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半碗米粥, 姜佩兮就不肯再吃。

这显然不是她平日的饭量,周朔问她:“是不是不合胃口?有什么想吃的吗?”

姜佩兮摇头,抬手让丫鬟收拾桌子。

她确实不想吃了, 毫无胃口,老和尚那句谶语翻来覆去压在心头。

“你觉得郭璞如何?”

“算命的?”周朔迟疑接话。

郭璞善卜卦, 甚至算到自己的死期。

周朔摸不着头脑的回答取悦了姜佩兮,心头的压抑渐淡:“你知道他的诗吗?”

周朔微微沉吟:“游仙诗?”

“他有一首诗很有意思, 逸翮思拂霄那首, 你觉得呢?”

诗词一直是周朔的弱项, 他自小记背这些貌似长得差不多的诗就很困难, 也悟不到诗中的哲思情趣。

于是他只能不安地看向妻子,承认他的无才:“这我不太了解,可以等我去学学吗?”

周朔苦恼的神情,让姜佩兮止不住发笑:“不用。他那诗也没什么好的,不用去看,我只是突然想起来。”

“我想看看。”

姜佩兮靠着椅背, 抬手托腮看向他。

周朔被妻子盯地心里发虚, 再次试探道:“我疏于诗赋,从前学得不认真。如今闲着, 也想多看看。佩兮教教我呢?”

“我没有教人的耐心。”姜佩兮摇头拒绝,撑着桌沿站起身, 她看向周朔, “不过我们可以一起看看。”

周朔觉得自己想要的不多。

却总在不经意时光里审视内心的渴望与当下的拥有时, 惊于幸运的眷顾,以至于衍生出种种德不配位的患得患失。

但于此刻的他而言, 才学欠佳的失措散去,他起身去扶妻子:“好。”

沿着他伸过来的手, 姜佩兮目光移到他的脸上,他的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这个人,在高兴什么?

姜佩兮想不通。

周朔在找收集了郭璞诗的集子。郭璞流传下来的诗作不多,他讲风水的书倒是没散佚。

不过显然他们两个都不懂风水,这话题就没什么可聊的。

姜佩兮坐在大案后。书案堆放了几摞账本,盯着看了会,她抬手取下一本。

账簿上已用朱笔做了标注,顺着标记姜佩兮心里算了算。

她这个账,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离谱。

“这些你都查过了吗?”

周朔回头看向妻子,她正翻过一页账簿,“只看了几本。”

“如何?”

周朔沉吟片刻,选择了委婉的措辞:“颇多玄机。”

姜佩兮听到笑起来,“大致少了多少,你算过吗?”

“约莫有六七成的入账是不清楚的。”

“不止。”姜佩兮抬眼看向他,笑中带着些许无奈,“至少八成的收入是对不上账的。”

周朔一愣,迟疑开口:“你知道?”

姜佩兮合上账簿,放回原位:“五成是给阿姐的,三成会送去京都。剩下的,不知道那些管事会昧下多少,反正每年这些庄户铺子都在亏损。”

“京都?为什么要送去京都?”

姜佩兮靠到椅背上,目光垂落:“我父亲……多年不回江陵,在京都养姬纳妾。我有很多庶弟庶妹。”

听到这些,周朔心都提了上来,他没敢接话。

姜佩兮倒是没当回事,她笑了笑抬眼看向周朔:“这也不是隐秘的事,早就人尽皆知了。”

“父亲在时,他们由父亲照料。后来我父亲亡故,阿姐不喜欢他们,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何止是不好过呢?

阿姐视他们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京都国公府里的人都知道,姜国公意味着什么,他是庇护他们的参天大树。

父亲一死,府里的人如作鸟兽散。

听说有厉害的姬妾早早打探到消息,卷了细软出逃。

对于这样素不相识,甚至破坏了她家的女人。姜佩兮本该鄙夷,可她却很难过。

这样的世道,一个没有任何身份背景的女子,她能逃到哪里去呢?

