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武人悲途

王景范的自然要比宋端更多了一份气度,至少外表上看来就如同一般的贵公子,他的话家丁更是重视,听完便一溜烟的不顾及膝深的积水跑进内院去通传了。宋端则是向门内探头探脑,似乎是在找寻什么一般,王景范轻轻的用手一拍他的肩膀问道:“找什么呢?”

宋端立刻站好笑着小声说道:“先生,我还想看看这狄家的狗是不是真的就那么神奇长了两个角……”

“世上哪里有头上长角的狗?不过是别有用心之人想要陷害狄大人的前奏而已,没什么稀奇的,所谓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狄大人为国立下汗马功劳,若是被谗言所杀未免太过可惜……宋端,你虽然读书也算不错,可是比文传等人还是差的很多,恐怕科举这条路你是走不通的,狄大人这边或许就是你的机缘所在,不管如何我总是要试上一试的,进可为你谋个出身,退也可让狄大人有所警醒兴许能够保大宋一栋梁……”

王景范之父所收养的孩子当中虽然真正能够成才的有三四个之多,可是能够为将者却只有宋端一个。孩子们的才能各有偏重,王景范记得父亲尚在世之时对于于文传等人并不十分满意,反倒是更加看重宋端一些,至于能够继承父亲格物之学的孩子更是一个没有,这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于文传等人的出路或出仕为官或为幕僚这都要看其机缘,唯独宋端一人出路实在是不好找,按照父亲的说法狄青可能是宋端唯一的希望。只是狄青贵为枢密使地位甚高不好接近,王景范那时还小未来也不可预测,恐怕到时连见到狄青的机会都没有,王景范的父亲也就绝了这方面的心思。

宋端一听原来王景范来拜访狄青是为了给他寻一出路,心中不禁感激万分。要说几个孩子都是一起长大的,宋端还比于文传大两岁与王景范同岁,看着于文传等人都准备科举考试了心中没有想法是不可能的,只是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就算自己考一辈子也休想得个举子遂就熄了这方面的心思。

“先生……”

王景范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宋端,这事不成也就罢了,若是成了也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看看狄大人昔年伐西夏平侬智高位是何等的大功,凭此功劳位居枢密使公允而言实不为过,可是看看今日狄大人畏首畏尾的境况可见朝廷对于武将防范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境地……说实话把你推上这条路,就是我也不知道这是对你好还是在害你……”

宋端感激的说道:“先生大恩,端无以回报唯有舍命辅佐先生!”

王景范看看宋端说道:“宋端,你今年也快十八了,今日就在这狄青府邸门口我给你取个字,唐人孟浩然有‘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之句,以后你就表字耻夫,他日未必没有留名青史的机会……”

父亲去世的时候王景范才不过十四五岁,尚未来得及取表字,这“见复”还是自己取的以纪念双亲,至于宋端几人更是没有表字。今天在这狄青府邸门前,突然想到宋端几人也逐渐到了该取表字的年龄,于文传等人年龄还要小些,不过要与其他士子接触,回去之后还要思量几分为他们取个表字方便日后行走。

狄家五公子狄说将大相国寺可以收留狄家的消息禀报给狄青,身体有些不适的狄青当即决定全家前往相国寺暂避水患,先让家中女眷准备先行。正当所有人忙着收拾的时候,那名拦住宋端的家丁或许是在宋端的那一两多散碎福珠的作用,或许是王景范的“大祸临头”所恐吓,这个家丁在听到狄府女眷先行的消息之后,更是卖力的在积水中行进,所幸碰到了站在高处指挥的四公子狄惠。

与传统的将门之家不同,狄家的狄惠和狄说都是弃武从文而不是像他们的哥哥一样从军,只是狄家也是从狄青这一代上凭借军功开始显贵的并非是书香世家,狄惠兄弟在读书方面的天分也并不高,随着年龄的增长可以预见的是这两兄弟想要走科举考试这条路是不会有什么成就的。读书不成这并不代表狄惠就是愚笨之人,从家丁凌乱的话语中他预感到门外要拜访父亲的“渭州王景范”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而对方那句“如若不信让他看看自己所穿的衣物可有什么不妥,到时他必会见我”,更显得对方高深莫测。

狄惠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了一阵不安,自从皇帝病重之后他就感觉原本处境艰难父亲的叹息声更多了,这除了君臣之间的恩遇之外,更多的却是整个狄家上下的安危——狄青从一步卒凭借军功一步步升到枢密使,战场的腥风血雨他见得多了早就不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但他不能不将自己家人的性命不放在心上!

