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衣服, 最后姜佩兮一件也没做。
周朔零零星星缝了几件围兜,丑得姜佩兮都不忍心看。
不过他们的孩子还是有了很多亲手做的衣裳。件件尽心精致,都是常夫人做的。
为了报答, 姜佩兮送了很多精巧的珠宝给常忆。
孩子除了偶尔闹腾,日常都算乖。
常夫人叫来了常氏的大夫, 每日给姜佩兮请两次脉。每次都说很好。
常忆和吉祥关系越来越亲密,白日玩在一起, 晚上睡在一个屋子里。
被常忆磨着, 常夫人收了吉祥做干女儿。
她对吉祥很尽心, 平日吃穿都会过问, 连带着功课也和亲女儿一起考教。
吉祥有常夫人照看后,姜佩兮省了许多心。
她看着常夫人管教常忆,问候常恒,心里很是敬佩。
在做母亲方面,常夫人比她优秀很多。姜佩兮对比得出。
她对孩子有些纵容,不如常夫人有原则。她也没有常夫人的耐心, 不能每次都能压住脾气和孩子讲道理。
在与堪为完美母亲的常夫人相处后, 姜佩兮有些焦虑。
她和周朔嘀咕:“常夫人是个好母亲,我是做不到她那样了。”
周朔在研究手里的针脚, 他低着头,顺口就回答道:“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世上尚且没有两块相同的玉石, 何况是人?”
“但常夫人做得这么好, 我做不好, 就显得失职。”
“母亲只是一个身份。并非你的全部,佩兮。”
周朔抬眼看她, 他神色沉凝,“你把它带到这世上, 已是最大的恩赐。往后我们照料它,庇护它,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满足它想要的。我们不亏欠它就是了,不必和别人攀比。”
“但是……”姜佩兮觉得周朔说得在理,可又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佩兮,你指望孩子功成名就吗?”
“那没有。”姜佩兮否认。
“既如此,我们也不必给自己多高的要求。”
姜佩兮被周朔这句话说得愣了好一会。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周朔居然还挺会开解自己的?
可这也就是周朔说说而已,等真到照顾孩子的方方面面,给孩子讲道理,给孩子筹谋,能耐下心来的只有他。
她是不高兴把事理掰碎了,一点点给孩子讲通的。
姜佩兮叹了口气,承认自己的缺陷:“可是我脾气不太好。”
“谁说的?”他的声音里掺了些冷意。
“这还用说?我自己不清楚?我也总朝你发脾气,不是吗?”
“那算什么脾气,而且确实是我做错了事。佩兮,你没朝我发过脾气。”
在周朔诚恳的目光下,姜佩兮很不好意思。
他这么真诚,让她觉得自己一直在欺负老实人。
“佩兮,在成为母亲前,你先是你自己,不该把任何人,任何身份职责,放在你自己之前。”
周朔放下手里的衣服,走到她身前,俯身捧她的下颌。
他的呼吸落在额前,声色轻缓,一字一句满是安抚平和:“没有任何人比你重要。佩兮,多爱惜自己些。”
看着丈夫认真的神色,姜佩兮揪住他的衣襟,使他更靠近自己。
她抬头吻他的唇角。
周朔的话,也曾有人和她说过。
是她的母亲。
母亲曾对她说:“佩兮,你不能什么都给琼华。你可以爱阿姐,但你不能最爱她。你最爱的人,只能是你自己。”
姜王夫人教她的很少,也似乎并不喜欢她。
她并没能从母亲那里,学会如何做一个母亲。甚至她也不懂得夫妻间该如何相处,便糊里糊涂地被嫁往了建兴。
在建兴磕磕绊绊的日子里,她和周朔笨拙地做着夫妻,笨拙地成为父母。
她和周朔的相处时间其实很少,交流更少。
周朔在建兴的日子里,几乎全在他的主君那边议事。
他们短暂的相处就是用膳那会功夫,期间聊两句孩子,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而更多的时间,周朔压根不在建兴。
他总是去周氏的属地,各个地方。姜佩兮不知道他究竟去干什么,为什么总离开,为什么一消失就好几个月。
他明明经常寄述职信回建兴,却从没给她写过信。
他明知他一走就要很久,却从不说带上她。
天翮七年,建兴曾兴起一片喜悦。
姜佩兮从不关心他们周氏的事,她冷漠更疏离。
直到来恭维她的周氏夫人用满是兴奋的语气和她道喜:“阜水那边的渠道终于修通了,两岸的城镇和农田不用再遭受洪涝。这次修筑,至少可保百年无恙。”
整条阜水都是崔氏的,有一段被阜水流经的平原经常发涝,这段灾地属于周氏。
崔氏的地界在上游,洪水祸及不了他们。
治水是件麻烦事,崔氏又恨透了周氏,于是每每阜水汛期,别说帮着周氏治涝,他们不落井下石都算仁慈。
阜水属于崔氏,周氏不被允许碰阜水。多年来都是在两岸修筑堤坝,怎么可能去挖渠呢?
