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的匪盗彻底引起建兴的注意, 周边的驻军纷纷被遣往宁安,势必要绞杀这群亡命之徒。
周朔和王柏在离开第三日的傍晚归来,能擒下的匪盗被尽数押往建兴, 等候周氏主家的裁夺。
而更多的匪盗,因反抗被立地诛杀。
宁安的外祸被清理干净, 暂住在新阳的外人也该告辞离开。温家派来的人马向姜佩兮告辞返回复命,姜佩兮写了回信交给他们。
阿娜莎收到了来自宛城催归的信件, 在王柏回来后便和周氏告别。
周氏为王氏举行了饯行宴, 姜佩兮没出席。
她被大夫关照静养, 能躺着就别坐着, 能坐着就别站着。
粗陋的饯行宴,显然不适合随时可能滑胎的她出席。
而周朔身为来自建兴的使者,代表周氏的态度,他当然是要出席的。
姜佩兮以为他要很晚才能回来,便早早洗漱准备就寝。
但周朔回来地出奇得早,以至于姜佩兮怀疑他在饯行宴上露了个脸就溜了。
“你这么早离席, 合规矩吗?”
周朔帮她散发髻, 他动作轻柔缓慢,生怕弄疼她, “没我什么事,他们会安排好的。我在不在都一样。”
“但你是建兴的使者, 饯别外客的酒宴你跑了算什么?回头建兴那边知道了, 你不是凭添麻烦么?”
姜佩兮转过身, 拿下他手里的梳子,劝道, “你去就是了,陪我也不差这会功夫。”
周朔垂着眸, “我已经错过很多了……”
姜佩兮叹了口气,这人就是死脑筋。
“应付完这场晚宴,省得给建兴留把柄,也能少被分点活。这样你陪我的时间不是更多吗?”
“没什么活了,我已向建兴请辞,后面可能外派,也可能没事要做。”
周朔宽慰她,想起来又补充道,“或许以后我不再任职,也不需要去建兴述职。会很闲,佩兮有哪里想去吗?我们可以四处看看。”
“你这是要脱离建兴了?”姜佩兮皱起眉。
“差不多。”
姜佩兮被他的冒失气地一噎:“你做事怎么这么冲动?等宁安的事情办完,你再回建兴商量不行吗?”
“现在你贸然一封请辞信递上去,你们主君不得气死?到时候你想回建兴,可就回不去了。”
“那就不回去。”周朔默了默,“我本也没想再回去。”
“你断自己后路干什么?我再怎么都是姜氏的郡君,阿姐不会不管我。你有什么?今天就敢跟建兴断开?”
姜佩兮试图平心静气地劝他,“你出自地方,能进入建兴不容易,建兴是你身为周氏远支最容易飞黄腾达的地方。今天你说要脱离建兴,可那里有你的友人,有与你生活了十几年的族人,你真的能保证不后悔吗?”
周朔沉默下来,他垂着眸,密密的羽睫遮住那双在夜晚显得尤为深邃暗淡的眸子。
他看着妻子手里拿着的梳子,乌木发梳衬得她的手尤为纤细白嫩,也衬得那些擦伤划痕尤为醒目。
她受了很多罪。
谁会相信,九洲最尊贵的郡君会被劫持?会在偏远的荒地遭受这样的磨难?
一切因他而起。
是他害了她。他实在罪孽深重。
他想起今日离开晚宴时,被异族女子喊住的画面。
北地的冽风吹得檐灯不断打晃,摇曳昏暗的暖黄光线落在她的面容上,给那锐利的眸光铺上一层薄纱。
“周司簿,之前你给过我一个忠告,为表感谢,我也想给你一个忠告。”
“洗耳恭听。”
“夫妻之间需要坦诚相待,姜妹妹心又软,又那么偏爱你,那些事,你自己坦诚说出来,她会谅解你的。”
“但你若是硬要隐瞒,就最好保证你能瞒一辈子,一辈子把她蒙在鼓里。不然,一旦被别人捅出来,姜妹妹知道了,她未必会再看你一眼。”
“你知道多少?”他的声音混在寒风里,冰冷的警戒毫不掩饰。
阿娜莎笑了声,轻蔑讥讽:“你管呢?”
周朔冷冷看了她一眼,转身要走。
异族女子的声音顺着风刮过他的耳畔:“有些事,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
他没有回头。
这条路他从来就回不了头。
屋子里的炭火灼烧着空气,越来越热,周朔甚至觉得要喘不过气。
他是否该坦白?他是否该亲手打碎当下短暂虚幻的温情?
