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姜佩兮而言, 丈夫变得难哄,是件极为新奇的事。

原来稳重如周朔,情绪也会混成一团乱麻。

塌陷处相见后, 周朔一直握着她的手。

尽管他的手已血肉模糊,该尽快清理伤口上的脏污, 但他偏不松手。

姜佩兮跟他讲道理,“你先松开, 我用帕子给你擦擦。”

“不要。”

他的血拌着沙土一起沾到姜佩兮的手上。

“对不起, 弄脏你的手。”虽在道歉, 但周朔的动作丝毫不含糊, 就是不放手。

“回去后水冲一下就行,不会留下污迹。”

他为自己执拗的行为感到抱歉,“对不起。让我握一会,一会就行。”

他们在马车里并肩而坐,彼此靠得近。

周朔眼尾的潮红未干,姜佩兮看得很清楚。她很轻易便让丈夫低头。

吻他的眼尾, 吻到唇角。

周朔的反馈很快。他不再满足于仅拉着她, 而是伸手圈她,并且把她往怀里带。

姜佩兮只好轻顺他的背脊, “没事了,我很安全, 别担心。”

周朔抱着她不回应。

“我过来的路上, 官道每隔几里路, 就有些农人拿着瓜果菜蔬要送给我。我停下来谢他们,行程被耽误许多。”

“后来又有位里宰, 盛情请我去他们乡里,我推辞不过, 就过去坐了会。”

“山塌的时候,我离那还有好几里路。我真的没有受一点伤。”

周朔埋在她的肩颈间,姜佩兮只能凭着感觉去摸他的脸,“别怕,别担心。我很好。”

能说的话已经说完,再找不出别的宽慰话语。

姜佩兮便岔开别的话题,“我在那位里宰家里,看到许多孤儿。他们家中的长辈都没能熬过来。或者就有熬下来的,也只剩年事已高的老人。不知道他们以后要怎么办,我瞧里宰家里也不怎么富裕。”

“我会感谢那位里宰。至于那些孤儿,等回去后我就给建兴写信,请他们安排照拂。”周朔说。

“也好。”

“佩兮。”他的吐字含糊在唇齿间。

但姜佩兮听清了,并给出回应,“嗯。”

“佩兮。”

“嗯?”她覆住丈夫的手背,“想说什么吗?”

周朔哽咽着剖白自己的怨与恨,“我很怨我的母亲,我觉得她很失职。甚至觉得,她就是个疯子。”

姜佩兮不由叹息,用指腹摩挲他结痂的手背,“都过去了。”

“可是在得知,在误以为你不在的那瞬。我才知道,我和她是一样的人。”

他反手握住妻子的手腕,“如果没有你。我对善儿的态度,不会比她对我好多少。”

周朔的手心已完全潮湿,还混着沙石。

他握得很紧,使姜佩兮难以忽视手腕上被膈着的异物感,“你不是她。”

“你不会的,我知道。”周朔不会像他母亲那样癫狂,姜佩兮完全信任他的德行。

他并不反驳妻子的话语,而是又低头吻她,“我会随你而去。”

这话姜佩兮不爱听,她避开脸,吻便只沾在唇角,“不许胡说。”

“没有胡说。”

“再犟嘴?”

在所爱薄怒的语气里,本就没什么气势的周朔彻底垮下。不再犟嘴的他,继续往妻子的身上赖。

所幸,她没嫌弃他。

“不想和我分开吗?”在对方沉默中,姜佩兮问他。

“不想。”

“那你还给我写和离书?你说说,你给我写了几封了?”

这是件姜佩兮每每想起,就能憋一肚子火的事。

一封接一封,要是以前的她,肯定在第一次收到时就撒手走人了。

哪会像现在?一遍遍追来找人。

尽管思绪混乱,但周朔知道不能触碰的红线在哪儿。

于是他的回答开始避重就轻,甚至于混淆视听。

“我不想写,一点也不想。可是姜主君说,我一直在拖累你。”

哽咽的语气中添入许多委屈,“她说,我是你的累赘。她不希望我再打扰你。”

姜佩兮静静听。

手都已被对方攥住,无法再去拥抱他。

“所以你就写了?”她问。

周朔为自己辩白,“我还是不想写。可是姜主君说,只有我提前把和离书给姜氏,等我死后,建兴才没有任何限制你的理由。”

“她说只有你与周氏断开关系,她才能庇护你。你可以永远留在江陵,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听完周朔所有的解释,姜佩兮说,“听起来有些像是告状。”

她垂眸看向颈侧的丈夫,“你是在告状吗?子辕。”

“是的。”他的承认很利索。

“还有什么别的事,也想告状吗?”

周朔离开妻子的肩窝,看到她平静的眉眼,“有。”

“说说看。”

“我怕你生气。可以不生气吗?”

他总是这么小心翼翼。

看着他,姜佩兮忽然意识到在与周朔相伴的岁月里,他们间总有一个人扮演着包容者。

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周朔在包容她。而现在,她是这个包容者。

于是姜佩兮看着他,给出自己的保证,“说不说都可以,我都不会生气。”

“裴主君对佩兮你来说,是不是很重要?”

