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一手血地走出了内室。

看到这一幕的侍女们着急忙慌地分散办事, 去打水,去拿药箱,去请大夫。

姜佩兮再一次被簇拥到人群中心。

去请大夫的侍女被她拦下, “用不着,洗一下, 擦点药就行。”

侍女又说要去告诉司簿。

“不用,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姜佩兮拒绝。

折断的指甲被细心剪去, 重新修整, 修出新的好看弧度。

夏日闷热易出汗, 姜佩兮伤在指尖, 伤口又不大,不适合包扎。

清洗伤口,抹了些药,便结束了对这场小意外的医治。

“善儿呢?”姜佩兮看向侍女。

“司簿最近有些忙,今早送去秦夫人那,请她照看了。”

她已经好几天没见孩子。

人的善与恶大致不像花与叶那样泾渭分明。

用善意看待世界之时, 恶意也在蔓延丛生。就像沐浴着盛阳光芒的物品, 其背后是被它掠夺光明的阴影。

善恶操持下的人具有二重性,人往往饱受这二重思想的折磨, 被它们影响心绪,操控行为。

当一方占得上风后, 立刻颐指气使地命令主体做出符合其预期的举措。

而当另一方反败为胜后, 在它控制下的主体不再能理解自己当初的行为。

姜佩兮仍记得她在厌恶孩子间隙里渗出的心酸不舍, 像是木桶缝里溢出的水,流了一地。

却已无法理解当初自甘走进木桶的她。

控制她的并非仅是善恶, 姜佩兮很清楚。

撕扯着她的,一边是自幼受到的教化规训, 一边是莫名从岩缝里冒出头的叛逆。

它们一个是成熟强悍的集体,一个是走路尚且磕绊的幼儿。

一个是世俗灌输给她的思想,一个是她自己萌发探索的尝试。

该选择何者奉为终身的信仰?姜佩兮问自己。

顺从地活在已经制定好的体制里,以她的出身,不需遭受身体的磨难,便可锦衣玉食,呼奴使婢。

只要放弃刚萌生不久且弱不禁风的“自我”,她就可以优渥畅快地活在世间。

从始至终,姜佩兮都清楚自己的身份。

她是上位的统治者。

农人世代耕作的土地,渔人祖辈捕捞的水域,不属于劳动者。

属于她。

选择信奉已经成熟并且无数人遵循的礼制,她将获得最大的利益。

对抗当世,是不合算的。

何况否认当下的体系制度,否定过往受到的教育规训,便意味着姜佩兮需要彻底否定自己。

只有将过去的自己彻底抛弃,彻底否决,才能不带浊气地去搭建一个独立干净的独属于她的认知体系。

亲手摧毁前后两世的人生信仰。

她真的可以吗?姜佩兮拷问自己。

她又该如何才能摸索出自建的新制度呢?

她真的可以做到吗?

在一遍遍的逼问中,姜佩兮犹豫迟疑着。

似乎顺从才是她人生的捷径,才是避免痛苦的无上法门。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姜佩兮忽而听到了掷地有声的询问,那道声音来自于十六岁的自己。

十六岁的小姜郡君不需要别人替她做决定。

[我的事情,我去辨别。]

姜佩兮觉得当初的小姜妹妹有些可爱。

她很果敢。

比如今做了母亲的姜夫人强。

但小姜妹妹的阅历有些浅薄,只看到了想操控她的人。

而今的姜夫人看得更远更深,看到了隐藏在诸多人背后的礼教规训。

姜夫人比小姜郡君厉害。

得出对比优越感的姜佩兮不禁失笑,她就是这么喜欢占上风。

压在心头多日的阴霾骤然散去,如拨云见日。

四周是用严整秩序才搭建起的亭台楼阁,姜佩兮以极为平和的心态将它们逐一看过。

青石板绵延着通向四方。

姜佩兮挑了一条有着重重花阴的道路,迈步其上。

她会走出一条独属于自己的道。

姜佩兮此刻已经笃定。

刚走到秦斓住所的院门口,此处的侍女行礼后便赶忙进去禀报。

跨进院门没几步,此地的主人便抱着孩子迎了出来。

见到人,秦斓脸上的笑意抑制不住,“我还以为她们诓我呢,你竟真来了。”

“这有什么真假之说?”

她们聚到一起。

秦斓把孩子交给姜佩兮,“善儿,你母亲来接你啦。”

“又重了。”姜佩兮估出孩子的体重变化。

“这时候,就是一天一个样。”秦斓请人往屋里去。

两位夫人坐下说话,侍女奉上茶盏。

“司簿说你近日心绪不好,如今我看倒比往常还要好。”

姜佩兮用指关节蹭了蹭孩子的脸,听到后抬眼看向秦斓,含笑点头:“想通了。”

“想通了?想通就好。这许多事,只能自己想通,旁人怎么劝都是没用的。”

姜佩兮表示认可:“是的。”

“杏儿呢?”

