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国相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但是依然腰板挺直,眼神明亮,面容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卖相很是不错。
知道了楚国使团到来的消息,身边的幕僚道:“相爷,沈墨占据一省之地就敢立国,自称楚国公,如今还大张旗鼓派遣特使来我大周,显然来者不善。相爷,咱们要不要……”
幕僚说着抬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夏国相看了幕僚一眼,冷哼道:“蠢货!两国交战都不斩来使,沈墨尚且没有对我大周动兵,你要杀了他的特使,那不是逼着他跟我们翻脸吗?如今我大周是什么境地,你难道不清楚吗?要是引得沈墨动怒,你全家老小都被交出去都无济于事。”
幕僚被训斥一番,却并不尴尬。
做幕僚的就是要替东主说出一些东主无法说的话,去揣测东主的想法,提出建议,最后让东主自己拍板。
被训斥喝骂都是正常的。
“相爷英明,是卑下鲁莽了。只是相爷,这楚国特使大张旗鼓,显然是想耀武扬威。若是不打掉其嚣张气焰,恐怕日后两国相交对我大周不利啊。”
幕僚的话让夏国相陷入了思索之中。
包括夏国相在内的所有周国大臣对于沈墨的崛起都抱着一种很复杂的心态。
衡阳曾经是他们周国的京城,湖南是他们的大本营,结果吴三桂一死,周国被清军逼得节节后退,放弃了衡阳,放弃了湖南,放弃了很多地盘,龟缩在西南一隅之地苟延残喘。
虽然周国尚有四省之地,但是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明白,周国已经大势已去,迟早要被清军所灭。
在这种集体悲观情绪下,周国内部的矛盾也纷纷爆发出来,君臣不合,臣子之间互相倾轧,完全变成了一盘散沙。
这种形势下,清军只要发动最后一击,周国灭亡就是必然的。
可是谁也没想到,半路忽然杀出一个沈墨来,硬生生地从已经被清军重新占领且统治基础日趋牢固的湖南以一个令人恐怖的速度异军突起,不仅将清廷的势力完全从湖南逐出,还让清廷伤筋动骨,损兵折将,甚至还在他们周国昔日的京城衡阳立国,建立楚国。
楚国虽然新立,目前只有一省之地。
但是谁都能看得出来,楚国就如同初生旭日一般,以一种无可匹敌无法阻挡的态势傲视天下,锋芒毕露,让人不敢侧目。
对于沈墨,对于楚国展现出来的这种强悍态势,周国上下都感觉到紧张,甚至畏惧。
但是要让他们放下身段去跟楚国交好,他们却又做不到。
毕竟楚国的都城以前还是他们周国的京城呢。
自己昔日的老宅子被恶霸给抢了,自己狼狈逃走。
结果恶霸又被一个年轻后生给赶走,老宅子又被年轻后生给占了。
不仅占了,年轻后生还在自家的老宅子里结婚生子,大宴宾客,得意洋洋,而且丝毫没有邀请他们这个原主人回去的意思。
这就让周国上下又感觉到一种屈辱和愤怒。
但是他们又不敢找年轻后生的麻烦,生怕被人按在地上一顿摩擦。
毕竟那可是把赶跑他们的恶霸都按在地上使劲摩擦了好几个来回的猛人。
他们既感激年轻后生,但是又生气年轻后生,不仅是因为年轻后生住着他们曾经的老宅子,更有因为年轻后生的生猛凸显了他们的无能这个无法明说的原因。
在这种复杂心态的驱使下,周国上下对于沈墨和楚国,就表现出一种冷眼旁观,不主动联系,但是也不主动挑事的态度来。
在楚国立国的时候,他们也也没有派人去朝贺。
但是又不敢主动挑事,生怕惹怒了沈墨这个年轻后生,又把他们按在地上暴揍。
所以就跟鸵鸟一样装作看不见。
结果现在沈墨派出使团,大张旗鼓的过来。
这让周国上下想装糊涂都没法装了。
各路官员也不知道上面到底什么意思,但是却知道如今的楚国太猛,招惹不得,所以只能殷勤招待,生怕因为自己招待不周而惹来大祸。
而夏国相作为名义上的周国二号人物,该如何对待楚国特使,就尤为重要了。
