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佩兮与杨宜在途中分开, 她们有各自需要去到的目的地。
东菏的情况,远比杨宜口中说的“不好”要糟许多。
若说上次水患里的生民有对灾难的恐惧,有对世家的愤恨, 有着那些富有色彩的情绪。
那么此刻的东菏则完全被一片灰蒙的绝望笼罩着,整座城池弥漫着浓郁的死气。
上次离开时, 姜佩兮经过这里的街道。她和周朔在车里说话,外头是嘈杂的赶集声。
马车便走得很慢, 他们也不急, 都没有清道的想法。
闲话几句, 她挑开车帘, 外头的喧嚣便在眼前形成具象。
周朔还问她要不要也下去逛逛。他的提议被姜佩兮以时间紧而否决,但他们约定了下次回来逛。
在姜佩兮的记忆里,这条街道该热闹且活跃,叫卖声砍价声此起彼伏。
但现在入目所见,不仅萧条冷落,甚至是阴森可怖。
路上的行人脚步沉重, 时常走着走着就一头栽了下去。
街道屋檐的阴影下, 破旧的凉席裹着赤脚的死尸。他们就这么被丢弃在这里,无人问津。
憋着一肚子气来东菏的姜佩兮, 在马车进入城门的那瞬,恼怒全数化为难以言说的悲悯。
找到周朔质问他的行径, 已不再是姜佩兮迫切赶来此地的目的。
她现在最该做的, 是救助这些挣扎于生死间的病者。
疾者有所医, 亡者有所葬。
姜佩兮是冷情寡恩的人,更有刻薄自私的毛病。
但当这种灾祸惨象摆在她面前, 她没法做到冷静理智地袖手旁观。
府署里大半掌事者都来自江陵。
说话颇有分量的几位管事,很早便等在门口迎接这位远来的小郡君。
被侍女搀扶走下脚凳的姜佩兮扫了眼大概, 辨别他们的身份,印象里都是跟在阿姐身边的老人。
只是她已经太久没和江陵有来往。这些人勉强认识,却没一个能喊出名字来。
“子辕呢?他不知道我来?”姜佩兮问向人群。
他们互相对视,彼此间嘀咕了几句,却没人回答这个被抛出的问题。
“怎么,他不愿见我?”姜佩兮又问。
他们最终推了一个人出来应答。
那人却仍旧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来,最后躬身请姜佩兮往里走,“小郡君舟车劳顿,先进去喝口茶,休整片刻,再说不迟。”
搞不懂他们究竟在卖什么关子的姜佩兮只能往里去。
待于府署正堂主位落座,侍女逐一奉上茶盏,周朔还是不见人影。
管事们挥退所有仆婢,再三确认无外人后,才拱手作礼,“周司簿已染病,如今情况不好,没法出来迎小郡君。”
茶盏只是捧在手里,姜佩兮怔怔感受着杯盏递进手心的温度。
这个消息让她反应不过来。
等反应消化完内容,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姜佩兮只能捡着不重要的问,“他染病,怎么外头一点消息都没有?告诉建兴了吗?”
管事垂手侍立,“周司簿染病的第一时间已告知建兴,但那边的态度不明。至今没有回信,也没派人来接手东菏的事。”
“不公开周司簿的情况,也正是因为这个。东菏是周氏的属地,我们只奉主君之命从旁协助,但毕竟是外人,能随时抽身走。东菏上下也不信我们这些人。”
他们给出隐瞒周朔病情的理由,“周司簿是东菏人觉得周氏还没放弃他们的主心骨。如今情况已不稳,倘若再让外头知道周司簿也染了病,这里恐怕会乱得不像样。”
在管事条理分明的解释中,姜佩兮逐渐稳住心神,“他为什么会染病?难道没人看护他吗?”
“实在是人手不够。”
“他在哪染上的?有多久了?”