京都算不上好地方,可是京都外就是世家。

没有宗族门楣的女子,到了世家的地界才会知道什么叫寸步难行。

阿姐不喜欢那些姬妾,更厌恶和她同父异母的弟妹们。

作为掌握实际权力的主君,她不需要亲自动手,甚至不用看到他们。

她只需要表露出对那些本不该诞生弟弟妹妹们的厌恶。想要向她投诚的人,就知道该做什么。

当弟妹们请罪的血书被阿谀者奉上阿姐的高案时,和他们有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姜佩兮只觉得害怕。

阿姐满意于他们的自贬自悔,可她仍旧觉得他们碍眼。

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庶出,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

姜佩兮认同阿姐的观点,却不赞成她的行为。

庶弟妹们按着世家礼法不该出生,可她却不认为他们该死。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剥夺别人的生命。

姜佩兮试图向阿姐求情,却被阿姐的讥讽驳回。

她本该就这么沉默着接受。就像阿姐弑父时那样,躲在母亲的佛堂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可只有一次的生命,不该如草芥般轻贱。

那不仅是她异母的弟弟妹妹,那是人命。

姜佩兮第一次违逆了阿姐。

母亲给她的钱财一向阔绰,不同于阿姐时常缺钱,姜佩兮从未困窘于金银。

她给流浪在京都的弟妹们提供了庇护。

她拿钱给他们购衣买粮,请先生悄悄教他们读书识字。

她想要他们能好好活下去,无关乎血脉亲情。

她只是觉得,每个人都该好好活着。

无论是天潢贵胄,还是平民百姓。无论何种出生的人,都该有尊严、有选择地活下去。

她往京都送钱的行径瞒不住母亲。

母亲在佛龛前闭目念经时,问她:“为什么要违逆琼华?”

“他们不该死。他们没有做错什么。”

母亲指尖捻过一颗佛珠:“是不是有人怂恿你?”

“没有。”

“你可以救他们,但你要知道,你必须承受琼华知道后的恼怒。她已是主君,不可能像往常一样纵着你、由着你。”

彼时的姜佩兮垂首回答:“我知道。”

她和阿姐的分歧,早就露出了苗头。

在沈议未曾出现之前,就已各自有了芥蒂。

“所以佩兮一直在救助他们吗?”周朔的问题将沉浸在回忆里的姜佩兮拉出。

她回神后看着周朔:“是。”

“姜主君知道吗?佩兮你帮他们,姜主君会不会不高兴呢?”

“也许。阿姐大概知道吧。”

姜佩兮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没法瞒住她的。无论我做什么,她们都会知道。至于那些明面上没被同意的事,我私下做了不被阻拦,就是被默许了。”

周朔怔了怔,他只知道妻子与江陵关系紧密,但如今这话推敲起来,多少掺杂了些被胁迫的意味。

“佩兮,你……为什么要救他们呢?”

“难道他们该死吗?”她看向周朔,“他们不是生来就想要这样身份的,不是吗?”

周朔有片刻的哑然,妻子的良善时常让他有愧。

惭愧于自己出身的卑贱,更愧疚于他的欺骗隐瞒。

于是此刻说出的话便隐隐突破理智的枷锁,“世路多艰,对女子又尤为苛刻。女子过得总是艰难许多,甚至连她们的孩子,也更难熬些。”

周朔这话说得在理,但姜佩兮听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于是她犹疑看向他:“你这话说得奇里奇怪的,孩子还分男子的和女子的吗?”

轻飘飘的疑问瞬间将周朔从失落中拉出,隐微幽暗的情绪再次占了上风。

他转身去拿书架上的书,躲避目光后,他控制自己僵硬的神情,“是啊,我在说什么糊涂话呢。”

他终究是没有勇气坦诚的勇气。

取下书,指腹抚过书边,轻微的刺痛让周朔冷静下来。

他收拾好情绪,转身看向妻子时便恢复了温吞从容的模样,“既然每笔账目都有去处,为什么还要查账呢?这弄清了好像也没什么用。”

“得查清了。我不打算继续分五成给阿姐了。”

周朔一怔,“为什么?”