“快去将门外的那位先生请到中厅来!”狄惠略微思量了一下便吩咐道:“要注意礼数不可自大得罪了人家!”

家丁用力点点头答道:“小人明白了!”说完便趟着水往回走。

狄惠则从石桌上跳进水里前往后院请示父亲狄青,一路上碰到正收拾物事的府中丫鬟叫她们停下来静候吩咐。等走到后院的时候正碰到准备前往相国寺的狄青,狄青在屋里就听到狄惠在院子里面冲府中下人喊到让他们停止收拾东西前往相国寺,心中还纳闷的很便走到门口见到狄惠问道:“五郎,到底是怎么回事?”

狄惠站在水里答道:“父亲,外面有位自称是渭州王景范的人求见,孩儿觉得此人有些来头……”

狄青见狄惠本来说的好好的,突然停下来神色惊恐的望着自己,好像自己变成妖怪一样喝道:“四郎,怎么不说了!”

狄惠抬起手指着父亲狄青说道:“父亲,你,你的外袍……”

狄青看看自己所穿的外袍,有些疑惑的说道:“这袍子怎么了?只是旧了些而已……”开封的五月天气已经变得温暖起来,只是这段时间连降暴雨天气转凉加上狄青最近身体不适才临时翻出一件旧袍子凑合穿,不过这件原本浅绿色的袍子可能是因为先前浆洗加上暴晒的缘故,变成黄绿色……

“父亲快脱下来吧,看来父亲真的要见见那个王景范,先前孩儿还不明白其语有何用意,现在看来此人确实高深莫测,竟能够料到父亲衣物有所违禁,若是落入小人之眼或是被市井好事之徒以讹传讹,那我们狄家可就要大难临头了!”狄惠走到父亲身旁悄声说道。

狄青听后脸色一变,立刻回屋关好门将披在身上的外袍脱去,让狄惠用黑布裹严实一会找个没人的时机烧掉。待将外袍交给狄惠后,狄青还有些犹疑的自言自语道:“这个世上还真有能够掐算今后之事的奇人么?否则他怎么能够算到某家今天要穿这样一件袍子?!”

狄惠宽慰道:“不管他能否能掐会算,至少他对我们狄家没有什么恶意,父亲还是见见他的好,估计这会他已经到中厅了。”

“中厅人多嘴杂,你亲自去把他请到为父的书房里,那里说话方便一些!”狄青把弄着狄惠递过来王景范的名刺,毫不犹豫的将会面的地点改成了自己的书房。

看门的家丁得到狄惠的授意立刻返回大门将王景范和宋端两人带往中厅,等狄惠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中厅等了一会了。狄惠看到坐在中厅里面的两人裤脚都已经湿透,非常歉意的说道:“真是惭愧怠慢两位了!在下狄惠字鸿江……”

王景范站起来笑着说道:“在下渭州王景范字见复,这是在下的义弟宋端字耻夫,久闻狄枢使大名今日冒昧拜访实在是叨扰了。”

“王兄,家父请王兄前往书房一叙!”狄惠也没有过多的寒暄,眼前这人谈论的事关狄家兴衰,在这里说半个字都不适合的。

“耻夫,你先在这里等一下!”王景范对宋端嘱咐了一句后笑着对狄惠拱手说道:“狄兄请!”

虽然整个狄府都被泡在水里,但这并不妨碍大宋枢密使府邸的气派,只是狄府的地势比外面的街道还要低,外面的高门能够挡住雨水可狄府内的河塘都是引自外面的活水,使得狄府内部看起来被水淹的更严重,甚至有好几幢房舍倒塌——倒塌的房舍在京师开封城内四处可见,就连王景范自己的房舍也塌了两座。在狄惠的带领下,王景范很快顺着廊道走进内院,不远处有一个小亭子,里面坐着一个二十八九的青年正在读书,狄惠扭头对王景范说道:“这是家兄狄谘,在我们兄弟六人中排行老二……”

