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汉弗莱斯医生用低音提琴般的低沉声音说,“我现在举着几根手指?”
“十一。”乔纳森·巴纳维尔特靠在自己**的一大堆枕头上气鼓鼓地说。站在床脚边的路易斯使劲咽了口唾沫。事故让他的叔叔失去理智了吗?但接着他又放松下来——乔纳森继续说:“当然,我说的是二进制表示法,用十进制表示的话是三。满意了吗,你这个药贩子?”
汉弗莱斯医生笑了:“好吧,不管怎么说,在楼梯上摔了一跤,并没把你的倔劲给摔掉!乔纳森,你这几天不要太紧张。如果你有什么不寻常的症状就给我打电话,比如头疼得厉害、看东西重影或耳朵里长出了番茄藤!”他转向路易斯、罗丝·丽塔和齐默尔曼太太:“喜欢抬杠的乔纳森没什么大毛病。他的病症的学名是大头肿,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头部遭受重击。他会没事的。”
“谢谢你,医生。”齐默尔曼太太说,“你能这么快就赶来,真是太好了。”
医生向她眨了眨眼。“上门服务收费更高。”他愉快地说,“而且,我喜欢开快车。当我接到急救电话时,警察都不敢阻拦我!”他拿起装满方形药瓶、咔嗒咔嗒作响的皮箱,祝愿大家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
医生刚一出门,乔纳森·巴纳维尔特就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齐默尔曼太太和罗丝·丽塔赶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地下室里醒了过来。他靠自己的力量爬回了卧室。他刚才并没有脱去衣服,现在他把穿好袜子的脚塞进鞋子里。“我觉得自己像个大傻瓜。”他抱怨道。
“发生了什么事,乔纳森?”齐默尔曼太太问。
乔纳森小心翼翼地摸摸头顶:“如果我知道,那就糟了。我听到有人在地下室的台阶上,或者说,我以为我听到有人在地下室的台阶上。于是我打开门,想把灯打开,但灯泡坏了。然后,我想,我听到了路易斯在喊我。于是我开始下楼,我记得的下一件事是我的头被重重一击,还有很多美丽的旋转的彩色星星。我想我一定是在黑暗中被绊倒了。”他拉扯着他的红胡子,“路易斯,我想刚才地下室里的不是你吧。”
路易斯摇了摇头。“我们刚刚在隔壁。”他说。他讲了一遍在找到乔纳森之前,他和罗丝·丽塔是如何寻找了乔纳森几分钟的。
“奇怪。”乔纳森说道,“我可以发誓,我听到有人在那里。也许我们最好去检查一下。”
“你可以吗?”齐默尔曼太太问。
“我又不是小宝宝,弗洛伦斯。”乔纳森生气地回答说,“在我的一生中,我经历了很多次的颠簸和重击,但没有一次让我丧命!”
路易斯的心怦怦直跳。他讨厌听他叔叔提起死亡。自从他的父母去世后,路易斯一直生活在一种恐惧之中,害怕被孤单地留在这个世界上。他咬着嘴唇,但什么也没说。
乔纳森拿出一把大手电筒,不是放在厨房抽屉里的那把小手电筒,他们一起走进地下室。乔纳森在架子上摸索着找到了一个一百瓦的灯泡:“让我把这个换上,看看有没有闯入者的痕迹。”
“让路易斯换吧。”齐默尔曼太太建议道,“头部受伤后,你不适合爬梯子。”
“遵命,陛下,”乔纳森回答说,“满足你的任何愿望。路易斯,去把梯子拉出来吧。”
路易斯爬上梯子。地下室里唯一的一盏灯挂在天花板上,罩着一个圆锥形的绿白相间的金属灯罩。他伸手去拧旧灯泡,却发现它松动了。他惊讶地把它拧紧,灯泡突然发出一道耀眼的白光,晃得他差点儿从梯子上掉下来。
“这才对嘛。”乔纳森说,“路易斯,怎么了?你的脸色白得像个鬼。”
“我没有换灯泡。”路易斯结结巴巴地说,“一定是有人故意把它弄松的!”
“不太可能,”他叔叔说,“它可能只是自己松掉了。你知道,有时会这样。这是由开灯和关灯使底座加热和冷却交替,从而不断膨胀和收缩造成的——”
“哦,是你自己膨胀和收缩了吧,邋遢鬼。”齐默尔曼太太尖刻地说,“别再装明白了。你去煤仓那边了吗?”
“我记得没有。”乔纳森若有所思地说,“我刚走到台阶下面,该死的,我就摔倒了。怎么了?”