“佩兮……”他呢喃着唤出妻子的小字。
“嗯?”她抬头看他,那双清冷淡漠的眸子里映着烛火,暖色布满她的眸子。
他握住妻子的手腕,她的手腕过于瘦了。
他俯下身拥住她,埋进她的肩窝。冰凉柔顺的青丝混入他的手心,让他混沌的思绪出现片刻明晰。
“怎么了?”她声音轻轻的,带着安抚的意味。
“我什么都没有。建兴里,我什么都没有。”
“那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啊,你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她颈间的莞香甜甜的,顺着她柔和的语调一点点沁入心肺。
没有的。
没有了。
他的故交,已经全部因为他近乎愚蠢的天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尽管已时隔多年,但周朔仍然记得他是怎样绝望地,背着挚友的残肢寻找出逃的生路。
而建兴那些高高在上的贵胄,是摆着怎样戏弄的神情,看他们垂死挣扎。
看他们一步步走入已被设计好的陷阱,表演濒死的绝望。
建兴是吃人的恶狱,那里不会允许活人存在。
“说不准你哪天就想回去了呢?先别和你们家闹僵。”姜佩兮顺着抚他的背,“我也没不让你请辞,但你总该给自己留条退路。”
半晌她叹了口气:“好吧,你想请辞就请辞吧。大不了我养你,我有不少铺子田庄要打理,也够你忙了。”
话出口后,姜佩兮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善儿性子越养越骄纵。不仅是周朔惯得厉害,恐怕她纵容的次数也不少。
她实在是见不得人委屈。
姜佩兮收回放在他背上的手,摸到他靠在自己颈边的下颌,蹭着摸到他的脸颊,揉了揉他的脸:“不难过了,嗯?”
指间缠着妻子散落长发的周朔微愣,手心慢慢握紧那缕缕青丝。
他怎么忍心打碎这样的温情,怎么有勇气亲手剥夺他生命里屈指可数的关怀?
周朔闭上眼睛,谎言又如何?终将破灭又如何?
他素来不敢奢望长久,只求命运片刻怜惜。
这样的眷顾,在他坦白后是否还能侥幸拥有呢?
他赌不起,他不敢赌。
“司簿、夫人,王郡公和王夫人来了。”阿商的声音隔着帘布传进里屋。
姜佩兮推开抱着自己的人,无奈地看向他:“你看,你这个主人家不在,宴会果然办不久。这才离开宴多久?办宴的人溜了,主客也溜了,那边还办什么?”
她没再搭理周朔,起身向外走去。
周朔连忙取了外袍跟出去,外头的炭没里面足,她出去肯定要冷的。
姜佩兮掀帘帐时,周朔赶上来,给她披好外衣。
一进入正堂,等候的王柏与阿娜莎便看向了他们。
阿娜莎灿然一笑,上前拉她的手:“明天我们就走了,来和你告别。”
姜佩兮回握时面露不舍:“这么急,不再休整两天吗?”
“出来好多天了,孩子闹着要见我和王柏了。”
稚子思念父母的理由,足以堵住姜佩兮挽留的一切话术。
她抿了抿唇,看着眼前明媚鲜活的女子,心中难掩惆怅:“回去后,不要和宛城硬碰,你想做的,可以徐徐图之。”
“我知道,会慢慢来的。”阿娜莎颔首。
她弯腰摸了摸姜佩兮凸起的小腹,唇角眉梢都掖着笑,“姜妹妹,有空去宛城做客呀,我们的孩子也能在一块玩。”
可她不太可能去宛城,姜佩兮拉着阿娜莎:“你得闲了,也来找我。”
“自然。”
王柏轻咳了声。在引起注意后,他向姜佩兮拱手施礼,说起自己来这的本意:
“姜妹妹那个侍卫救下的孩子,他一直想拜见你,谢救命之恩。想来他家里也要感念你,姜妹妹要见那个孩子一面吗?”
姜佩兮微微蹙眉,她摇了摇头:“不见了,他也不是我救的。如今刘侍卫已入土,他家也不必再谢这份恩情,让刘侍卫安息吧。”
人死灯灭,生者赋予的殊荣于死者毫无意义。
离别时,阿娜莎又关照了姜佩兮几句,无外乎是注意养胎,少悲少喜,平心静气之语。
姜佩兮送他们到门口。
阿娜莎离开时,别有意味地看了眼周朔。
周朔躲着她的目光,不与其对视。
这一眼没引起姜佩兮注意,也没能如愿给周朔施加压力,却被身为矜华贵胄的王郡公惦记上了。
“你怎么又看他?今晚上你离开宴会那会儿,也是去见他。你怎么总看他?”王柏跟在妻子身后,语气间满是哀怨。
阿娜莎笑道:“你不觉得他很有趣吗?明明一身反骨,却硬装得这么老实巴交。”
王柏有一瞬的愣神,他慌忙拉住妻子的手,“阿娜莎,我不有趣了吗?他能有什么趣?看我呢,阿娜莎,我才是最有趣的那个。”
阿娜莎被彻底逗笑,她停下脚步:“当然是你最有趣,谁能有你有趣?你最好,你最棒。”
“也最重要。”王柏补充道。
阿娜莎接话:“也最重要。”
“比袤儿还重要。”他进行强调。
“王柏,你幼不幼稚?”
“阿娜莎,你不喜欢我了吗?”
他们的声音逐渐遥远,随着北风离去。
去向属于他们的天地。
“王柏,你和自己儿子醋什么?”
“阿娜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