾谢陛下!”

直起身后,发现自己那傻大儿还发着?愣,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打,“还不谢谢你父皇!”

“是不是不想要媳妇儿了?”

刚有多为着?儿子,现在娴妃就有多嫌弃。此刻动手,力度落足了。闵延諭当即回过神,他的脸上终见笑意?,

灿烂,由衷。

他朝着?惠帝猛嗑了几个头,边嗑边道,“儿臣谢父皇,儿臣一定好好爱妻爱家,再?不让父皇操心?。”

惠帝:“......” 不让他操心??他怎么有点不敢信呢?不过罢了,终归有一个人能得?到?幸福,不至于全军覆没。

事至此,也算是完美?收尾了,参与了的众人心?神略松。哪知那二皇子,竟跪着?转了向?,朝着?初明川,中气十足的一句,“岳父大人。”

初明川嘴角抽了抽。

一时之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耿直惯了的人,忧愁很难掩藏,落入初夏和娴妃大皇子等人眼中,皆是没能抑住笑,

娴妃面上亦是笑着?,明润柔和,可?心?里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心?湖的水染了她的激动,跌宕起伏。

二皇子亲事定下,这意?味着?平西王一系退出了夺嫡大战,而初家,出了两位王妃,势必会更加的低调。其他的几个皇子也是如是想,是以事定以后,皆上前,无论真情还是假意?,殷勤祝福少不了。

当晚,初夏随着?父亲出宫。简单洗漱,她倚在床头,身旁,吟月三个忙活完了,坐在那儿唠嗑。初夏没参与,可?她很喜欢这般气氛,是前世她求都求不来的。

过了好大一会儿,初夏忽然掀开被?,是想下床的样子。

吟月察觉,赶忙簇过来伺候,“怎么了?想要什么,奴婢去弄就好了。”

初夏借着?她的力道站起来,走下床前横塌,吟风已经递了披风过来。吟月给她裹实了,好奇心?在短暂地停歇后复燃,“什么事儿?”

初夏:“给延礼写信。”

吟月:“那就写吧。” 自从上次,狼崽子二度救了自家小姐,吟月再?未说他一句不好的。

吟风:“那我给小姐研点墨。”

终抵案几,初夏执笔,不曾避讳地在纸面上留下两个字:想你。

写完了,便搁下了笔。执纸于近处,断断续续地吹啊吹。

吟月笑开来,“这就是小姐说的信啊?两字?”

初夏轻轻恩了声。

吟雪见状,一脸认真地睨着?吟月, “有句话,吟月姐姐没听过吧。”

吟月:“什么话?”

吟雪:“字越少,这事儿越大。”

紧接着?,细化:“狼崽子看到?这两个字,必定通宵达旦地忙完,然后使用绝顶轻功飞回来。”

这话一出,不说吟风吟月,她自个儿都笑开来。

这厢,初夏已经吹干了纸面,细致地折着?。期间,目光在三个没大没小的丫头脸上掠过,“明儿,就和父亲说,物色些郎君同你们相看。”

“这般的吵,还是嫁出去好。”

三个丫头顿时闭嘴了。

相看,真的怕了怕了。

当夜,初夏的信便由咸佑送往南境。

同一时刻,宫廷内苑。

夜色幽沉,万籁俱寂。谁也想不到?,帝王会在这个节点出现在昭妃曾经住过的明秀宫。多乐替他开了门,燃了灯,内里的一切随光涌入他的眼底。

霎时间,一桢桢画面不请自来,汹涌得?让他抵御不住。他的眼眶,久违发热。他费力对抗着?这种感觉,也因此长?久地陷入沉寂。

多乐站在一旁陪他,也是鼻酸眼热。他从陛下登基前就陪着?他了,他的种种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包括太后。情绪兜头时,多乐忽地跪地,额头贴实地面,“陛下,奴才有事儿要禀。”

惠帝循着?异动看向?他,眼神微讶,“多乐?”

多乐抬起头来,“若是说错了,还望陛下饶奴才不死。”

帝王因他这话笑了声,从少时相伴至今,几时看到?过多乐这般惊惧,“说吧,有孤在,谁也没法拿走你的命。”

多乐闻言,更是觉得?自己做得?没错。

他睨着?帝王,一字一顿,“陛下,接初姑娘回程时,奴才见到?了那荔山四端。”

惠帝:“这事儿你不是禀过了?”

禀得?还挺详细。

多乐:“但奴才有一事未禀,奴才该死。”

惠帝只是定定看着?多乐,让他得?以一鼓作气,“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昭妃娘娘的影子。”

“那对眸子,那气韵......”

“陛下,奴才大胆猜想这荔山四端可?能是遗落在外?的七皇子。”

这话,普天之下,谁敢说?多乐得?宠多年,也是反复犹疑,今日若不是被?多年情谊裹挟,他仍是不敢。

这座大殿因他的话陷入沉寂,冰封一般的沉寂。

时间都似被?冻住,凝了此间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