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里许多古时风俗都已落寞变迁, 被淡忘在长河里,无人承袭。

唯有六年一大宴,六年一小宴的请宴礼被遵守至今。

大小宴交次进行, 每三年世家便会兴办一场长达月余的宴会。

世家从不做没好处的事。

这每三年一次的盛宴,其目的极为淳朴。

它为方便世家子弟婚配说亲而存在。

宴会由八姓两族轮流承办, 大宴邀请九州所有世家;小宴的邀请范围相对小很多。

天翮七年的大宴,由阳翟裴氏兴办。

苑门杨氏作为侍奉裴氏的四家之一, 是最早收到宴会请帖的一批世家。

而请帖之外, 杨宜再度收到了裴岫的亲笔信。

请小姜郡君赴阳翟之宴。

看着那笔划间满是孤傲与清寒的字, 杨宜只觉头皮发麻。

她怎么摊上这样的主子?

倘若小姜郡君赴宴, 她起码月余留在阳翟。

这老东西是该忍不住。

昏主。杨宜在心里痛骂。

正经事半点不做,成日就知道闭关修道嗑仙丹。

如今难得出关,竟满脑子都是美色。

真是主君也没做好,道门的清修自守也没做好。

杨宜觉得她下次得去老君面前拜拜,早些把这位崧岳郡公收走吧。

多大的家底都禁不起他这么不管又折腾。

尽管心中怨愤颇多,上头的命令还是得执行。

对于该怎么劝小姜郡君赴阳翟这场宴, 杨宜愁了许久。

妻愁夫忧。

何寺痛骂了一通裴岫, 指责他不上道,成天到晚猜忌这个揣测那个, 还专门为难人。

这番代言听得杨宜神清气爽,心情舒畅, 深感认同。

“为什么崧岳不自己写信给姜夫人, 反折腾你做什么?”何寺问。

杨宜思忖半晌, 深沉道:“可能怕被骂?”

“谁被骂?”

“阳翟那位呗。”

何寺不懂,“可是没有人敢当面骂他啊, 大家都是背地里骂。”

杨宜唇角勾出一抹笑,幸灾乐祸, “小姜郡君会当面骂,能把裴主君骂得哑口无言。而且她还会摔东西,专挑他喜欢的摔。”

何寺满是诧异,“姜夫人这么温柔,崧岳居然能把她气成这样?”

“他欠啊。”杨宜表示嫌弃。

何寺陷入沉思,想了好一会道:“那宜娘打算怎么劝姜夫人过去呢?”

“想不出。小姜郡君如今是周氏的夫人,就算她自己愿意去,也是作为周氏代表出席的。这还得扯到建兴。”

杨宜摇头叹息,“实在不好办。”

妻子苦恼至此,丈夫当然该分忧。

何寺不如杨宜般瞻前顾后,他直接询问姜夫人,是否打算赴阳翟的春宴。

姜佩兮下意识否认。

何寺便道:“那就请姜夫人给阳翟写明因果,我们劝你去了,但你不想过去。”

看着理所当然的何寺,姜佩兮心想他明明没劝。

“为什么要写明因果?”她问。

“崧岳令宜娘劝你赴宴,她不知道怎么开口,愁了好几天了。”

“表哥让我去阳翟?”姜佩兮不太信。

毕竟当初她和裴岫吵架时,他可是说,“你有本事,你这么有本事就一辈子别来我阳翟。”

年少时的姜佩兮最会和裴岫针锋相对,一听他这么说,立刻接话道:“不去就不去,就那破地方,有什么好去的?就算你求我,我都不去。”

这两句话吵完,他们一拍两散。

那之后裴岫再没来过江陵,姜佩兮也再没去过阳翟。

再后来,就是阳翟迎建兴的朝端县君为主妇。

江陵与阳翟关系素来密切,她又自幼颇受表哥照料。论理她该出席这位表哥的婚礼。

但姜佩兮最记仇。

当初放了狠话说不去,那就是不去。

阿姐因为这个跟她谈过几次,“佩兮,你真不去阳翟?”

“不去。”

“婚期一到,可就再没有挽回的机会了。”

“不去就是不去。”

“佩兮,别这么使性子。这是一辈子的事,你真的能保证不后悔吗?”

完全被情绪操控的姜佩兮冷声道:“有什么好后悔的?破阳翟,我才不去,这辈子都不去。”

每每话到这儿,阿姐就会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你真的是一点儿都不……”

“不后悔。”

阿姐的劝没半点效果。

最终母亲沉声道:“不去就不去吧,也不是只能去那儿。”

阳翟娶主妇的婚礼,姜佩兮没去。

她嫁建兴的婚礼,裴岫没来。

无论少时的相处有多么像亲兄妹,多年不见下也只剩疏离。

前世表哥来访建兴,姜佩兮扪心自问,她对他已很生疏。

在孤寒的环境中,她渴望少时的无忧无虑。

但看着他逐步走远的背影,姜佩兮却越发明白她惦念难忘的午后闲暇已经一去不复返。

她知道想要挽留什么,也知道自己什么都挽留不住。

时至今日的姜佩兮仍旧怀疑,她是否适合与表哥再度相见。

假若相见后又只有挖苦讽刺,她实在不想少时亲兄妹般的情谊就这么被消磨殆尽。

何寺肯定姜夫人的疑问。

见其沉吟不语,以为她不信,便拿出妻子收到的崧岳亲笔,“不信你自己看呢?”