齐默尔曼太太指了指煤仓:“因为有人来过这里,没错。那个人有一双大脚。”
路易斯看了看她所指的地方。废弃煤仓是空的,因为乔纳森几年前就把煤炉子换成了燃油炉子。但是这个开阔的小房间里仍然覆盖着一层脏兮兮的煤尘。它的后墙是厚厚的胶合板,后面有一条奇怪的通道,这条通道是乔纳森在路易斯来后不久发现的。路易斯看到了齐默尔曼太太注意到的东西:地下室地板上的煤尘上有一串淡淡的脚印,从煤仓向外延伸。
“奇怪。”乔纳森说。他走到煤仓旁边,盯着胶合板看:“嗯。有人把它也拉松了。”他用力一拉,胶合板掉了下来。后面是一堵灰泥墙,有一个破烂的开口通向黑暗。乔纳森用手电筒照着通道,通道看上去像个矿井:“这里什么也没有,所以不管是谁,一定是失望地空手而回了。”
齐默尔曼太太站在他身边,碰了碰他的胳膊:“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这里曾是艾萨克·伊扎德藏他的末日时钟的地方。”
罗丝·丽塔迅速地看了路易斯一眼。他告诉过她关于伊扎德的一切,伊扎德是一个邪恶的魔法师,在乔纳森之前,他是这栋房子的所有者。她知道伊扎德和他同样邪恶的妻子塞伦纳密谋用一个魔法时钟毁灭世界;她还知道,当塞伦纳·伊扎德从坟墓里爬出来要完成咒语时,路易斯、乔纳森叔叔和齐默尔曼太太同她进行了艰苦的战斗。“那个钟还在吗?”她问,“会不会有人在找它?”
“不可能!”乔纳森坚决地说,“首先,路易斯把那个钟砸得粉碎,我和卷毛假发怪[1]把它的残骸处理掉了,这样它就再也不可能被重新组装起来了。其次,除了伊扎德夫妇和我们,没人知道它曾经在这里。我们从没把这件事传出去,而且我知道,塞伦纳·伊扎德再也不会死而复生了,也不能再四处寻找时钟了。再说了,这些脚印肯定有十码[2]长。伊扎德夫人虽然并不漂亮,但她的脚肯定也没有炮艇那么大!”
“那……那是谁闯进来了?”路易斯问。
乔纳森摇摇头,皱起眉,又揉了揉头上的肿包:“不知道,路易斯。可能是流浪汉。不过,别担心。我没事,我们还会继续我们的假期计划。”
“你不打算报警吗?”罗丝·丽塔问。
乔纳森若有所思地说:“不,我想不会。毕竟,什么也没丢。我都不确定是不是闯入者砸了我的脑袋。我还是觉得,我可能只是摔了一跤,摔下了楼梯。我猜来这里的人已经逃出去了。不过,安全起见,我觉得弗洛伦斯应该施一些保护咒,在我们不在的时候保证巴纳维尔特庄园的安全。你觉得你能行吗,皱纹老太婆?”
齐默尔曼太太对乔纳森吐舌头:“呸,乔纳森·巴纳维尔特。我当然能行!我会想出一个甜蜜的咒语来消灭任何王国的邪恶入侵者。而你则要集中精力治好你裂开的头盖骨,就这样!”
这一切似乎暂时就这样结束了。接下来的几天,乔纳森和路易斯都在为去上半岛的旅行做准备。虽然路易斯仍然心神不宁,但什么也没发生。有时他会在夜里醒来,好像听见走廊里有鬼鬼祟祟的脚步声。但当他鼓起勇气去检查时,却没有发现人。
快到六月底时,他们做了最后的几项准备工作。乔纳森安排了一个兼职女清洁工,霍尔茨太太,每周去检查几次房子,并收收报纸。她还同意将所有重要邮件转寄至豪猪湾的邮政总局。在一个晴朗的星期五早晨,一切都准备好了。乔纳森和路易斯把他们的衣服装进了一个巨大的纸板箱子里,这个箱子曾经属于路易斯的父亲。他们还带了两根鱼竿和鱼线盘、一堆要读的书,以及其他各种零零碎碎的东西。
齐默尔曼太太和罗丝·丽塔也准备好了。他们打算开车过去,齐默尔曼太太坚持要开贝茜旅行。她不信任乔纳森的车,那是一辆1935年产的四四方方的马金斯·西蒙,就像是老式电影里的东西。幸运的是,普利茅斯克兰布鲁克车型的后备厢很宽敞。乔纳森把所有人的包和渔具都放了进去。然后,齐默尔曼太太一踩油门,他们出发了。齐默尔曼太太和乔纳森坐在前排,路易斯和罗丝·丽塔坐在后排。
这是一段漫长的旅程,要经过密歇根州的首府兰辛,然后再经过伊萨卡、普莱森山和罗斯布什等小镇。在霍顿湖,换乔纳森叔叔来开车,但他很快就因为抄近路而迷路了。齐默尔曼太太还嘲笑了他一番,但当他在一家餐馆停下来问路时,发现那里的食物闻起来太香了,于是他们决定在那里吃饭。这里的汉堡是路易斯吃过的最美味的汉堡。乔纳森微笑着说,虽然他们偏离了轨道,但他寻找美食的本能正好发挥了作用。
