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岸一语惊人,跪伏在铜盘下的两夫妻从悲痛中惊醒,妻子高举双手拼命想从神婆怀里夺回孩子,丈夫流泪回头望向声音来处。
村民们议论纷纷,认为这个外乡人扰乱祭祀仪式,应该就地打死。纠缠之中郁岸的兜帽被扯掉,他扬起眼皮,左眼一直嵌着银级核画中取物,因此左眼没有瞳仁,眼白泛着苍白微光。
郁岸平时就习惯摆着一张臭脸,冷酷表情加上一只没有瞳孔的左眼,这状似恶魔的相貌,在闭塞迷信的小镇中引起了一阵恐慌。
几个健壮的青年在村民的怂恿下扑了上来,捂住郁岸的嘴,反绑住他双手,将他扔进地窖里,压上岩石堵死出口,然后聚集商议如何处理这个外乡人。
地窖深约三米,郁岸重重摔在坚硬的砖石上,懵了几秒才感觉到浑身骨骼传来的裂痛。周围一片黑暗,只能嗅到腌肉的腥味,一些珍贵的蔬菜囤积在木架上。
郁岸奋力蜷缩身体,将膝盖用力靠近胸前,然后试着将反绑到身后的双手转回身前。筋骨过肩咔哒响了一声,郁岸痛得咬紧牙关,低头用嘴解手腕的绳子。
这里反而不像地面上那么冷了,坚实的土壤能抵御风雪,导热性弱,因此能维持一定的温度。但也只是相对而言,低温仍在慢慢击破纯黑兜帽的防御,郁岸四肢冰凉,甚至连血液都在慢慢凝冻。
这样下去,等不到那帮村民商量出处刑方法,自己就得先被冻死了。
如果此时此刻面试官出现在这儿,就不砍他的手了。郁岸昏昏沉沉地想。
回忆起来,其实才认识面试官不久,或许是相识的时间恰巧在隆冬时节,郁岸最怕冷,昭然皮肤却总是热的,随时随地贴上去,都能感到那股不会退散的热量透过衣服传递而来。
愚昧闭塞的小镇令人厌烦,郁岸开始权衡到底是无声无息地和冻肉死在一块儿更惨,还是被面试官夺走双手,永生困死在他身边更惨。
话说回来,变成一双手有什么不好的,那群小手有思想能行动,我就不干活,出去惹了事可以全推到面试官身上,兴致好的时候还能贴着他摸个够,他能把我怎么样。
好像没什么不好的,甚至更爽了。
想到这儿,郁岸有点后悔坠崖时没抓面试官的手,不该独自一人深涉险境,但嘴硬,就不承认。
马赛克小婴儿从郁岸外套口袋里露了个头,呆头呆脑地张望四周。
郁岸终于咬开绑缚双手的皮绳,把这惹事的小东西按回口袋里,恨得牙根痒:“还活着呢,倒霉孩子。”
郁岸想把这团吵闹的马赛克扔进冻肉堆里解恨。但地窖已然被岩石封死,此时唯一能出去的希望全寄托在马赛克小孩身上了。
他原地跑跳,搓摸皮肤保持体温不下降得太快,忽然听到细微的水流声。
郁岸趴到地上贴耳细听,铺在地窖地面的砖石缝隙中,能听到涓流在地底流淌的声音,这座小镇附近大概有河流。指尖触碰砖石,并不冰手,甚至隐约能触摸到微弱的暖意。
“蔬菜……”郁岸仔细端详木架上储存的一些蔫黄的菜叶,在半年不见阳光的极寒地带,一个闭塞小镇哪儿来的蔬菜。
从之前日记上得到的信息来看,日御镇深处拥有一片湖,结合面试官的描述,那应该是片海。在游戏里,失落小镇场景的通关出口就在一片湖水附近,玩家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打败亡湖寄生者,二是靠灵活的微操从一条崎岖小路绕出去。
但郁岸现在实地链接进场景里,动作全靠人体行动去实现,因此不存在微操一说,在游戏里一脚踩空摔进冰湖只不过掉点血重来一次,可在这里就不能用耗命拼血量的方式混过去了,一旦掉进冰水中,恐怕爬上岸之前就会失温而死。
看来离开日御镇的出口,很可能就在村民们所祭祀的“神明”住处附近,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过去。
在郁岸冥思苦想之时,盖住地窖的岩石松动,并慢慢向一侧移开。
郁岸警惕地靠到阴影中,用黑暗作伪装,仰头观察情况。
一个男人鬼鬼祟祟地将头探进窖井,将一盏羊油提灯伸进深处,寻找被关在此处的外乡人的影子。
借着提灯的光亮,郁岸看清了他的脸,是被神婆挑中的婴儿的父亲,谨小慎微的男人沿着木梯一步步爬到窖底,提灯四处搜寻。
灯光掠过木架,一张脸出现在有限的光明中。
郁岸盘膝坐在菜架上,臭着脸支着下巴冷冷盯着男人,没有眼白的左眼在幽暗中散发苍白微光。
男人被吓退了两步,却强装镇定,压低嗓音指着郁岸口袋里的马赛克小婴儿问:“真的愿意与我们换吗?”
