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词宗枯诗

“先生,这《大学章句新解》既然已经完成,何时付梓出版呢?”于文传问道,他七月末才赶回来,渭州王氏的产业都已清理完毕,并且带着高凤翰等人安排在白沙书院就读。

于文传回到京师开封之后,已经临近开封府发解试的考试日期,他也让王景范取了一个表字“寿道”,取那“道久传不绝即是寿”之意。不过令于文传感到很惊异的是王景范居然开始出书集解先贤经义了,他第一件事便是将《中庸章句新解》一书认真研读一番,在听俞樾说过去两个月间白沙书院寄宿的各地学子对其辩论得失,更是感到自己回来的有些晚了。

不过王景范在写《大学章句新解》的时候,于文传和俞樾都加入进来,只是他们能够起到的作用很少,倒是随着王景范写书过程中不断发问长了学问。这《礼记》乃是每个儒生必读之书,先前俞樾和于文传也并未发觉这《中庸》和《大学》有什么特异之处,不过在经过王景范重新编排之后才对这《中庸》、《大学》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王景范所著的《大学章句新解》并没有按照父亲传授的朱熹版《大学》,而是依照先前自己所著的《中庸章句新解》的体例一样,从《礼记·大学》中将有异议的脱简错简剔除,重新编排之后按经传注疏集解。不过他在写好《大学章句新解》之后却并没有像先前那样发动书院学子辩论经义来寻其中谬误,毕竟已经临近开封府发解试的考期,学子们固然有兴趣却也不能那自己的前程当儿戏,王景范便将此放上一放等发解试过后再行讨论,倒是《中庸章句新解》一书已经雕版完毕即行刻印,估计等学子们考完发解试之后就可以上市售卖。

由于有雕版印刷书籍,加上文风鼎盛,印书的成本低廉,买书的价格便宜。眼下正时兴《杜甫诗集》,正正二十卷不过才一贯钱——这还是卖的售价,真正的成本显然会更低。王景范没有名望便自己出资刻雕版印书,先试印千册每册售价百文,这些事情宋端一人便可拿下,不用王景范来操心。

“不忙,先看看《中庸章句新解》的反应如何,如果京师中的大儒们对此评价还不错,那《大学章句新解》便可以直接雕版刊印,也省去了那些辩论的事情……”王景范喝了一口茶水接着说道:“其实在这朝廷抡才大典之年出书,乃是博得文名的最佳时机,各地才子都云集京师,我的年龄不过十八,这些才子们一听岂有服气之理?必定是买来著作之后苦心研读一番寻找其中的错漏之处,芝麻大点的问题都会找出来,谬误自然也就无处遁行,到时我只要细细挑选一下便可完善自身学问缺失之处……”

于文传笑着说道:“先生此策实在是高!”

“《中庸》比之《大学》更似深奥,为何先生先治《中庸》而后《大学》?”俞樾问道。

王景范拨弄了一下杯盖答道:“《中庸》首尾浑全是尽性至命,而《大学》则铺张命世规模,以毕大圣人能事也。故《中庸》以至诚至圣结尾,而《大学》以至善起头,其脉络似彰彰明甚。在我看来《大学》乃是人生之‘经’,《中庸》则是人生之‘纬’,今重编《大学》经一章,传十章,其实最重要的便是体悟那经。”

“不过天下学问古往今来只有用在百姓身上才是学问,无论是《中庸》还是《大学》对我而言,与那科举考试一般,都是为了达到求名的目的而已,而最终则是得到能够施展自己抱负的地位而已……”王景范转动手中的茶杯若有所思的说道。

于文传和俞樾日后才知道,这《中庸章句新解》和《大学章句新解》成了王景范仅有的两部儒家经典著作,自此以后所谓“学问”却在与他无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在书屋中做学问是很多人的梦想,王景范自问也可以享受这种生活,不过他的父亲从小到大尽心培养他命中注定他就与这样的生活无缘,他所学所做的一切都是经世致用,也许只有待他能够完成父亲心中的理想之后才会享受这种无忧无虑的书斋生活。

“先生如此看重子瞻、子由兄弟二人,莫非认为他们一定能够科场折桂而归么?”于文传见王景范面露伤感之色,便岔开话题问道。

王景范笑着说道:“实话实说,这发解试并不难,至少对于寿道而言并不难,而萌甫更似子瞻、子由更多些,不过若说子瞻、子由科场被黜落那我是一点也不稀奇的……”

