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褐的药映在碗壁上, 冒出热气,屋子里的空气都苦涩起来。

姜佩兮拧着眉,端起碗一口闷下, 紧接着便漱口吐出嘴里的苦味,再将准备好的方糖塞进嘴里。

阿商看着姜夫人一系列连贯的动作, 诧异看了眼还留了些底的药碗,“今天的药很苦吗?夫人昨天喝的像是好很多。”

一样的, 昨天的也很苦。

但周朔非要一勺勺喂她, 她能怎么办。

姜佩兮苦得眯起眼, 等嘴里的糖化开更多。

“这是司簿昨晚给我的, 说等您醒了给您。”

姜佩兮眯着眼,看阿商递过来一封书信。

她伸手接下,扫了一眼上面的字。这是极端正的古碑体,一笔一划,工整端正,像它的主人一样。

是和离书。

姜佩兮没拆开看, 又交给阿商, “收起来吧。”

阿商拿着信有些踌躇,“夫人不打开看看吗?”

“没什么好看的。”

信是司簿半夜送过来的, 他敲门声音小,间隔又长, 不知道敲了多久。阿商迷迷瞪瞪醒来, 跑过去开门, 他外袍上都落了白霜。

阿商看见他小心将信从袖中拿出,递给她:“这是姜郡君的, 等郡君醒了再给她。”

“司簿明天派人送过来就是了,都这么晚了, 您还亲自过来。”

“郡君急着要的。”他温声和气,并没有因为婢女开门晚而生气,“郡君晚上吃的怎么样?”

“就用了半碗粥,丸子吃了两个。夫人说太甜了。”

“她现在胃口不好,一次性吃不了太多,你时不时劝她吃点。点心太甜,我去和厨子说,让他再改改。”

说着他顿了顿,略略一沉默,继续道,“罢了,等明天我再找个厨娘来,你多问问郡君想吃什么,让厨娘试着做。”

阿商点头称是。

“阿商,姜郡君不会再去建兴了。你想跟着她吗?还是回建兴?”

阿商茫然地抬头,司簿站在门槛外,寒风吹着他的衣袍猎猎飞扬。她不曾想到自己还有选择,“我不知道。”

“这几天你想想,要是想继续跟着姜郡君,我给你赎身,你的父母兄弟我都会安排好,你不用挂心他们。要是你想回建兴,就还在梧桐院当差,都可以的。”

周司簿真是个好人,阿商想。

她握着信,有些替司簿委屈,“夫人看都没看,怎么就知道不好看了?”

司簿那么着急地送过来,生怕耽误。

夫人却看都不看一眼。

姜佩兮略略一沉吟:“你不识字?”

阿商觉得自己总是跟不上夫人的思路,她瘪着嘴摇头。

“信封上写的是和离书,和离书的内容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就那些套话。”

阿商愣住,司簿和夫人真的和离了。两个这样好的主子,就这样干脆地分开了。

姜佩兮看着阿商,想到她的归宿,便问道:“过几天我会去新宜,你想跟着我吗?要想跟着我,我回头向子辕要你,我给你赎身。你家要是有人在建兴,我也给他们赎身,你们可以跟着我一起去新宜。”

“你跟我出来这趟受了不少罪,要是不想跟我走,我就多给你些钱。再向子辕替你要个好差事,怎么样?”

姜佩兮耐心地看着阿商,等她的回答。

却不想她忽然跪下,伸手抓住被子,一抬脸,眼中泪汪汪的。

“夫、夫人,对不起。我不该说你脾气古怪,说、说你活该被建兴夫人们讨厌,说司簿娶、娶你是倒了大霉。”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我错了,都是我不好,您别生气,司簿从来没说过娶您是倒霉的。夫人,都是我的错。您、您别生司簿的气,别为我的坏话,和司簿和离好不好?”

姜佩兮愣愣看着她,这样实诚的小丫头还说过她坏话呢。但看她哭成这样,姜佩兮又觉得好笑,“起来吧,多大事。”

她拿过放在枕边的手帕,倾身去擦她的眼泪,“别哭了。”

这样的闲话她听到太多,建兴夫人们花宴上品茶的话头,要比这些话刺耳得多。

而且这都是她嫁到建兴前两年的事,后面八年不再有人说她的闲话。

对于阿商可能是前段日子才发生的事,对姜佩兮已经是八年前的往事,她哪记得那么多。

“起来吧。我又不是因为你的两句话和离的,别哭了。”

阿商并不起来,她干脆趴到被子上蒙脸大哭。

姜佩兮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好伸手摸她的头顶,“我和子辕现在分开,还能体体面面的。等后面出了事,就真是一团糟,想断都断不开。”