他的口音很重,郁岸勉强能听懂一部分与英语相近的词汇,交流起来很困难,正好郁岸也不想多说什么。
男人眼窝深陷,瞳色很浅,眼眶溢满泪水,呼吸间白汽蒸腾,他虔诚躬身,双手托着打斗间遗落在雪地中的破甲锥,奉送到郁岸面前,嘴里含糊呢喃:“我们都是受惩罚的罪人。”
“灯、衣服也给我。”郁岸从他手中拿走破甲锥,捎带夺走了羊油提灯,把熊皮外套从男人身上拽下来,披到自己身上。火焰的温度烘烤双手,麻木的关节才恢复灵活。
等身体重新有了些热气,郁岸才开始认真考虑男人的话:“为什么这么说?”
“祖辈犯下残忍的错误,所以我们世世代代都被囚禁在这个被诅咒的小镇里,这是我们应受的惩罚。”男人语调深沉。
“离开这儿不行么,镇子外不远就有列车站台。”
“列车……?”男人露出憧憬的眼神,他大概能理解这是什么东西,“原来走出去就有,那么近。”
“所有离开小镇的人都死了,死在踏出小镇的那一刻,我们只好用长勾把尸体勾回来,埋到远处。有的人跑得远,死在勾子够不到的地方,就被暴雪掩埋在小镇外。”
“你们祖辈犯什么错误了?”
男人欲言又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祖父没对我讲过。”
“你是从日环镇来的吗?”男人问,“听说那里人丁兴旺,资源富足。”
日环镇在日御镇的下一站,距离不会太远,应该也是个穷苦小镇才对,照理说差别不会太大。
总之先离开这儿。
*
小镇码头,一艘小渔船停泊在岸边,几个男人头上套着黑布,忙碌着将千挑万选出来的供品搬到船上,神婆抱着挑选出的婴儿,站在岸边,嘴里念念有词,为运送供品的渔船施以祝福。
一阵细微的风响从耳边掠过,神婆警觉地转动苍老垂坠的脖颈,身后的暗夜中,一只苍白眼睛忽然从黑暗中睁开。
郁岸倏地从阴影中窜了出来,左手抓住神婆的一只手臂,破甲锥直抵神婆咽喉,将她作为人质,一步步推到了岸边。
不知道是谁把他放出来的,神婆一惊,浑身发抖,嘴里仍在固执地念着咒语。
“让我上船,我去替你听听神谕。”郁岸在她耳边悄声威胁。
神婆不敢不从,对船夫点了头,让郁岸坐进载满供品的小船上。
不知好歹的外乡人,反正去见了神明也是死。神婆站在码头上,用怨毒的眼神注视小船离去。
*
水面平静,不见一点儿波澜,更像一片湖。船夫头上套着黑布,一言不发,只顾划船。
郁岸抱膝坐在船上,马赛克小婴儿和那个被选中的婴儿并排躺在身边,含着手指安详睡着。
小船推开宁静水面,穿越一段狭窄的入海口,水面波动变得明显,船夫停止划桨,远望前方,然后默默跳到备用的小船上,解开固定绳,无声地向回小镇的方向折返。
沉默船夫的影子逐渐消失在黑夜里。郁岸拎起被选中的婴儿,伸手放到与男人约定的岩石上,然后安然回到供品中间,枕手躺下,身上盖着厚实保暖的熊皮,倾听小船顺水漂流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笼罩天空的浓郁乌云已然散去,在宇宙尽头环绕的星云仿佛近在眼前,闪亮的星系在天空缓慢盘旋。
夜晚变得明亮。曲折的蓝色极光在空中漫射,绚丽的光带映在郁岸瞳仁中。
他爬起来环顾四周,小船仿佛漂浮在空中,在冰山与礁石之间穿行,水面清澈透明,一些发光的浮游生物悠然游**,忍着冰冷将手探入水中,那些闪烁的小动物从指间溜走,留下些许匆忙的碎光。
水流富有生命似的推着小船行进,缓缓驶入了一座冰山的空腔,头顶半透明的冰层承托着清澈的水流,那些散发光芒的浮游生物在头顶漫游,整个冰山空洞内,那些不规则的冰片都折射着耀眼的荧光。
这里面很暖和,郁岸从皮毛中爬出来,伸手感受空气中的暖意,趴在船沿抚摸温暖的水流。
要是面试官在就好了,这里有点适合约会。郁岸趴在船边撩水玩,完全把自己单方面和昭然分手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嗒,船沿轻响。
小船莫名其妙停滞,明明海水仍在流动,船却在水面中央不再向前。
郁岸疑惑地寻找小船被牵绊的根源,回头忽然看见船沿上搭着一只手。
五指修长白皙,指尖还在滴水。
“……?”郁岸用力揉揉眼睛,再次看过去时,那里却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