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轰轰”,一连串的炮声从城外响起,如同闷雷滚动。紧接着便能听见空气中传来的尖啸声,再然后就看见一团团火花在城头上猛然炸裂。

丁小乙紧紧地缩在城墙上的一个角落里,蜷缩着身子,抱着手中的长枪,脑袋恨不得都埋进裤裆里去。

而在他脚边就躺着一是尸体,缺了半个脑袋的尸体。

在半柱香之前,这句尸体的身份还是丁小乙的什长,还在大喊大叫着让他们站起来,结果话没说完,一颗楚军的炮弹落在了身旁,然后丁小乙就亲眼看着自己的什长变成了半个脑袋。

那红白夹杂的东西猝不及防地泼了他满头满脸,丁小乙吓得大叫起来,声音尖利的都不像是他自己了。

他半个月前还是一名九江府的农户,正弯着腰侍弄自己那两亩薄田的时候,就被官府直接带走了,拉到了九江城,发给他一件号衣,一杆长枪,然后他就变成了数万九江守军之中的其中一员。

他从同伴口中学会了一个词:“炮灰”,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

他不知道像自己这样的炮灰有多少,但是肯定不少。因为他从周围跟他一起守在城墙上的士兵眼中看到了跟自己一样的眼神。

他虽然看不见自己的眼神,但是他知道一定是充满了恐惧茫然和无措的。

在九江城待了半个月,虽然军官们口中残忍好杀的楚军一直没有出现,但是他却在轮换的时候在北面的城墙上见过那游**在江面上楚军战船,那高大的如同一座小山似的战船让他感到都有些站不稳。

什长说就是因为那些楚军战场截断了水道,粮草补给才无法送进城里。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原来一天两顿饭忽然变成了一天一顿,每天晚上都饿得睡不着,只好靠着喝水才能勉强睡着。

水喝太多的后果就是每天晚上都要被尿憋醒好几次。

肚子里没食,以至于丁小乙拄着长枪站在城墙上的时候好几次都两眼发黑,差点一头栽倒城墙

没过几天,什长又说城外耀武扬威的楚军水师被从福建过来的一个叫做施琅的大官给打败了,很多战船都起火烧毁或是沉没了。

什长唾沫横飞,一脸兴奋地说楚军的水师已经全军覆没了,再也不敢来九江城下溜达了。

粮草终于可以运进来了,大家可以吃饱饭了。

虽然丁小乙对于楚军水师能这么轻松地被打败感觉到有点不真实,但是也没有多想。

多想了也没用。

不过他还是很高兴的,因为终于不用晚上再靠着喝水来填饱肚子入睡了。

粮食终于运过来了,运粮的船队在江面上排成了一天长龙。

那天丁小乙正好轮换到了北面的城墙上站岗,看着远处那长龙一般的船队,虽然距离很远,看起来很小,但是他却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甚至不自觉地吞咽起了口水。

可是没等他的笑容停止,就看到了西边的江面上出现了铺天盖地快要将整个江面都盖满的楚军战船,丁小乙的笑容戛然而止。

不过心里却在想自己之前想的果然没错,楚军水师不可能那么容易被打败的。

这么念头闪过之后,他又有点害怕,好像自己不应该这么想。

因为楚军是“叛军”,是朝廷的敌人。

可是丁小乙有点疑惑,是朝廷的敌人就一定是自己的敌人吗?

听说当了楚国的百姓就能分到属于自己的土地。

自己已经有了二亩田,还能不能继续分地了?