姜佩兮犹疑接过底纹为合瓣蓝雪花的信笺。

看到信纸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这是表哥亲笔。

世家富贵,子弟多少都有些费钱费功夫的癖好。

但大家在公派正事上无不严肃正经,只有表哥会把这些文人的风雅趣事,搬到公事中来。

信上不出所料是裴岫的字。

字俊秀,却没有完整的句子,只有三个没头没尾的断句。

[劝阿璃参宴。]

[姑祖母念。]

[郑茵秘归。]

姜佩兮叹了口气。

裴岫太知道她在乎什么,信上的后两点她根本没法不动心。

祖母姜裴夫人惦念她。她是重感情的人。

进入京都多年的郑茵,这次也将悄悄返回阳翟。她绝不会错过与郑茵相见。

郑茵此次秘密离开京都来阳翟,想来也不方便再从阳翟到苑门与她私下见面。

根本无需杨宜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劝,她只要将裴岫所写的几个字念出。

姜佩兮就会如他所愿地去阳翟。

将信笺折好还给何寺,姜佩兮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说“知道”,让他们放心。

周朔在旁边见证了全程,待何寺走后,他才开口:“佩兮想去阳翟?”

“算不上。”

含糊的回答让周朔明白妻子的倾向,“我昨天收到建兴的催归信,主君有意让我们去阳翟参今年的春宴。”

周氏前世没参加阳翟这次请宴,主要因为当时的建兴乱作一团。

周杏溺水,秦夫人悲痛欲绝,周三不可能丢下妻子月余。

周七在南蛮还没回来。

周朔有自己的差,又暂代周三的职位,根本忙不过来。姜佩兮那时又病着,他每天回梧桐院看她七八次。

但历来大宴,各家主君出席也是常事。

为什么周兴月自己不打算去呢?

前世的疑惑攒到今生来问。

周朔答道:“崔主君和崔陈夫人会去。”

崔氏和周氏有旧怨,但现在好了许多,两家见面也就是互不搭腔。

不至于让周兴月对崔氏避而不见。

“所以呢?”姜佩兮问。

周朔话说得直白,一点没替他效忠的主君藏着掖着,“崔陈夫人与裴主君有亲,阳翟自然也偏向崔氏。主君怕过去后,和崔氏吵起来,占不到便宜。”

姜佩兮与陈纤是熟识,她们都喊裴岫表哥,但陈纤与裴岫的血脉更亲。

裴岫的母亲裴陈夫人,是陈纤的姑母。

姜佩兮想了一轮,不能理解周兴月的担忧,“你们主君非得和崔旷吵架吗?她可以稍微收敛点,崔旷也算是宽厚的。”

周朔道,“肯定会吵的,崔主君最见不得周氏主家。”

“崔旷不是会挑刺的人。”姜佩兮觉得她多少对崔主君有些了解。

“还是多年前昇日主君的事,他弑母的事,世家早就传开了。”

周氏的人和她说周氏的丑闻。

姜佩兮觉得有些尴尬,便含含糊糊地应声,“听说过。”

“崔氏恼怒的,不仅昇日主君弑母。”周朔淡声复述昇日的罪行。

“最让他们难以接受的,是昇日是私生子。”

姜佩兮被周朔突然丢出的消息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他。你们建兴……”

周朔一派平静,“昇日不是周崔夫人的孩子。”

好半晌后,姜佩兮才缓过来,又觉得别扭极了:“你怎么这个都和我说?这个你好歹瞒着,散出来,你们周氏的脸面就扫地了。”

“说过不瞒你的。”他说。

说是这么说,但姜佩兮一点不想了解这种秘辛,“这个你要自己斟酌,我对你们周氏的事不感兴趣。”

“好。”

周杏这辈子并没溺水,周三和秦夫人更适合去阳翟,姜佩兮又问:“三县公和秦夫人不方便去吗?”

“盈之和我说他们最近吵得很厉害,没法去。”

“那七县公也不去?”

周朔对此叹息,“他最近没法抽身,主君想让他另娶。盈之正和建兴闹着呢。”

这样一圈下来,居然只剩她和周朔能去。

“如果我们不去,你们建兴还有别人可去吗?”

周朔摇头,“没有了,我最近正打算写信拒绝。如果我们也不去,周氏今年就不参加了。”

“你不想去吗?”姜佩兮确认周朔的想法。

“都可以。我先前以为你不想去,才打算拒绝的。既然你想去,那我们就去。”

一下被戳中心思,姜佩兮辩解道,“我没想去。”

“好。”

周朔完全顺着她,并且明白她别扭的点:“是我想去。”

“你刚刚才说你无所谓去不去。”她还是不配合。

他便更正说法,“是建兴需要我去,佩兮愿意陪我同行吗?”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