“前段日子的几起暴动,周司簿不听我等谏言,不肯将里头的好事者收监拘禁。他偏要屡屡放过,还说什么怀柔之策。”
开口解释的管事语气愤愤,显然极为不满周朔的行径,“可这种事若做不到杀一儆百,便止不住暴动,只会纵容了他们。”
有不满周朔举措的管事,却也有为他说话的,“周司簿仁善。此番染上疾,是因他亲自去说和暴民,又连续着去染病者的家中问候。这次数多了,自然就难以自保。”
将手中的茶盏搁到桌面上,姜佩兮探究最不敢知晓的实情,“他现在怎么样?”
“刚染病的那几日周司簿还算清醒,总记挂着事务,也问得勤。但如今已昏迷不醒,不能再见人。”
“我能去见他吗?”她问。
管事们互相望了望,用目光彼此交流,最后有人出列,“这病极易染上,大夫不建议与病者接触。”
“隔着帐幔看他,不靠近,也不可以吗?”
管事们低着头,姿态是谦卑的,但出口的却全然是要挟之语,“我等已接到主君之命,万事皆以保全您为先。若小郡君非要将自己处于险境,我们也只好先请您回江陵。”
姜佩兮知道自己的能耐,她不是大夫,治不了周朔的病。
至于亲自照顾他,她暂时还不想挑战自己的耐心。
守着一个病鬼,倾注自己全部的爱意与怜惜,却无法得到任何正向的反馈,所见只是病人日益的憔悴与消瘦。
这太消耗人了。
她有那么在乎周朔吗?姜佩兮问自己。
似乎没有。毕竟当下她甚至不能保证,自己对周朔的爱意,足够支撑到他从生死线上挣扎出来。
周朔并非她生命里的唯一。
姜佩兮有她需要忙的,调度物资分配,安排人员差事。她与杨宜通信更是频繁,交流两边的情况,在信里互相揪着对方问有没有找出治疗此病药方。
算出粮食与药物消耗速度的姜佩兮,又给阿青写信,让她把那些庄户铺子都尽量典当或者换成粮食与药物。
当处于困境时,姜佩兮身上因娇养而纵出好面子的拧巴消失不见。
她麻溜地给阿姐写信,又向母亲求援。
在给阿姐的求助信中,姜佩兮毫不吝啬自己的甜言蜜语,还专门写了歌功颂德的应制诗文。
最后却仍觉不够,单开一张信纸,上书:
[阿姐最好了。]
阿姐很快回了信,阔绰地写了十张信纸。
前九张都是痛斥她胆大妄为的行径,末张却要她小心、要她保重、告诉她一旦东菏情况不对立刻回江陵。
厚厚的一封信里每个字都算是家书。
姜佩兮前世从没收到的家书,总算在今生收到。
总之这次的求援相当成功。
来自江陵的援助,像是汛期的阜水般涌入东菏。
因姜主君毫不遮掩地鼎力援助,建兴没法再装瞎,周氏也派了人过来。
作壁上观的世家们全在状况之外,各家私心里不断地琢磨回味,难不成姜氏想借东菏之事与周氏结盟?