不久之后,他们又回到了主干道上。整个夏日午后,他们一路奔驰,疯狂地唱着歌:《赫特苏特之歌》《玛尔兹·多茨》《警察舞曲》,他们都跟着没有具体含义的副歌大声唱道:“弗洛——杜伊,弗洛——杜伊,弗洛——杜伊!”那天晚些时候,他们在一家汽车旅馆停了下来,那是一群散布在松树下的小木屋。齐默尔曼太太和罗丝·丽塔住在一个小屋里,乔纳森和路易斯住在隔壁。那天晚上,路易斯睡了几周以来的第一个好觉,尽管他的叔叔鼾声震天。
第二天早上,他们乘渡船前往上半岛。然后他们转向西行。乔纳森提到,住在上半岛的密歇根州居民认为来自南部的人都有点儿疯疯癫癫的:“反过来也一样。”
整个上午他们开心地讨论着。沿着这条路,他们偶尔会看到苏必利尔湖。在路易斯看来,苏必利尔湖就像一片大海。有的时候,波涛汹涌的水面上到处都是帆船,逆风前行;而有的时候,湖面看起来广阔而空旷,在多云的天空下像石板一样灰蒙蒙的。
他们到达豪猪湾时已经是下午了。豪猪湾是一个由房屋和其他建筑物组成的半圆形区域,紧靠水边。罗丝·丽塔和外公约定在码头对面的杂货店碰头。他们找到了那个地方,齐默尔曼太太把贝茜停好,然后他们都从车里出来,伸展着快抽筋的双腿。
这家杂货店又大又空,光线昏暗,里面满是奶酪和鱼腥味。一些老人在柜台前的三张小桌子上玩跳棋,一个不到一米五的矮个子男人正站在收银台前付两袋食物的钱。乔纳森等到这位顾客拿起他的包之后,对收银台的店员说:“嘿,我们要在这里见阿尔伯特·戈尔韦。”
店员的头发是锈褐色的,看上去就像一团钢丝球。他点点头说:“是的,他马上就会来。他告诉过我,他在等你们。你是乔纳森·巴纳维尔特先生吧?”
路易斯听到一声突然的撞击声。他回头看了看,矮个子男人把他的一个购物袋掉在地上了。鲑鱼、猪肉、豆子和豌豆罐头掉在粗糙的木地板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声。其中一个罐头撞到了路易斯的脚,他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
陌生人的脸上突然露出了可怕的微笑。“谢……谢谢你。”他用嘶哑的声音说。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去拿路易斯递给他的鲑鱼罐头。路易斯发现他的手指很脏,沾满了黑油,而且他所有指甲的缝隙里都有黑色的污垢。不知什么原因,路易斯打了个寒战。这个小个子男人长着一张丑陋的脸,脸上横着两道浓密的眉毛。他的鼻子圆圆的,向上翘,就像个猪鼻子。他的牙齿又黄又乱。当他重新收拾好袋子,匆匆离开时,纱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他似乎有些恼火。
“杰克,你有个很奇怪的顾客。”其中一个玩跳棋的人说,“我希望你确保那个家伙给你的钱不是假的。我再也不相信那个叫克罗斯科的家伙了。”
“克罗斯科没问题。”店员回答说,“他进来,买他想要的东西,然后付钱。他不像我认识的某些人那样,成天玩跳棋,喜欢说谎!”
其他玩跳棋的人听了都笑了起来,甚至那个反对克罗斯科出现的人也笑了起来。
没过多久,纱门打开了,路易斯看见阿尔伯特·戈尔韦走进店里。他虽然已经八十多岁了,但仍然站得笔直。他光秃秃的脑袋上戴着一顶时髦的白色游艇帽,穿着深蓝色双排扣西装外套、白色衬衫、白色裤子和白色鞋子,没有打领带。“嘿,罗丝·丽塔。”他一进门就说,“各位,很抱歉我来晚了。我刚刚在确认燃油会送到家里。即使在六月,湖面上也会有点儿冷!”
然后,他们都坐回贝茜上,由戈尔韦先生带路,把大家领到一个码头,那里停泊着一艘蓝白相间的帆船。路易斯迫不及待地想要上船。他和罗丝·丽塔帮忙把箱子拖了过去,然后齐默尔曼太太把贝茜停在码头附近一个安全的停车场里。戈尔韦外公帮助齐默尔曼太太、罗丝·丽塔和路易斯爬上了船。乔纳森向后甲板——其实是舵柄——行了个礼,说:“请允许我上船!”
戈尔韦外公笑了。“批准。”他说。然后乔纳森也上了船。“欢迎来到太阳鱼号。现在,如果路易斯去解开帆索,罗丝·丽塔帮我扬起帆,我们就可以向伊瓦尔黑文岛进发了!”
这是一次激动人心的旅行,尽管天空灰蒙蒙的,看起来暴风雨要来了。白色的三角帆抖动着,太阳鱼号掠过黝黑的水面。风清新宜人,徐徐地吹着,路易斯觉得这个假期可能会变得很有趣。
可是他错了。事实证明,大错特错。
[1] 乔纳森给齐默尔曼太太起的绰号之一。
[2] 十码约为二十七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