夏国相的态度不仅关系着楚国对周国的态度,也关系他夏国相一家的命运。
人老了,没有了年轻时候的热血,更喜欢安稳,也更怕死了。
一瞬间,夏国相的心中转过了许多念头,最后交代手下:“带三千精兵跟老夫出城迎接楚国特使。”
幕僚一听就明白了东主的心思。
亲自出城迎接是给面子,带三千精兵即是示威,也是展示价值,为以后的谈判创造空间。
东主这是要为自己找后路啊。
幕僚心中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没人愿意跟着一个自寻死路的东主。
若是夏国相一意孤行,想要跟楚国开战的话,那他就要找机会跑路了。
“相爷高明,卑下万万不及。”
幕僚心情愉快地送上了一个马屁。
夏国相察觉到了幕僚语气中的轻松,心中也是叹了口气。
人心如山倒啊,自己也只能顺势而为了。
若是逆势而为,迟早也要落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夏国相带着自己亲自训练出来三千亲兵出城迎接楚国特使。
岳文季坐在马上,看着新贵城门缓缓洞开,大队装备精良的骑兵冲出城外向着自己方向而来的时候,心中也是陡然一惊。
负责护卫的楚军统领神色不变,举起了右臂,五百名楚军精锐也立刻做出了戒备姿态。
三千周军骑兵呼啸而来,将楚国使团团团围住,一言不发。
岳文季从车厢里出来,站在车辕上,面色不变,冷冷地看着前方那名周军主将。
没人知道他袍子下面的双腿此时已经抖个不停。
双方都没有人主动开口,气氛越来越紧张,所有人似乎都已经闻到了空气中的那种火药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
“楚国特使岳文季奉我主诏令出使周国,求见夏相爷。若这就是夏相爷的待客之道,那岳某已领教,这就返回衡阳禀告为主。”
听到岳文季的话,那周军骑兵将领冷哼一声道:“若本将军不放你走呢?”
岳文季大笑三声后昂然道:“那你尽管试试。今日我楚国使团上下五百多人就算全数殁于这新贵城外,也要让你们这三千人一起陪葬。来日,我家君上也会让你们周国付出十倍百倍之代价。你若是能担此责,尽管动手。”
说完从腰间拔出国君沈墨临走前赐给他的佩剑高高举起,身旁的五百楚军“唰”的一声举起了手中的兵器,傲然面对三千周军精锐骑兵。
不仅毫无惧色,反而隐隐带着兴奋之意,战意昂然。
那周军骑兵将领虽然心中怒火腾起,但是却一下子从这五百楚军身上感觉到了一股无所畏惧的强大战意。
给他的感觉是别说眼前只有三千周军,就算是面对十万百万敌人他们也依然会毫无惧色的亮剑迎敌。
他本能地相信,如果双方真的开战,这五百人即使战斗到最后一人恐怕也不会有一人投降的。
更让他惊诧的是那个楚国特使,明明是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读书人,但是身上却散发着一种令人畏惧的气质。
大概就是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感觉。
明明自己这边三千人,对方只有五百多人。
可是偏偏却让他产生了一种面对成千上万大军时候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这三千骑兵就是夏国相派出来给楚国使团下马威的,本来就没想着真的要开战。
本以为楚国特使被自己这么一吓唬肯定会露怯,那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没想到这位却不仅完全不怵,而且还摆出了一副搏命姿态来。
这一下子搞得周军将领坐蜡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下令部下收手,那就等于自己认怂。
可是动手,那更加不敢。
岳文季此时也看出来了对方进退两难的境地,心中冷笑不已。
