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沿着窗外稀疏的枝桠透进来, 撒下半片斑驳的光晕。
姜璃睁开眼睛,额头一阵阵撕裂的疼痛,她捂着头慢慢坐起来, 却觉得下颌也疼。
赤着脚,她走到铜镜前, 模糊的镜面里,她下巴有几块青紫。
“王厝!”
突然听到这声怒喝, 姜璃吓得一抖, 看向无风而动的帘帐。地上有些凉, 她慢慢走向帘帐。
“你冲孩子发什么脾气?她是你女儿, 是你的血亲,不是你的仇敌!”
姜璃慢慢掀开帘帐,透过一道细缝向外看去。
是父亲,他回来了。
“姜国公这是什么话?我不过管教自己的女儿,也惹得您不快了吗?”
姜王夫人端坐首位,她手搭着椅把, 冷眼相望。
“你的怨气, 可以冲着我来,别为难孩子……”
“冲着你?国公爷话说得可真好听。看来是京都的快活日子过久了, 糊涂了神智,竟到我这儿来拿腔了。”
姜王夫人冷笑一声, “少在我面前做出这副姿态, 我可不是你在京都豢养的宠妾。这慈父仁夫的姿态, 还是哄你的庶出去,我看着恶心。”
姜国公脸色越发阴沉, 他并没有搭腔,只道:“你要是不想带, 那把阿璃给我,我带在身边,我亲自教她。”
“你带在身边?你要带到哪去?”
姜王夫人被彻底激怒,那双冷艳的眸子腾起怒火,“带到京都去?带到你那畜圈里去?和那些下贱的庶子女养在一起,让她看着自己的父亲如何蓄婢养妾,狭妓冶游吗?”
“你在京都怎么样我不管,什么舞姬乐妓,你爱干什么干什么。但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把那些贱妾贱种带到江陵来,让阿璃看见那些脏东西。”
“我杀了你,我一定杀了你。”
“你敢!”姜国公终于暴怒,“我看你敢?!”
姜王夫人猛站起身,侧身抽出悬挂的长剑,剑尖对准丈夫。
她一步步逼近,冷艳的面容浮出笑:“你看我敢不敢。”
面对锋利的剑刃,姜国公不得不后退。
他的怒火无以复加,终于吐出长久以来的夙愿:“王厝,你信不信我休了你!”
躲在帘帐后的姜璃还不能完全理解母亲骂出的话,什么庶出,什么狭妓。
但她却能意识到此刻的严重性,她一步步向后退。
休弃之事一出,江陵与宛城必会撕破脸皮,两家交恶。
这种情况下,姜氏继承人怎么能有一半的王氏血脉?
姜氏不会允许的,她和阿姐,会是这场闹剧里最先牺牲的祭品。
她跑到床边,拿起一旁的瓷器向地上狠狠摔去。
她很冷,一身单薄的寝衣,刚刚又在地上站了许久,此刻她盯着地上纯白的碎裂瓷片。
帘帐被猛地掀开,阳光照进来,把地上的瓷片照得闪闪发光。
“阿璃。”
姜璃被抱住了,她被父亲结结实实抱着。在这瞬间,她感受到父亲的温度,似乎有了依靠。
她抬起手,慢慢拥住父亲。
父亲华丽外袍上的刺绣蹭到脸颊,有些疼,但她凑近父亲,贴近父亲身上挂着的寒凉玉珏。
她尝试着寻找依靠。
幼女的声音软软糯糯,浇平姜国公心头盘亘的怒火。
“您回来了。”
姜国公松开她,目光落到次女脸上,看着她下颌被掐出来的青紫,又是心疼又是恼火。
“阿璃,跟父亲走,你想学舞是吗?父亲请人教你,你想学什么都可以。”
可次女却眨了眨眼睛,歪头望向父亲的目光满是好奇:“什么学舞?阿璃从没学过舞啊,父亲想让阿璃学吗?”
姜国公一愣,他探了探次女的额头,神情紧张起来:“阿璃还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吗?”
稚嫩的幼女低下头,掰着手指一根根数着,梳理昨日的一切:“早上和阿姐一起喝的粥,吃的南瓜丸子。上午学了《礼传》《法则》,中午和母亲一起吃了……”
“好了,阿璃。”姜国公不耐烦地打断。
他的声音带了些紧迫,“不是这些,是昨天晚上。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昨夜?昨夜我很早就睡了呀,有发生什么吗?”