姜佩兮想了想,给出回应:“不。”

“可是你书房的窗纱,以及好多古玩字画,都是他送给你的。”

终于明白对方在意什么的姜佩兮恍悟,她告诉对方,“不仅如此。我的很多东西都是他教的,沏茶品茗、赏画调香……”

话被对方堵住,唇齿的触感沾上她的唇。

周朔并没有进一步地冒犯。似乎仅仅是因不想听到内容,而采取的一种拙劣方法。

姜佩兮被他弄得想笑,索性张嘴回应。

这次不再是浅尝辄止,彼此间吞吐的呼吸都被共享。直到最后,她也没忘安抚这个脾气上来的丈夫。

周朔的眸色很黑,且不怎么透光,久看像是深渊。

他的眼睛不如面相那般温和,冷视别人时总像是含着戾气的审视。

但此刻他的眼睛雾气湿蒙,朦胧得像是清晨时分水雾弥漫的山林。

姜佩兮起身吻他的眼睑。

“你的眼睛,很好看。”她说。

被藏在眼睑下的心跳完全暴露他的心绪。

趁着机会,姜佩兮把解释一鼓作气说出,“我与崧岳并不相似,志趣也不相投。如今久未相见,我越发清楚,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被完全捋顺情绪的周朔伏在妻子肩上,“我一直在想,裴主君是你不可抹灭的过去。为我无法涉足的时间,嫉妒你们的相伴,是没有道理的。”

“我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可我就是……忍不住。”每说一句话,每剖白自己一句,他便抱得更紧些。

假若裴岫没用杨宜挑拨她与周朔。姜佩兮定然不能理解丈夫的心绪,可一切都是刚刚好、刚刚巧。

周朔为她与裴岫,她为周朔与杨宜。

隐秘的情绪得到共鸣,这使姜佩兮觉得轻松。

原来不是她一个人会在乎。

“你这么想,再正常不过。”她说。

姜佩兮以未来作为诱饵,“只要我们以后都在一起,就没什么不能弥补。”

过往经历的种种,遇到的形形色色,像是千锤打锣,嘈杂纷繁的戏剧。

姜佩兮这句话的落地,像是终场的一锤定音。自此,他们不再是戏台上的唱客。

他们有了更广的天地,更近的距离。

外界所有的评判裁断,再不会对他们有任何影响。

在周朔的催促下,周氏派出使者把周杏接回建兴,送回她的父母身边。

姜佩兮不再苦恼于幼女的无处可依。

剩下的日子里,他们每日都在一起。

周朔再也没答应她单独出行,也不放心她一人留在东菏的府署。

每每需要去另外两县,周朔提前两天便对她软磨硬泡,企图她能答应同行。

他会给出许多冠冕堂皇且理据充分的说辞,奈何妻子始终不为所动。

直至离别将要到来的前夜,周朔在妻子的颈侧留下吻痕,“我不能忍受与你分别。佩兮,多陪陪我,好不好?”

这种时候的床榻之上,没什么不可以,没什么不会答应。

无论理智恢复后的姜佩兮是如何扶额,如何地痛定思痛。

只要遇上周朔的撒娇卖乖,准备好的说辞与原则无不化为齑粉。

周朔比她更清楚生民的困苦,也更明白一些人欺上瞒下的手段。

无论风雨,他们皆比肩同行。姜佩兮对于苦难的所见被拓广拓宽,她见到许多的孤儿。

姜佩兮清点自己所剩的庄户与宅地,她不想回江陵,也不想再去建兴。

她有自己想做的事。

遭病的城邑在所有人的忙碌中逐渐稳定。

直至六月末,人们的生活才往未遭难前恢复。准备离开东菏时,杨宜来信请他们做客苑门。

周朔不想去,他仍为杨宜把妻子带到这危险的地方而生气。

但妻子答应说去,他就不再有任何的反对倾向。

前往苑门,并非因为什么不可或缺的人际关系。

姜佩兮只是惦记着何寺曾告诉她,苑门的桃花很好。

只是这个时节,桃花早已凋谢。

苑门的山上,只剩绿叶满枝的桃枝。而在郁郁葱葱的叶子下,还藏着颗颗青涩的小果。

姜佩兮拉着周朔故地重游。

他们沿着山道拾阶而上,天上的太阳很好,山间的风很是凉爽。一切都是刚刚好。

虽无桃花,路上却有许多可看可赏的其它。

在不急不慢中,他们往山顶走去。登山的途中,姜佩兮折了截桃枝,上头的叶子繁茂到显得热闹。

他们于山巅亭中,俯视整个苑门。姜佩兮对身侧的丈夫说,“我不想久居江陵,也不想再回建兴。”

周朔看她,“佩兮有哪里想去吗?”

姜佩兮并没有回答他而是说,“这次疫病后,多了很多孤儿。”

“是的。”

“我的私产还剩三个庄园。我想办个学府,收养这些孤儿。”

周朔完全配合,“可以的。等会回去,我算算我的私产,一起给你。”

“我没办过学府,也没在学府上过学,以后就多有劳你了。”

她的眸色偏浅,看上去像是玲珑剔透的美玉。此刻,里头有碧蓝的天,舒卷的云,以及漫山遍野的绿叶。

轻浅的笑意,却足以明媚他此后的人生。

“我们一起就好。”周朔说。

世上表达爱意的东西,就那么几样。

姜佩兮将手中的桃枝递给周朔,她笑着,“送你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虽不是桃花,但总归是“桃”,也差不了多少。

山间的风往他们身上吹,裙摆与袍角飘摇着缠到一起。

“我们可以在学府种许多的黄素馨。”

“那等白雪后初春时,一定很好看。”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