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稳的日子里, 他们迎来了孩子的百日。

离开世家后,不用再请无关的闲人。姜佩兮和周朔商量后,觉得凑几个人就够了。

因请的人少, 姜佩兮便自己写请帖,人人一封。

常夫人, 常二公子,小常妹妹各有请帖, 甚至吉祥也有一份。

姜佩兮写, 周朔封信。

虽没有上一世盛大, 但姜佩兮用自己的方法给足对孩子的重视。

其实送去常氏的请帖写一份就够了, 但姜佩兮觉得她请的不是娄县常氏,而是无关宗族身份的个人。

因此自然而然的,尚未被视作长成、有独立地位的两个小姑娘也收到了请柬。

吉祥拿到请柬时睁大了眼睛,她茫然地不可置信:“我也有吗?”

姜佩兮颔首:“当然,你还可以选择是否出席。”

“我去!”吉祥急道。

姜佩兮便笑,“来了可是要带礼物的。”

“我会的。”有了同龄伙伴的小姑娘已学会如何表达爱意。

她凑到贵夫人身边, 拉住她的衣袖让她弯下身, 然后亲了一口贵夫人的脸颊,“谢谢夫人。”

姜佩兮揉吉祥的发顶, 吻她的脸颊:“你能来,善儿荣幸之至。”

她看着小姑娘红了脸颊, 娇羞地跑到伙伴身后。

常忆也新奇地看着请柬, 眉眼弯成月牙, “我也会送上礼物的。”

女孩好可爱,姜佩兮想。

百日宴虽说以请宴为由头, 实则是主人家为孩子收祝福。

常夫人送了极为珍贵的礼物,百家衣和长命锁。

且不说姜佩兮不会针线, 就是走亲问友讨要制百家衣的衣服,她和周朔都只能面面相觑。

百家衣不值钱,但富贵之极的姜佩兮买不到,周到细致的周朔也寻不到。

而长命锁,因不能由孩子的父母赠送。

善儿前世便没有。

收到百家衣和长命锁的当场,姜佩兮就给孩子穿戴上。

她对常夫人满是感激。

常二公子送了本名僧手录的《地藏经》。

小常妹妹和吉祥两人捯饬出一把弹弓,说是等弟弟大了和她们一起玩。

姜佩兮听着发笑,善儿的顽劣有地方可去了。

在热闹与喜悦中,寇嬷嬷凑到女主人耳边附语。

姜佩兮脱身宴席,去向厅堂。

徐盼儿已等了许久,听到动静连忙起身,看向来人。

她更美丽了,身上的冷清凉薄已微不可查,满身都是恬静柔和。

同是生孩子,姐姐每次生都像死过一回,身上浓郁着厚厚的死气。

而江夫人却比原先更加明艳动人。

为什么呢?

为什么同是生孩子,她们的状态却截然相反?

为什么江夫人的夫君,那样爱护她,陪着她生产。

而姐姐的丈夫却在姐姐生产时,还在与妾氏**?

徐盼儿按下心中酸涩,她向姜佩兮施礼,送上一对银手镯:“论理我不该来,但这对镯子是我姐姐生前请匠人打造的。她老早打算送给夫人,却不想……”

“瞧我说这做什么,这喜庆的日子。江夫人别跟我计较,我姐姐出嫁后便没了手帕交,她一见夫人就觉得亲切,与夫人相处,姐姐很开心。”

说着徐盼儿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尽力压住眼泪,勉强扯起笑,“我行事莽撞,冒冒失失就得罪了人。夫人不喜欢我,但这镯子是我姐姐的一片心意,还请夫人收下。”

那是一对给婴儿带的手镯。

回想往昔与徐夫人的相处,姜佩兮只有叹息,生死之事总是让人绝望无力。

姜佩兮将银镯交给寇嬷嬷后,用绢帕擦拭徐盼儿溢出的眼泪,“你何时得罪人了?我何时不喜欢你了?我与你姐姐相交,也把你看作妹妹。”

徐盼儿知道这是宽慰人的客气话,她哽咽着,用手揩过眼角:“谢夫人。姐姐的心愿已成,我就先回去了。”

姜佩兮也有姐姐,知道妹妹对姐姐天性的信赖与依恋。

她可以体悟到失去姐姐的悲伤。

她拉住徐盼儿的手,温声道:“你既送了礼,就没有不参宴的道理。随我进去,吃顿饭,再看看孩子。”

徐盼儿摇头拒绝:“不了,我家里催我回去的。我马上出阁,家里很忙,我得回去帮衬着。”

“好吧。盼儿什么时候出阁?嫁去谁家?我也好备份贺礼送上。”姜佩兮拉着徐盼儿,送她出去。

徐盼儿的情绪猛地落下去,她抿唇不语。

姜佩兮没等到回答,便问:“怎么了?你给我送礼,却不让我送你吗?”

她连忙摇头,神色失措:“不是不是,只是……我的婚事不太好。”

停住脚步,姜佩兮问她:“怎么说?”