“你已经向建兴请辞,周氏肯定不会再给你发俸禄。”

姜佩兮看向周朔,头头是道地分析,“我们住在外边,没人给我们报账。单出来过日子,花钱多。府里的物件添置,冬衣春衫,仆人们的月钱赏钱,笔笔都是账。”

“而且养孩子是很花钱的。且不说孩子小时候费心神,需要多人照看。等大些,文墨算是小钱,骑射要请专门的师傅,小孩子初学,肯定糟得厉害,器具今天才换新的,明天就这儿磕了,那儿碰了。”

“我们短些也罢了,孩子不能。我肯定要给他最好的。”

顿了顿,姜佩兮想起吉祥,“还有吉祥,我既然把她带出来,自然对她负责到底,她要学的也不少。眼下她才刚刚启蒙,用不了几个钱。等识多了字,就得请学问深厚的先生来教。若她对骑射感兴趣,我也不能短了她。”

“等日后再大些……许了人家,她没有亲族做依靠。我们给的嫁妆要尽可能丰厚,不能让她再外面受委屈。”姜佩兮说着竟伤感起来。

岁月过得快,眼前半大的小姑娘,眨眼间便可亭亭玉立。

她才养了几天,就要给人家了。

周朔被这桩桩件件的费用说得发懵,他没有养孩子的经验。

听妻子罗列出这么多,也开始担心:“要不我出去找份活计?总不能坐吃山空。”

姜佩兮看向他,认真询问:“你会什么?能找到什么活计养这一大家子?”

周朔噎住。来钱快的,多不正当。而正当的,又挣不了钱。

他憋了半天,只憋出一个技能:“我会算账,可以去做账房。”

姜佩兮笑起来,抬手指了指桌上的账簿:“我知道。这不是让你算吗?”

周朔没反应过来。

姜佩兮含笑问他:“怎么,不愿做我的账房先生吗?”

看周朔还呆呆傻傻的样子,姜佩兮阐述自己的理由:“我给你发月钱,不白让你干活。总归我这些账是要请人算的,这钱横竖都得花。而且外头请的账房就算本事大,我也不全信他们,得请好几个核对着看。”

“我不信他们,但不会不信你。何况你办事细心,交给你,我更放心了。你说是不是?”

周朔被这句“不会不信”弄得不好意思。

他瞥过眼,避开对视,“什么月钱?我才不要你的月钱。我算就是,会尽快算好的。”

姜佩兮失笑,拍了拍账簿,起身让开位置:“那快算吧,我可靠的账房先生。”

什么郭璞的诗,什么无才无学,周朔现在完全顾不上那些。

他现在只一门心思核对账簿。

姜佩兮坐到一旁的软榻上,斜靠着翻周朔刚刚找到的诗集。

那句诗,到底能隐喻什么?

她低头没看几句,听到周朔的声音:“常忆,就是常氏那个小丫头。今天她过来和吉祥玩得很开心,我看她们很有话说。吉祥和我们年岁差得多,这儿又没有同龄人,她一天到晚也憋得慌。我想不如请常忆在这住几天,和吉祥做个伴呢?”

姜佩兮想了想周朔的提议,另问他:“你和常氏说过了吗?”

“还没有,总得先问过你的意思。”

“常氏今天过来说了什么?”

“问安而已,还问我们平日有没有什么缺的,他们好添置。”

“常氏倒待你很客气。”姜佩兮合上书,按着书角一端转圈,若有所思,“他们与周氏是什么亲眷关系?”

心一下提了上来,周朔不觉握紧手里的笔,压着快哽到喉咙的紧张,“姻亲往来,并不亲厚。不过我打着周氏的旗号,他们不敢怠慢而已。”

姜佩兮颔首接受周朔的解释,“说起来我们不好白住人家的宅子,我也喜欢这儿。要不我们把这个宅子买下来呢?”

“他们不会卖的。如果我们说要买,他们只会直接把这儿送给我们。”

“不好占他们的便宜。我们可以多出些价,他们应该也会答应?”

“他们没胆子做我们的买卖。”

姜佩兮想了想,也在理。

周朔常代表周氏出现在各地,她又是江陵主家的出身。

“可以。再问问那两个小丫头,她们愿不愿意处在一块。如果常忆留在这儿,我们对她多照顾些,还可以送她些小玩意,试试把租宅子的费用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