“这是为何?”俞樾连忙问道。

王景范将茶杯向前一推:“无甚缘由,皆在‘诗赋’二字。子瞻、子由兄弟二人才学乃是一品,观其文颇有古人余韵,然解试、省试重诗赋,举子以诗赋出色甚至是某一句出色而及第甚至夺魁的事情屡见不鲜,不过因为诗赋逊色排名靠后甚至黜落也一样很多……现在科场重诗赋,尤重赋而轻论,子由和萌甫在这作赋一项上还好但也并不出色,而苏子瞻文章一品作赋四流,倒是寿道作赋绝佳,是以我觉得子瞻子由从解试到省试甚至是殿试都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前功尽弃……”

于文传说道:“先生曾言南人重诗赋,北人治经义,虽然未见过子由、子瞻诗赋,想来为蜀中才俊翘首,这应该是难不倒他们的。”

“我见过他们两人的诗,虽有磅礴之意但终未抵大成之境,然解试省试之诗已由《春草碧色》之题变为《四夷来王》,若是长久如此必然会有《为政以德》,赋大体也是如此。寿道,你作《春草碧色》比强于萌甫,《四夷来王》乃是持平,但《为政以德》必不如萌甫,你以为如何?”

于文传心中一凛,他与俞樾是王景范虽是在一起读书,但是他们的学问倒是大半由王景范来教授,他们的根底王景范最为清楚。以于文传推崇晏殊便可看得出来,若是定题为《春草碧色》之类的取效**题目作诗十个俞樾都不是他的对手,但是前次礼部试就有《四夷来王》,王景范推测今后会出现《为政以德》是十分有可能的,这种诗赋题目取经义对他这样的风流才子来说就实在是太可怕了。

“既然如此,先生为何还如此看重这二人?”

王景范神秘的一笑:“无他,子瞻、子由运道来了就算佛祖当道亦不可阻其前路,此次科考这兄弟二人必然满载而归……不过寿道、萌甫,日后这诗赋终究是强不过策论文章的,就是这诗赋做法也有很多道道儿,日后我会为你们细细剖析,你们既要有自身才学还要会看这科考风向,唯有如此才可搏出自己的功名来……”

“天道远,人道迩”,王景范说得这么神秘,让于文传和俞樾听得都是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有一条他们两人倒是记住了,王景范对于科举考试文风的变化十分有把握,就算他们不信也没有关系,苏轼和苏辙两兄弟考完问一问便都清楚了。只是他们跟随王景范一路从渭州走来到现在,却从来未看过他认真对待科考的,也许王景范的父亲生前给他们幼时留下的记忆已经模糊,不过他们却知道王景范从来都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这科举考试一定是他胸有成竹才会如此。

苏轼兄弟敬慕王景范的学问渊博时常来拜访他,自然也就将自己的诗文习作与之共同分享,只是王景范从未出手作诗赋,他们也不知其根底如何。不过在王景范看来苏轼兄弟的诗赋才能确实是领袖蜀中学子的,赋暂且不提,这科举考试的诗的题目已经较唐代有很大变化,连《四夷来王》都能够出题,可见这出题越来越向经义靠拢。

王景范读《全宋词》苏轼小传中曾提到《刑赏忠厚之至论》十分精彩,其内容虽不见苏轼小传,但那是属于策论的范畴。王景范可以想象正是欧阳修对苏轼文风赏识已至忽略了诗赋才会使其过关,否则苏轼若是真的对应试诗赋也如他在宋词中的地位一般,那明年的状元绝对是逃不出他的手心的。苏洵督促苏轼兄弟两人闭门苦读乃是针对经义文章并非诗赋,这点王景范心知肚明只是没有点出来去做那恶人罢了。

果不其然,苏轼与苏辙两兄弟在开封府发解试完毕之后回到白沙书院,苏轼一提到他的《丰年有高廪诗》的题目,于文传和俞樾都面面相觑。这种题目于文传自问就算勉强去作也是无用,而俞樾为人较为严谨恐怕亦是不能胜任。

王景范在听完苏轼兄弟两人考试经过之后,沉思片刻说道:“子由兄的诗赋文章过关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而子瞻兄所作诗题,以‘颂声歌盛旦,多黍乐丰年’一句已是足够,想来而为此次发解试应该是差不多过了……”

苏轼摆摆手苦笑的说道:“作赋也倒罢了,可这诗题一出如鸡肋一般,硬着头皮做上一首‘枯诗’应试而已。”