这般想着,姜佩兮便问:“崔氏怎么会允许周氏修渠?”
那位夫人愣了愣,诧异道:“是周司簿说服了崔氏。姜夫人不知道吗?周司簿负责修渠,都已经四年了。”
她不知道。
有关周朔的一切,姜佩兮什么都不知道。谁都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有她不知道。
于是在这种被有意或无意的忽视下,她用成倍的冷漠护卫自己,绝不让自己在周朔面前露出任何想要亲近的意思。
人总是难以在时空的当下把握所有。
而于过后的岁月里,再度勘察时,才能发现许多当时无法注意到的细节。
时至今日的姜佩兮,再度回想周朔的离去与归来,才注意到他似乎有太多次的欲言又止。
他眸光的每一次暗淡,都发生在她冷着撇开脸,装作什么都不关心时。
阜水渠道的修成在开岁,喜悦洋溢着建兴,可周朔一直没回来。
随着春暖渐起,周氏族人脸上的喜气散去,压抑不安再度笼罩建兴。
姜佩兮不关心周氏的一切,更倔强地拒绝能知晓周朔消息的一切渠道。
他修他的渠,她封她的渠。
这很公平,那时的姜佩兮就这么固执觉得。
消失了大半年的周朔,在连绵不绝的萧瑟秋雨里返回建兴。
彼时姜佩兮刚将孩子哄睡着,她拍着孩子,轻声哼着歌谣。
屋子里是暖黄的烛火,除了她哄孩子睡觉的声音,就只有秋雨打在梧桐树叶上的缠绵声。
看孩子已经睡熟,姜佩兮起身将被角掖住。
放好床幔转身时,她看到了周朔。
漆黑的夜色里,他的衣袍边角都沾着湿气。
他就那么寂静地站在那,庄严的黑袍将他锁在黑暗里。
“回来了?”
“嗯。”
这就是久未相见他们的全部对话。
他不说,她不问。没有孩子作为话题的他们,只剩互不相干。
姜佩兮坐在烛下看书,精装的书排版优良,印刷清晰。可她已经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只是在盯着书页发呆。
珠帘被撩起后垂落的碰撞声,吸引姜佩兮的注意力。她往那边看了眼,又漠不关心地垂眸继续看书。
他瘦了很多,年前合身的寝衣现在穿却显得空。
周朔走到她身前,递给她一枚福牌。
这是一枚极为简陋的福牌,毛糙的边缘,廉价的红绳,还有歪扭的刻字。它实在不适合作为礼物赠人。
“我回来时,正好遇到一座佛寺,就去求了一个。”周朔解释这个廉价的礼物。
姜佩兮没接,她仍在看她的书,“你不是不信佛?”