她说得很诚恳,也是实话,奈何阿商并不相信。

阿商幽怨而愧疚地望了她五天,望着望着就掉眼泪。

一见她哭,姜佩兮就连忙拿点心塞进她嘴里。

她吃东西的时候很认真,不会哭。

厨娘做的点心大半进了她肚子,姜佩兮尝个味就不会再吃。

于是当阿商一脸幽怨地禀报王郡公来访时,姜佩兮忙不迭起身要见客。

周朔这五天躲着她,她见到的人只有阿商,每天睁眼是那张哀怨愧疚的脸,闭眼也是那张哀怨愧疚的脸。

现在有见到不同脸的机会,她当然不会放过。

姜佩兮自己带的衣服被匪盗抢走,后来出逃也不可能带着衣服跑。她先前穿的上面都是血迹,还破了。

宁安没有姜氏的制服,姜佩兮便随便挑了件这边准备的衣服。

王柏坐在外间喝茶,他翘着腿,靠在椅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杯盖拨开茶叶,雍容清雅。

他垂眸看着茶汤,视野落在地面。忽然眼前出现一模亮色,他抬眼看去。

看清了人,脸上便挂上了笑,他将茶盏搁到桌上,起身作揖,仪态从容:“姜妹妹。”

姜佩兮欠身回礼,“王郡公。”

落座后,王柏看向姜佩兮:“听闻姜妹妹摔得惊险,如今伤可好些了?”

“好多了。”

“我瞧姜妹妹气色也不错。尤其妹妹今日穿的颜色娇俏,倒像是两年前未出阁的模样。”

鹅黄的衣裙显得她年纪小,头发虽因已为人妇而盘起,但她眉眼灵动,垂眸温柔。要是愿意笑笑,便完全是被娇养在家中、备受父母疼爱的女郎了。

“郡公说笑了。”姜佩兮捧过茶盏,撇开茶盖看了一眼,又把盖子盖上。什么茶啊,都是浮沫,茶汤颜色也不好,里头还都是碎叶子。

她看了眼王柏,难怪他光拨茶盖却不喝。

王柏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锦盒,放在桌上推于姜佩兮手边,“妹妹两年前成婚,我繁于琐事,连贺礼也不曾送到。今日才补上,还望妹妹见谅。”

姜佩兮淡笑,接过锦盒递给阿商:“郡公客气了。”

王柏不愧是世家交口称赞的贵公子,他会给自己找台阶,也会给对方找,话说得极为漂亮。

毕竟就冲姜王夫人对宛城的态度,当初姜佩兮的婚礼根本就没邀请王氏。

“宛城事务繁忙,身为子侄却许久不曾拜见姑母,柏真是羞愧难当。倒是听闻妹妹今年回了趟江陵,不知姑母安康否?”

姜佩兮脸上的笑淡了些,心中警戒,她回江陵是悄悄的,没弄出什么动静,走的水路,连驿站都没去,她又只在江陵待了一天。

本该算是隐秘的事,王柏却知道得这么快。

说他不是时刻盯着江陵,都不会有人信。

她抬眼看向王柏,他仍是笑意盈盈的,俊眉朗目,贵气非凡。

“母亲身子如旧,只现在虔心向佛,不见外客了。”

王柏颔首,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拒绝,只顺着接话:“父亲也请了许多禅师在宛城,如今大半时间都在听禅。”

姜佩兮不搭腔。

王国公那么狠辣冷血的人,连自己的儿孙都能逼死,他信佛?笑话。

他倒是一点不见难堪:“只是时不时就会与我说起姑母,说起姑母在家的日子……父亲年纪大了,如今总念着阖家团圆,血亲相聚。”

“说来姜国公已仙去多年,姜大妹妹也坐稳了江陵。不知姑母打算何时返回宛城?也好让侄儿早日尽孝。”

世家女郎通常不会终身留在夫家,丈夫死后就会回娘家颐养天年。姜佩兮的祖母姜裴夫人,在姜佩兮未出生前就已返回阳翟,由裴氏子孙供养。

女郎若是死在丈夫前头,一般也都是归葬娘家,不会与夫家有什么牵扯。不过陪嫁会留在夫家,算是娘家感谢夫家照顾自家女郎多年。

听到王柏的漂亮话,姜佩兮瞟了眼他,算了吧,你死得比我还早呢。

姜佩兮不知道母亲的寿数,她死的时候姜王夫人还健在。

母亲留在江陵,陪着阿姐。

“这该由王国公向母亲写信请归,郡公问我,是问错人了。”她淡声道。

“父亲已经写了多封,只是江陵没有回信。”

那就是母亲不想回去呗。

姜佩兮假笑:“这我就不知了。”

“王氏是大家,断没有让自家女郎留在外头的道理。姑母与宛城的误会,是多年前的旧事了。”

“如今姑母怄着气,不愿回宛城,知道的是说王氏轻慢气量小,不知道的怕是会说姑母的不是。”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话里话外都是为对方考量的样子,王柏确实是会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