“子瞻兄这‘枯诗’用得好!然时下科考就是如此,朝廷亦是如此,大宋立国百年至此积弊已深,不过朝廷依旧粉饰太平,岂不如这考试题目一般?这都需要朝廷诸公中之有识之士去改变,而科举考试也是如此一般……”王景范宽慰的说道。

《全宋词》中对苏轼吹捧到了天下第一人的地步,王景范对此是心中打了对折的,不过父亲生前对苏轼的赞叹亦是不绝于耳,犹是如此他依旧觉得苏轼这样的人去考科举应付这种题目实在是太过为难,考不过是正常的,考得过才是怪事。不过苏轼在提到他的应试诗的时候,那“颂声歌盛旦,多黍乐丰年”之语简直让他不敢相信能够作“大江东去”的苏轼也有弯腰的时候,这诗句就是自己写起来也是有些脸红的。

在狂放不羁的才子若是真的想要走科举之路求得功名,那也要如同苏轼一般作诗就要开篇不脸红的吹捧一番——没办法,这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诗文若是作得不漂亮些,恐怕考官就要直接罢黜了。不过苏轼终究还是有骨气,忍不住在最后一句上以“圣后忧农切,宜哉报自天”来结尾。

俞樾倒是老成持重有些忧虑的说道:“这最后一句会不会有些太过?”

王景范笑着说道:“怎么会过?科场所作毕竟关系仕途,讽谏必须要得体,不能太过分让考官下了不来台。不过士子终究是要有自己的风骨的,一味歌功颂德就算考官看了自己也会脸红,寻常考官也就罢了,碰上一些考官反而会觉得士子不堪造就遂行黜落。子瞻开头结尾俱佳,拿捏的恰到好处,如果不是太过倒霉这是没有问题的!”

苏轼抱拳说道:“惭愧,真是惭愧!终究还是养气不够……”

“呵呵,这算什么?菩萨尚有三分火气,今日之考官岂不知士子科场艰难?那些同知贡举官中也有不少作那‘拟试诗’的,其中多有讽谏之意可比子瞻兄要厉害多了,然则他们当年考进士的时候可没有这么高的风骨……”王景范笑着说道。

正如王景范所预料的那样,八月这场开封府发解试苏轼苏辙兄弟二人险险过关,总算是留下来等待明年二月的礼部试考试了——这是最为关键的考试,只要过关多半便是进士可以步入仕途了。当然这不仅是对苏轼兄弟二人的考验,对王景范而言也是如此,只是该做的准备他三年前就已经做了,三年前若不是丧父他那时便可以来开封参加礼部试考进士科了,不过是阴差阳错而已。

开封府发解试过后,白沙书院中有一部分未通过考试的学子黯然离开,王景范为他们举行送别宴,并且每人厚赠十五贯钱以资路费——蜀中距离开封路途遥远,读书人读书考科举其中艰辛万分实在不足为外人所道,仅来去一次就让很多考生踌躇不已,甚至有些考生会携带家乡特产来京师贩卖以补贴为自己的科考费用。

十五贯钱对于家在蜀中的赴考学子而言显然是不够当路费的,不过节俭一些也就是再添个四五贯钱的事情。一人十五贯不多不过三四十人算下来就是六百多贯有余,众人虽然知道王景范不缺吃穿,考前能够免费供应他们住宿和吃食,或可图个以后显达之后有一段香火之缘,不过在自己连发解试都没通过的时候还慷慨馈赠回乡路费,这不能不让他们心中颇为感动。

当即便有十余名学子决定留在白沙书院,王景范不怕多养活几张嘴,这些学子对于目前的书院而言还是非常有用处的,也算是自己提早筹谋没有落空的回报。白沙书院不过是刚刚初建,虽然这些学子当中没有什么名儒存在,但发展书院需要很多人才来填补进来才行,这些学子不愁安排不下去。

发解试考过,白沙书院自从水灾过后更是进入了一个有计划的扩建时期——扩建速度虽然放缓但是加强各种居住环境的建设,包括提供给学校讲师的住所等等,并且随着明年礼部试的到来会有更多学子云集京师,想来投奔白沙书院的学子也不会少。不过此时京师市面上除了谈论发解试中的奇闻异事之外,更多的学子和名儒开始关注到了《中庸章句新解》,据说是一个不满二十的年轻士子所作,有很多人抱着不同的想法都来购买此书,书商们不得不又加印了三千多册才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