丁小乙有点纠结起来。

可是没等他纠结出一个结果来,就看见城墙上有许多人开始大喊大叫,甚至几个军官模样的人哭了起来。

他有点茫然地向着江面上看去,到处都是燃烧的火焰和爆炸的声音,还有隐隐约约随着江风而来的哀嚎声。

他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朝廷的水师败了,本来说好要送到的粮食都没了。

丁小乙还在犹豫时不要跟着那些人一起哭喊叫骂的时候,江面上的楚军战船忽然向着城头开炮,炮弹飞过他的头顶,炸飞了一块城砖,一块碎石擦着他的鼻梁飞了过去,击中了他旁边那个告诉自己“炮灰”是什么意思的同伴的脸。

看到那个同伴原本那张浓眉大眼的脸忽然变得稀巴烂的时候,丁小乙终于明白了炮灰是什么意思,更明白了不光饿肚子是会死人,打仗更是会死人的。

粮食彻底吃完了,丁小乙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他浑身发软,眼前发黑,拿在手里的那支长枪都变得沉重起来。

听说城外到处都是楚军,整座城池都被几十万楚军给包围了。

没有吃的,城外又被敌人围得水泄不通,丁小乙从身边的人眼中都看到了绝望。

听说总兵和知府已经逃跑了,只剩下他们这些炮灰还留在城里。

丁小乙不想当炮灰,他也想逃跑,他要回家继续种田去。

可是他不敢逃跑,因为因为城楼上的旗杆上忽然挂着许多尸体,那些尸体跟他穿着一样的衣服,听说是昨天晚上被抓回来的逃兵。

在九江城中的清军断粮三天之后,围城数日的楚军终于开始攻城。

数百门火炮对着城头轰击,炮弹连绵不断地落在城墙内外,纷飞的碎片和被崩裂的碎石如同一阵阵狂风一样在城墙上刮倒了大片的人影。

城头上的清军的反击几乎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饥饿和绝望已经让他们几乎完全丧失了斗志。

炮击只持续了一天,第二天城头上落下的就不是炸弹,而是一张张轻飘飘的薄纸片。

那些纸片看起来跟有钱人家上厕所用的手纸差不多,但是上面却印着几个大字,让捡到的人心惊肉跳,眼眶发红。

“持此传单出城投降免死!”

除了这种印着字的奇怪手纸,城外的还传来了清晰响亮的声音:

“清军兄弟们,你们都是汉人,不要给鞑子皇帝卖命了。鞑子皇帝派来的鞑子大官索额图已经跑了,福建水师提督施琅也被我们抓住了。就连你们的总兵和知府也早都带着小妾跑路了,你们再挣扎下去是没用的。你想想,你们如果死了,你们的地就变成别人的,别的男人就会睡你们的老婆,打你们的孩子,还要住在你辛辛苦苦盖好的房子里,这你们能忍吗?你们赶紧拿着传单出来投降,我们不仅不杀你们,还会让你们吃饱肚子,将来还会给你们分田分地……”

喊话的人是陈大胆和他的手下,因为嗓门奇大,喊话劝降的时候骚话一套一套的,所以现在已经升成了军中宣教司的一个处长了。

主要的任务就是在打仗的时候对敌人发动心理攻势,俗称“劝降”。

他手下领着一百个人,全都是他跳出来大嗓门的汉子,人手一个铁皮卷成大喇叭。

喊话产生了效果,城头上的清军明显产生了**,许多士兵眼神闪烁,脸上带着意动的神情。

一个千总拔出刀来嘶声大叫:“他们是骗你们的,谁敢乱动,老子砍死他!”

一名清军鼓起勇气吼道:“我不想死,我要回家!”

话音刚落,就被那千总一刀砍在了脖子上,歪着脖子倒在了城墙上,两只眼睛依然瞪得大大的,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

“还有谁?还有谁?”那千总挥舞着带血的腰刀红着眼睛大喊。

周围的士兵虽然许多人眼中闪烁着愤怒,但是却被那地上的尸体和流淌着的鲜血给吓住了,没有人敢有动作。

“不想死的就给老子继续守在这里,朝廷一定会派大军来救……”