“我娘,让我给姐夫做填房。”徐盼儿光是说都觉得臊得慌,可她耳边又响起娘的哭求声。

娘说,李员外家富贵,你嫁过去吃穿不愁。

娘说,你姐姐的孩子这么小就没了娘,李家若是娶了新夫人,她肯定会虐待孩子。

娘说,你姐姐自小疼你,现在她死了,你难道不愿意照顾她的孩子吗?

娘说,家里把你养大不容易,你爹已经死了,家里这些年就靠你姐姐周济。你不嫁去李家,家里的日子怎么过?

最后娘说,盼儿,你不能这么没良心。

娘一边说一边哭。

娘明明没打她,可徐盼儿觉得身上每一片肉都火辣辣的疼。

最终徐盼儿只能一边哭,一边答应嫁过去照顾姐姐的孩子。

娘便又把她搂到怀里,说她是好女儿。

“你愿意吗?”清冷的声音将徐盼儿从回忆中拽出。

徐盼儿懵懂抬眼看向眼前美丽的夫人,对上她那双清透而满是哀怜的眼睛。

心口像是哽住,徐盼儿说不出话。

于是江夫人又问她:“盼儿,你愿意吗?”

她还是说不出话,眼泪断了线一样滚落。她拼命摇头。

徐盼儿说不出自己不想照顾姐姐孩子的话,也没法承认自己没良心。

可她更说不出“愿意”之语,她只能摇头。

“那盼儿,你有自己喜欢的人吗?”

徐盼儿还是摇头,她才及笄,能跟吉祥玩到一起,心智上就是个孩子。根本没动过男女方面的心思。

“你们家一定要把你嫁出去吗?或者说,一定要把你嫁去一户好人家?”

徐盼儿看着江夫人沉凝的面色,抿唇点头。

她开口的声音嘶哑,是女儿家委屈狠了的声音:“我爹娘没儿子,家里又没有营生,如果我不嫁去好人家,家里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姜佩兮缓了口气,试图平复心中的怒意。

徐盼儿嫁去“好人家”,不仅为钱,她家更需要的是一个支撑门楣的“男人”。

尽管姜佩兮觉得荒诞,但对于靠劳作存活的生民来说,“男人”代表着劳力,是力量,意味着不被欺辱。

在这种程度上看,男人与男人没有区别,男人与田间耕作的老牛,山中四窜的大虫也没什么区别。

徐盼儿,或者说是徐家,需要的是一股势力,一个能填补她家没有“劳力”的依仗。

所以给她一笔钱,是不可行的。姜佩兮想。

年老的父母,年轻的姑娘,他们无法守住财富。

姜佩兮问徐盼儿:“是不是谁都可以?你无所谓嫁给谁,只要不嫁给你姐夫?”

徐盼儿怔愣一瞬,对上那双若粼粼水光的眸子,似乎受到某种鼓舞。

她用力点头。

姜佩兮不喜欢“姐夫”,这个身份让她觉得很恶心。

她握住徐盼儿的手,对她说:“好,你的婚事,我管了。你今日不要回去,就留在常府。我让寇嬷嬷去你家说一声,你不用担心。”

徐盼儿目露茫然:“夫人要怎么帮我?”

“我给你说亲,我族里有很多适龄婚嫁的郎君。你可以先对着画册慢慢挑,如果有看上的,我再安排你们见面。”

“谢江夫人。”徐盼儿全然信赖这位身份未知的夫人,毫不担心她会坑害自己。

只是徐盼儿仍旧有些犹疑,她试探道:“夫人,我想自己回去把这件事告诉我娘。如果我不回家,我娘会担心的。”

姜佩兮摇头:“你不能回去。”

“为什么?”

“如果你娘不同意,非得要你嫁给你姐夫。你能保证,你回去后还出得来吗?”

徐盼儿不说话了,母亲的眼泪与指责会让她放弃一切自己的想法。

眼泪是很无用的东西,它以柔弱无害的姿态出现在一段关系中。

冷情狠心的人对它视若无睹,唯有感性的人才能被它影响。

若论哪段关系里眼泪能发挥最大的效用,毫无疑问是母女之间。

母亲的眼泪往往能使女儿丢盔卸甲,使她们忘却初心,磨平自我。

姜佩兮拉着徐盼儿往回走,去向还未歇的百日宴。

“先吃口饭,再去看孩子。你送来的镯子,你把它戴到孩子手上才圆满。”

徐盼儿步履犹豫,心中担忧:“夫人,我娘已经和李家说好了。你帮我,会不会惹麻烦?他们李家在治寿也是说一不二的。”

想着到这一步也没必要再瞒,反正后面还得给她看姜氏郎君的名册,索性现在说开也罢了。

“不用担心。”

姜佩兮向徐盼儿重新介绍自己,“我的姜,是江陵姜氏的姜。”

徐盼儿脚步顿住,寇嬷嬷手里的镯子掉落地面。

她们看向眼前这个一直亲和待人的女子,眼中是震惊过头的惶惑与忧惧。

江陵姜氏,那是能参拜姜氏主家的身份。

那可是有着侍奉姜主君,而获得无量前途的人。

姜佩兮安抚地握住徐盼儿的手,“姜氏的郎君,你先挑,有看上的告诉我,我再去查验他的人品。”

“你的婚事不用担心,我给你把关。现在先去安心用膳,一切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