待到建兴的使者前往江陵,世家几乎确定姜氏与周氏是眉来眼去地打情骂俏。
京都立储在即,周氏却尚未表态。
为保证自家所在的势力,不会突降周氏这样大的对手。支持宋二的王桓崔三家很快开展了动作。
与宋二在明面上掣肘的裴氏与郑氏也不甘落后。
接见裴氏使者时,姜佩兮心中感慨很多。或许裴岫压根不想管她,也一点都不想与东菏沾上瓜葛。
但在世家的竞争与权衡之下,哪怕是裴岫这种极致任性又专断的人也没多少选择的空间。
东菏、门利、临城,还有苑门,尽管四处都没研究出治此病的药方。
但好在四方砸过来的援助,成功控制住了疾疫扩散。情况没有往更糟的方向走去。
因母亲不喜欢她学这些,姜佩兮也不知道怎么调度全局,怎么统驭部下。
东菏的一切抉择,都是她磕磕绊绊的摸索。
姜佩兮回忆当初周七在这儿治水时做的事,琢磨记忆里阿姐对部下赏罚严明的种种举措。
她没有人可以商量。
东菏很热闹,来帮它渡过难关的好心人都聚在这儿。
这些来自四方的使者,无不审视姜佩兮的行径,揣测姜氏的意图。
深处漩涡中心的姜佩兮,不能和任何人表明自己的想法,也不能娇纵任性地耍脾气。
她需要维持世家贵女的体面与端庄,还需刻意装出统治者的心机与城府,甚至要弄出些高深莫测的神秘感来唬人。
她时常犹豫更笨拙地看着握在手中的权柄。
怀疑自己是否有这样的能耐。审问自己是否做出的每一个抉择都完美无缺,又或是在知晓无法顾及到方方面面后,她能够承担这不完美的后果。
姜佩兮于此处掌握到切实的权力,不会有人反驳她,也没有人敢要求她做什么。
可她没能从掌权中获得快感,她只觉得累。
姜佩兮不仅要在遍布眼线的府署中,不苟言笑地出演一个她所理解的完美权贵。
还要经常在街头的施粥与施药处露面。
因先前水灾时砸钱买到的好名声,东菏的百姓对这位小姜郡君印象极佳。
她的出现露面,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安抚人心。
这些繁琐的事务,让这位自幼优渥着被养在温室里贵女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心力交瘁。
但不管她如何着急,救命的药方始终研制不出来。
治疗疾疫的药方没有任何推进。
周朔的情况也一直不好。
疾疫并未对这个多遭苦难,却始终仁善宽厚的人有任何回馈式的怜悯。它平等地虐待着每一个没能保护好自己的人。
高烧,呕吐,暴瘦,皮肤大面积皲裂。
姜佩兮从不多问周朔的病情。
每日只从大夫那里确认周朔还活着,这个消息便能安抚住她,让她心无旁骛地开始一天的忙碌。
忙碌的间隙里,姜佩兮会不经意地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假若周朔就死在这儿了,她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
她总是能很快地回答自己。
姜佩兮很清醒,周朔没多稀罕。
自己的人生里没有他,并不会对她造成多大影响,也谈不上什么损失。
她可能会有些难过。
那么她会难过多久呢?姜佩兮问自己。
一时间她难以回答,并且觉得这是个很值待商榷的问题。
在确保周朔没死的前提下,姜佩兮刻意忽视着这个人,忽视他目前经受的病痛,连同他曾经的好。
忽视的原因很简单,只因记恨。
姜佩兮记恨周朔,记恨他不明不白、一而再的和离书。
她的耐心很浅,包容心极小。
周朔这种连着不商量就留和离书的行为,无疑消耗着她对他的在乎。
姜佩兮确然在考虑,等到东菏事情结束后,假若周朔没死,他们确实可以把和离搬上台面了。
她不可能总这样追来找他。
夜幕落下许久,姜佩兮才与管事们敲定明日将推进的章程。在回去用膳的路上,她恍若无聊一般问身后的侍女,“周司簿还活着吗?”
“还活着。”
“和死了的差别大吗?”
姜佩兮故意捡难听的话说,用这种刻薄来抵消憋在心中的闷火。
“有些区别。”
侍女跟在主子身后,情绪毫无波动,“周司簿这几日有清醒的时间,还能刻东西。而且听说刻了不少。”
姜佩兮出口就是讥讽,“命都快没了,还刻东西,怎么不把他的命刻进去?他刻什么了?”
“福牌。”
刚刚还轻松移动的脚步突然粘到地砖上,姜佩兮抬不动腿。
对于即将到来的疼痛,她倍感不安。
“他刻福牌?什么福牌?他为什么要刻福牌?”
这一连串的问题近乎是逼问。
侍女敏锐察觉到主子的情绪在失态的边缘,立刻伸手搀扶她,“姑娘哪不舒服吗?”
姜佩兮依着侍女缓了好一会,不断否认自己隐隐升起的合理猜测。
“去把他刻的福牌,拿过来,我要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