“敬鬼神。总没什么害处。”
姜佩兮转身朝向烛火,将书搁到凭几上。她的眼睛没离开过书页,淡声道:“放着吧。”
周朔没再说什么,将福牌放到她手边后就转身离开。
等人走了,姜佩兮才拿起那枚福牌。
福牌上刻了“康宁”。
有些像周朔的字,但他的字一笔一划都很工整。
何况他学的是古碑体,最讲究下笔的力道,不可能写出这种飘飘浮浮的字。
姜佩兮不在意地将福牌撂到桌上,大半年没见,就弄这么个东西来糊弄她。
窗外又是雨声,淅淅沥沥打在槐树叶上。
她靠着软枕,手上捧着书,盯着蜡烛燃烧后滴下的热油,又看着它流淌凝固。
肩上被披上单衣,周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白天再看呢,夜里看书伤眼睛。”
姜佩兮转头看他。
简单的寝衣,垂散的长发,温顺的神情,逐渐与天翮七年那夜的丈夫重合。
她仿佛又看到了他脸上的伤,又看到了他穿着大了许多的寝衣。
君子当言行有举,仪态从容。
周朔一直以君子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但那一夜的他,狼狈落寞。
他本来漂亮修长的手,干瘪的只剩骨头。手面全是皲裂的伤口,一道道数都数不过来。
一个曾理智地说自己不信神佛的人,为何会特意去佛寺求福牌?
他究竟遭遇了什么?
姜佩兮不知道。
前世的她漠然忽视周朔经受的一切,冷情冷心地看着他为周氏肝脑涂地。
她是很感性的人,会为耳闻中受苦的人伤感。可对于在她眼前落魄不偶的丈夫,却冷漠至极。
为什么呢?姜佩兮想不通。
她伸手拽住丈夫的衣袖,把他拉向自己。
周朔揽住她的背,轻轻抚了抚她的脊骨,“怎么了?”
怎么了呢?
前世的她怎么会那样的冷漠,那样的狠心?为什么她能全然忽视他的无助悲伤?
将事不关己贯彻地有始有终?
“子辕。”她轻唤眼前的丈夫,手摸到他的颈侧。
“嗯?”
姜佩兮再次看到了前世的周朔,她的袖口被血液染红,手心黏糊的血液越来越冷。
满屋浓郁的血腥味。
他颈间被匕首划开的口子,在不断渗血,几乎已把他的衣襟浸透。
“你总是这么刻薄……”他说。
不对,他说的不是这句。
灯花在眼前闪烁。
身在治寿的姜佩兮,终于听清了周朔在建兴的那句话。
他的声音已近乎哽咽,他说的是:
“你对我,总是这么刻薄。”
惯来平稳的声线在发颤,他的委屈已经溢了出来。
可她一点也没察觉到,她一点也不关心。
周朔在征和五年里无人发觉的绝望悲凉,终于被天翮五年的姜佩兮听清。
八年。
天翮五年到征和五年,隔了整整八年。
可这份迟来的愧疚,对前世的周朔毫无用处。
她只能偶然看到他,在回忆中,在不经意间,隔着无法跨越的时空。
他会来吗?会和自己一样,有再次重来的机会吗?
姜佩兮的思绪已完全混乱,她忽然抑制不住地哀伤,替那个自己再也无法触碰到的丈夫。
她突然很想见他,向他说声“抱歉”。
为自己的冷漠旁观,为自己的故作矜骄,为自己的无意伤害。
“以前的事,你瞒着就瞒着,我们既往不咎。”
姜佩兮抱着身前的丈夫,“但以后的事,不许再瞒我,不论是什么都要告诉我。不管它听起来有多么不可思议,又多么匪夷所思。”
妻子哽咽的声音落在耳畔,周朔难得没有慌张地不知所措。
他试图仅用拥抱与沉默安抚妻子,可她身上的悲伤却越来越多,像是沼泽在将她吞没。
终于他开口答应了一切,
“好,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