“外头野着呢,如今虽不大,但我已是管不住了。只有她父亲稍能震住些。”

按照前世发生的事,周杏将在今年寒冬溺水而亡。

此刻一听杏儿在外头,姜佩兮着急起来,“有长辈跟着吗?孩子单独在外太危险了。”

“四五个嬷嬷跟着呢。”

秦斓补充解释,她完全没有警戒心,“不当紧。”

可上辈子周杏溺亡前,有十几个仆婢跟着。

越回忆越不安的姜佩兮转头吩咐侍女出去找。

秦斓疑惑于对方的过度紧张:“怎么了吗?”

“孩子不能单独让她出去,我去年见到一个小丫头溺水后没了。在冬日,掉水里后衣服重,上都上不来。”

秦斓叹了口气,“好好的孩子就这么没了,不知道她的父母要伤心成什么样呢。”

“极为伤痛。孩子的母亲……”姜佩兮话在嘴里顿了顿,继续道,“我听人说,她因没了女儿整日疯疯癫癫的。”

“是这样,也不怪。”秦斓点头表示理解。

她又说,“我若是没了杏儿,肯定是受不了的。”

姜佩兮趁热打铁,“所以我们得防着这种事,绝不能让孩子自己出门。不管什么事,都得有长辈跟着。”

“是的,我记下了。”

她们又说了几句闲话。

几个来回后,姜佩兮欲起身告辞。

刚刚说出要走的话,外出玩耍的周杏被侍女们找了回来。

她跳进院子,远远看到姜佩兮便喊“婶婶”。

看到小丫头回来。

姜佩兮便没起身,坐着等她进来。

“婶婶。”她脆生生喊。

姜佩兮笑着点头,“杏儿高了些。”

“你手里是什么?又从哪个土坑里刨东西了?”秦斓注意到女儿手里拿着东西。

周杏嚷嚷着瘪嘴:“没刨,是客人给我的。”

她展开手心,手里是一个木刻的小鸟。

雕刻简单,神态却活灵活现。

“哪里的客人?”

“养大虫的客人。”周杏说。

姜佩兮好奇插话:“哪个客人养大虫?”

秦斓失笑,“大概是住百兽园那边的客人。她记不住客院的名字,也不知道人家是做什么的,凡是住那边的一概就觉得人家是养大虫的。”

姜佩兮恍悟点头,却又觉得奇怪,“建兴来外客了?怎么住那里?住那觉都睡不好吧。”

秦斓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装糊涂:“我也不知道呢。”

平日里压根记不住人,说话也没什么逻辑的周杏,此刻突然开了窍:“高高瘦瘦的,头上戴着白花。”

秦斓觉得头大,她这个女儿真是随了她。

不该说的乱说,嘴上把不住门。

只说高瘦,姜佩兮当然不能想起她。

但头上戴着白花,特征便立刻明显起来。

再一算日子,姜佩兮知道了住在百兽园的外客是谁。

“子辕的母亲来了?”她看向秦斓。

秦斓面露尴尬:“我也不清楚。”

她显然是不想再害人家夫妻隔阂了。

姜佩兮明白秦斓的心思,笑道:“梧桐院还有些事,我就先回去了。秦夫人改日去我那喝茶,我刚得了些今年的新茶。”

“我又有口福了。”秦斓起身送客。

等把客人送走,见其身影消失在花丛后。

秦斓才低头看向年幼无知的女儿,她伸手去捏女儿的脸:“就你话多。”

“就你话多。”女儿学母亲说话。

秦斓气得伸手要打,“你反了天了。”

周杏立刻往院外跑去,脚底像是抹了油。

她边跑边叫:“母亲要打我啦,父亲救我。”

知书达理的秦夫人总是在教育女儿时受挫,她立刻转头挥手让侍女去追,“你看我今天打不打你!”

还没走远的姜佩兮听到这对母女高喊的声音,透过繁茂枝叶的间隙,她看到了她们追逐的身影。

姜佩兮低头看向抱着自己脖子的孩子,他此刻还很乖。

善儿长大后也很顽劣,捣蛋淘气,学府先生恨不得一天三次来梧桐院和她告状。

但善儿从没跟她嬉皮笑脸过。

姜佩兮发火的时候,善儿是不敢不当回事的。他往往是低下头老实听训,偶尔是躲在周朔身后听训。

之所以有这样的偶尔,是姜佩兮因孩子迁怒了周朔,把他们俩放一起骂。

回忆起往昔,姜佩兮觉得好笑。

而身后的侍女终于忍不住疑惑:“夫人,这条路不往梧桐院去。”

“嗯,不回去。”

“那夫人是去哪里?”

“百兽园。”姜佩兮回答道。

园如其名,百兽园是放置走兽的地方。

把客人安置在这里,多少带些羞辱的意味。

姜佩兮到园里后辗转了一番,才寻到周朔母亲所住的客房。

她被安排在一个角落里。

找到那个隐蔽角落时,姜佩兮率先看到的是一只蛰伏在囚笼里的金虎。

这下姜佩兮明白了,为什么周杏说她是“养大虫的客人”。

瘦削的女人坐在檐廊下,低头专心雕刻着木头。

她没有穿周氏的制服,而是身着孝期的黑白两色。鬓发梳得一丝不苟,没有一缕赘余。

这个极度朴素的女人,身上唯一的醒目之处就是发髻上的白花。

她在守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