姜国公脸色阴沉,一把抱起次女,转身往外走。
父亲掀开帘帐的那一刻,姜璃对上一道冰冷的目光。
母亲坐在首位,手里握着剑,若含冰霜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父亲没看母亲,只抱着她大步向外走去,仿佛已经对身后的妻子厌恶至极。
她被带到父亲的院落。
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富丽堂皇的摆设晃得她头晕。
她刚刚被放下,年轻的大夫已经请安问好。
“过来,查查阿璃怎么回事。”
姜国公立在次女身前,像一座山挡住所有的风雨和阳光。
懵懂的次女愣愣看着父亲严肃的面容,企图觊觎他身后的光。
“回国公,小郡君脉象平和,已无甚大碍。”
“那她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尤其是昨夜的事。”
大夫看了眼小郡君,见其神情呆滞,回禀道:“郡君年纪尚小,许是昨夜受到刺激。一时失去记忆,也是常理之中。”
姜国公沉吟片刻,问道:“那怎么办?”
“也许吃两剂药,再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便可痊愈。”
姜璃看着父亲,他身上是压抑不住的烦躁,她有些害怕。
“阿璃先在这歇着,父亲还有事。”
姜国公和大夫一起出去了,屋子变得空****。
阳光洒在姜璃腿上,她将手摊在膝上手心朝上。
她的手心浮了一层水光,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
“可有什么猛药……”在得知情况后,姜四抚着胡子,语气意味深长。
年轻的大夫斟酌片刻,迟疑道:“听闻泺邑崔氏有一奇方,用罂麻子等物熬制,可使人于梦中再见所经历之事。江陵虽有一些罂麻子,但并无此秘方。”
“你们先试着熬那药,大不了小郡君多喝几碗药,这次机会难得,绝不能因此错失。”
“可罂麻子不仅致幻,更会使人上瘾,小郡君尚且年幼,一旦碰了罂麻子必然终身脱不开。”
大夫连忙补充,无原则为主君献计办事,是每个江陵人自出生起就被灌输的思想,但到底是医者仁心,大夫劝道,“还请主君三思。”
“这可如何是好?难得抓住王氏把柄,她狡诈多端,此次行凶只带了自己的人。眼下我们没有一个证人,如何能占着理将她休弃?”姜七急得原地跺脚。
“王氏骄横,江陵已忍此妇多年。国公若不趁此机会,只恐后患无穷。”姜五见主君神色疲惫,只怕他一时心软错失良机。
姜国公按了按额角,问道:“那个舞娘……如何了?”
“已被王氏处决。”姜九回道,“现下唯一能作证王氏残暴,不堪为主妇的,唯有小郡君一人。”
屋里的族人纷纷跪下,请求他们主君进行抉择。
大夫本欲顺势跪下,可眼前却不由浮现刚刚那个瘦弱单薄,安静乖巧地坐在榻上定定看他的幼女,劝谏的话还是出了口:
“罂麻子药性蛮横,小郡君又尚且年幼。这用量但凡有一点失误,不能让小郡君想起那些记忆不说,只怕……”
“只怕就此神志不清,成了痴儿。”
“国公明鉴,当下之要是休弃王氏,与宛城决裂。此后江陵必会迎接新的主妇,国公子嗣自有绵延。现舍弃一女,实为明智之举!”
“京都那些子嗣,虽是庶出,却也是国公血脉。待不得已时,也可认祖归宗,继承主君之位。国公何必顾及一个王氏血脉?”
姜璃垂眸盯着地面厚厚的绒毯。
她来这儿只想告诉父亲,自己没事,不想父亲为此担忧。
她隐隐约约听到房间内父亲的叹息声,她不敢再继续听下去。
原来尊贵般如母亲,也脱不开被厌弃与算计。
原来敦厚般如父亲,却也盘算着桩桩件件的阴险与毒辣。
当蒸腾着热气的药碗,被侍女端到面前,姜璃沉默盯着它。
她不知道父亲究竟做了什么抉择,反正她赌不起。
她根本没病,才不要吃药。
姜璃目光落到跪地捧药侍女的脸上,她满脸生涩与稚嫩,她在等自己喝药。
她慢慢抬手,手搭到药碗边缘,突然用力,将药碗划翻。滚烫的汤药,浇在手背上,洒到侍女身上。
“啊!”侍女被烫得猝不及防,她尖叫着。
很快涌入一群侍女,她们急忙来查看姜璃。
手背已经失去知觉,姜璃眼眶含泪,她吸了两口气,大颗泪珠滚落。
她哭着闹着,不让那些人来碰她。
“母亲,我要找母亲。”
在这场选择中,她选母亲,至少母亲不会让她神志不清。
姜璃刚出门,远远就看见被拦住的阿姐,她气呼呼站在院门口,被仆从拦得严严实实。
阿姐声带哭腔,抖着手指向他们:“放肆放肆,你们太放肆了。”
一抬眼,她看见站在屋檐下的妹妹。
她被一群侍女围在中间,却显得孤立无援。
她身上还穿着单薄的寝衣,轻柔的风灌进她的衣服里,显得她越发削瘦。
她后退两步,突然不顾一切向前猛冲,撞在仆从身上。仆从吃痛,弯腰捂着肚子。她就着瞬间的缝隙,闯了进来。
她直直奔向自己的妹妹。
姜璃被抱了个满怀,阿姐的下巴蹭着她的额头。阿姐的眼眶是红的,甚至有些肿。
阿姐摸了摸她的脸,眼泪掉下来,她问:“阿妹,你冷不冷?”