清军千总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截带血的枪头从他的胸口透了出来。

他转身倒地的时候,看见了长枪的主人,那是一个自己跟不叫不上来名字,但是跟其他人一眼懦弱木讷的年轻人。

丁小乙看着倒在地上两眼圆睁瞪着自己的千总,有些害怕,忽然猛地抓住长枪又抽了出来,然后再次捅进那千总的胸口。

连续捅了十几下,那千总的胸口早就成了一堆烂肉,生铁打造的枪头甚至都折了,丁小乙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周围的清兵都呆呆地看着他。

城下的喊话声此时也应景地安静了下来。

丁小乙慢慢站直身子,从那个千总手中捡起了那把腰刀,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的传单展开,用左手举起来,慢慢地向着城下走去。

很快,发呆的人群也动了起来,一个清兵也从怀里掏出一张传单提着自己的长枪跟了上去。

两个人,五个人,十个人,更多的人都陆续跟在了后面向着城下走去。

孙翔穿着一声银白色的复合甲,站在九江城南门外的一座小高地上,用单筒望远镜观察着城头的情况。

没有人怀疑九江城能不能打下来,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区别只在于是今天还是明天,亦或者是后天。

根据各种线索分析,城中的清军已经粮食耗尽了,士兵们士气也跌落到了谷底。

东西南三个方面都被楚军给围得水泄不通。

至于北面面临长江的那一面,也有水师的战船在游弋,无论是向东还是向西,很快都会被楚军水师给拦截。

冒险出逃的九江知府就是这样被抓住的。

至于九江总兵,目前还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不过他也没有出现在城头指挥守城,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看了一会,孙翔放下望远镜,对身旁的参谋道:“再过一个时辰,如果还没有人出城投降,就继续炮击。”

反正炮弹充足,使劲造就是了。

参谋刚答应一声,准备转过身去传令的时候,却忽然停住了。

“将军你快看。”

孙翔急忙重新拿起单筒望远镜看去,只见九江城南门的吊桥正在缓缓放下。

等到吊桥完全放下之后,巨大的城门也缓缓从里面慢慢打开。

一群清兵走了出来,双手举过头顶,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张己方之前发射进城中的劝降传单。

参谋兴奋地举起右拳狠狠在空中一挥道:“将军,清兵降了,九江城破了!”

孙翔也是微微舒了一口气,放下望远镜笑道:“是的,城破了。立刻传令前锋进城。”

“是!”

……

南门被投降的清军打开,楚军迅速进入城中,用最快的速度控制了其他三个方向的城门,同时将包括军械库以及府库粮仓以及知府衙门和总兵衙门等紧要之处全部控制在了手中。

两个时辰后,孙翔带着中军进入了城中,在九江总兵府设下行辕。

“将军,这一战我军总共俘虏清军三万四千余人。不过这些人里面只有一万是正儿八经的绿营兵,其余的全部都是临时抓来的青壮。除此之外,我们还缴获了长枪长矛四万多支,刀盾八千多副,各式盔甲五千多副,火铳两千多支,火炮十二门。长弓三千多张,手弩一千多张,箭矢将近十万支。”

参谋一脸兴奋地汇报着缴获的情况。

孙翔对这个数字倒也不是很意外,九江清军准备了这么久,这点武器储备也是应有的。

甚至他还觉得有点少。

“先封锁起来。”

孙翔吩咐道。

这些缴获的军械,楚军正兵基本上是用不上了,对于他们来说都有些落后了。

但是用来装备村兵和守备军以及那些仆从军还是够的。

参谋答应了一声,又继续说道:“将军,我们还抓住了一个人。”

“什么人?难道是清军九江总兵苟庵中?”孙翔问道。

“将军猜的真准,就是这个狗东西。此人藏在一个百姓家中后院的水井里,躲在百姓打水的水桶之中吊在半空。我军将士发现之后威胁说要扔石头,结果这厮吓得自己就上来了。”

孙翔一听也乐了。

“这厮估计是没读过什么书。要是知道历史上的陈后主就是国破之后躲在井里面被人发现的,估计也不会想出这一招了。”

参谋笑道:“将军,该如何处置此人?”

孙翔道:“先关起来,等城中平定之后再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