玩下马威也要看大势,自己背后是有一个强悍的楚国,有一个强势的君上,根本不怵你们。
况且,铁牛带着的那支精锐就在距离新贵城不远处。
假如夏国相真的敢动手,他手下这五百楚军护卫怎么也能坚持到铁牛来援。
最重要的是,他笃定夏国相不敢动手。
大势在我,谁也不怵。
“退下,岂可这般无礼。”
正在这时,一道浑厚的声音远远传来。
一个身穿青色青袍骑着马的身影从远处缓缓而来。
正是夏国相。
那骑兵将领闻言轻舒一口气,一挥手,三千骑兵迅速退到道路两旁。
夏国相在远处将整个过程尽收眼底,对于楚国特使的刚烈也是有些意外。
自己若是再不出现,双方极有可能会爆发出冲突来。
到时候场面就难以收拾了。
看着眼前这个身穿便装青袍的老人,岳文季猜到应该就是周国的二号人物夏国相,却并未主动开口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手中依然举着那边佩剑。
夏国相策马缓行到使团前方不远处,动作轻捷地下马,慢走两步后,抬头看着站在车辕上一脸昂然的岳文季,叹道:“果然英雄识英雄,楚国公本就是少年英雄,没想到派来的特使也是少年英雄,一身是胆,老夫佩服。”
岳文季冷笑道:“想必尊驾就是夏相爷了。夏相爷的待客之道还真是别具一格,让人耳目一新啊。”
夏国相轻笑一声,看着岳文季道:“一些上不来台面的玩笑,让特使见笑了。还请特使入城,老夫为特使准备好了酒宴赔礼道歉。”
岳文季听出了夏国相话里面的服软之意,心中一动,将佩剑还入鞘中,跳下车辕这才上前正式跟夏国相见礼。
一场冲突算是就此消弭。
一个时辰后,夏国相府中。
一桌酒宴,只有夏国相和岳文季两人。
自然是为了说话方便一些。
“特使难道就不怕老夫的人马真的会动手?”
酒过三巡,两人之间的气氛轻松随意了许多。
夏国相给岳文季斟了一杯酒,轻笑着问道。
岳文季摇头道:“并非不怕,而是知道相爷不会做出那种冲动之事来。”
夏国相好奇问道:“你为何如此笃定?”
岳文季微微一笑道:“很简单,若是相爷真的想害我,那三千骑兵出城之后就直接冲杀过来了,根本不会给我方准备的时间。所以,相爷此举只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
夏国相不置可否,道:“这也只是你的猜测,老夫可是随时可能改主意的。”
岳文季摇摇头道:“夏相爷一生行事都是谋定而后动,很少做那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如今这天下的形势相爷想必也看的很清楚,若是我楚国和周国交恶,那只能让清廷渔翁得利。相爷显然是不会愿意这种事情发生的。”
夏国相没说话,继续听着。
岳文季继续说道:“这是从大势说。再从小处来说,杀了我对相爷没有一丁点好处,但是却会绝了相爷的后路,也会绝了周国的后路。到时候我主起大军来攻,恐怕不等我军杀到,周国内部那些对相爷不满的人也会对相爷下手了。”
“再者,相爷今日轻袍出城,显然也是不愿以官身示威。显然,相爷也是存了跟我楚国交好之意。我家君上这次派我前来出使,就是为了两国交好。相爷有话不妨直说,出的你口,入的我耳,仅此而已。”
夏国相轻叹口气感慨道:“有胆有识,目光犀利,难怪楚国公会派你为使,果然是后生可畏,老夫佩服。”
说完举起酒杯跟岳文季碰了一下,两人同时仰头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夏国相凑近一点,低声道:“你是个聪明人,老夫在你面前也不虚言掩饰了。如今我大周风雨飘摇,国事颓废,人心涣散,老夫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声音越来越低,最终低不可闻。
这场酒宴持续了两个时辰。
岳文季离开夏府的时候脚步轻快,夏国相则是站在庭院里仰头看了半宿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