她解开衣带将外袍脱下,披到妹妹身上。
微醺的阳光撒在姜璃身上,她看见阿姐的面庞溶了一层光。
“阿妹,我们走。”阿姐说。
“好。”姜璃用没烫伤的手,牵住阿姐。
从醒来,她就是一身单衣,辗转这么久。
只有阿姐问她冷不冷,只有阿姐给她披上了衣服。
到了阿姐的院落,姜璃看见了母亲。
她已恢复往常的端庄,侧身靠着椅背,手上捧着盏茶,腕间挂着佛珠。她痴痴望着窗柩外的天空,似乎在怀念什么。
阿姐看见母亲后停下步子,她把妹妹拉到身后,试图挡住母亲的视线。
她似乎想带着自己的妹妹离开。
可姜王夫人在身边侍女的提示下,看了过来。
她出了声:“阿琉来了啊,还有……阿璃。”
阿姐牵着她的手突然用力。
阿姐在害怕。姜璃意识到。
她便从阿姐身后探出头,微笑着看向母亲:“母亲。”
阿姐小心看了眼她,见她神色无异,才对母亲行礼问好:“拜见母亲。”
“阿琉,为什么和母亲这样生疏?”
姜王夫人扶着椅把手,慢慢站起来,她似乎很痛心长女对她的生疏。
“我没有,母亲。阿妹手烫伤了,现在需要医治,您可以传一下大夫吗?”
姜王夫人的目光这才落到次女身上,她蹲下身故作惊讶:“阿璃烫伤了?快来让母亲看看。”
姜王夫人托着次女的手,目露怜悯:“我可怜的女儿,你受罪了。”
大夫来给姜璃上药包扎,嘱咐注意点。
姜王夫人手上捧着茶,不时轻抿一口,等大夫说完了。她微微点头,看向一个侍女问道:“你可都记下了?”
“婢记下了。”
“好,你日后就去照顾小郡君。不可玩忽职守,再出现意外。”姜王夫人神色很淡,姜璃却听得满是警告。
“诺。”
达到目的,姜王夫人便慈爱地看着次女:“阿璃,母亲都是为了你好。你要好好爱惜自己,听母亲的话,知道了吗?”
姜璃懵懂地看着母亲,如往前一样乖巧点头:“知道了。”
阿姐把她送回了院子,阿姐一直拉着她的手。
等挥退了仆从,阿姐微微弯腰抱住她,蹭着她的颈脖。
姜璃觉得颈间被烫了一下,越来越湿热,是阿姐在哭:“阿妹,对不起。”
“等日后……”
阿姐声音弱了下去,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不方便出口,她接着许诺,“阿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给你撑腰。”
姜璃只是年幼,很多事情她不明白因果缘由,但她不傻。
尤其是长辈们毫不掩饰的态度,她很早就感觉到,母亲对她的冷漠,父亲对她的刻意。
她弄不明白原因,只是发自本能地想讨好。
阿姐喜欢玩闹,是个跳脱的性子,片刻安生不得。
她和阿姐是亲姐妹。
只是她怕看到母亲对她越来越冷的目光,她不敢违背母亲的命令,只能乖乖听从母亲的一切安排,日渐养成这乖巧和顺的性子。
可似乎母亲永远不会喜欢她,但阿姐是喜欢她的。
她便想阿姐好好的,她们能永远在一起。
只是时过境迁,久不相见,如此亲厚的姐妹也终究难逃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