王景范点点头,狄青名头甚大连带狄家六子也是皆为人知,他也有所了解,除了老大狄谅在老家耕读之外,次子狄谘和三子狄咏均为阁门使,说起来他更熟悉狄咏——那本《全宋文》中还有一篇介绍后世宋皇的,里面就提到“人样子”的典故。不过这狄家六郎也就仅限于此了,他们习文不成更没有继承父亲狄青的勇武成为留名青史的武将,可见狄青忧惧而亡对这个武将之家打击甚大。

两人路过小亭的时候,狄谘抬起头来和狄惠打了个招呼,只是若有所思的看了王景范一眼,而狄惠也没有介绍两人认识的意思。王景范对此也不以为意,在他看来狄谘在这里可不是读书的,更像是一个放哨的,只要有任何人接近书房都落在狄谘的眼中,而王景范也相信书房后面的庭院中也一定有狄青的一个儿子在做什么,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人样子”狄咏。

狄惠带着王景范走到书房门口对他说道:“家父正在书房内等候先生,先生请进!”

王景范点点头说道:“有劳了!”便自顾自的推开书房门走进去,狄惠却没有跟着走进去,而是关好书房门走向狄谘所在的小亭。

可能是水淹开封的次数多了,类似于书房这样的重要场所一般都建在府邸中地势较高的地方,狄青的书房没有遭水淹。王景范一进书房便见到了狄青,不过眼前的狄青却令他失望的很——狄咏能够被称为“人样子”,而狄青出行也被人经常争相围观,按常理所想年近五十的狄青就算青春不在也自有一番将军威武,可是王景范眼前的狄青却是一个精神萎靡不振的老人,若不是他的额头上有黥文,王景范还以为狄青是不是在见他之前开演一出戏。

“史载狄青忧惧交加,很快病死陈州应该不假,如若不然也不该成了这副某样,看来狄青已经不安其位了!”王景范心中暗自想到,不过若非狄青身陷流言也不会让自己这么容易的见到,嘴上却非常恭敬的说道:“末学渭州王景范拜见枢使大人!”

狄青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仔细打量王景范一会说道:“若某家没有记错,先生与某家应是素不相识,不知先生来此与某家有何指教?”

狄青在打量王景范的同时王景范也在看狄青,沉默片刻后长叹一声:“英雄赤籍起汾阳,一战功成伏祸殃。拔将焉能轻卒伍,安邦何止重文章。明堂涅面君王赞,铁马金戈日月长。岂是匹夫当大任,口中方信有雌黄。”(此诗引自网上所载)

“何谓英雄?不过一丧家之犬耳!”狄青苦笑的摇摇头。

王景范拱手说道:“此今时今日枢使为何还要犹豫不决?岂不知退一步海阔天空?”

“某家为大宋征战一生,为何待某家如此不公?!”狄青有些愤怒的说道:“皇上相信某家,某家是忠臣!”

王景范冷冷一笑:“忠臣?太祖皇帝难道不是忠臣?!”

狄青听后面色惨然,身体摇摇欲坠,王景范走上前去搀扶狄青坐下后说道:“皇上相信枢使大人是忠臣,不过朝廷诸公不会相信,几年前皇上慧眼拜大人为枢密使,大人应该还记得当时朝廷诸公如何顾忌大人吧?”

狄青平定侬智高若算起来只在开国功勋曹彬之下,而曹彬出身贵胄为太祖皇帝所依仗的重臣,即便如此曹彬拜枢密使也是困难重重,更不要说农家出身的狄青了。曾推荐狄青的宰相庞籍都力劝皇帝莫要拜狄青为枢密使,而现在的枢密副使王尧臣更是难以自处——当年韩琦在西北当狄青面杀了他的部下焦用,狄青为了援救焦用称其为“好男儿”,而韩琦不仅杀了焦用还回复:“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为好男儿!”,韩琦那一年的“好男儿”正是王尧臣。

“枢使大人以兵家起,征战无数且无败绩,可见大人并非是一味蛮勇不通谋略之人,然现下环顾大人在朝中可有援引之人?宰持文相不过平一贝州之功,而枢使则平定侬智高之乱,枢使之功已然让文相不安;王副枢使为当年的状元……”

来拜访狄青之前王景范本是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态的,狄青若是能够听劝退一步那最好,也算是为国保留一栋梁,如若未果甚至是见不到狄青,那对王景范而言也是无所谓。只是在劝解狄青之时,这文臣武将之间的矛盾也确实是令他很无语——在经历五代乱世的教训之后,现在狄青虽然冤枉但也是保证大宋的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