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并不知道,就在他偷听乔纳森叔叔和齐默尔曼太太说话的时候,远在新西伯德镇之外,还有一对男女也在进行一番激烈的谈话。和乔纳森叔叔一样,这个女人也曾经把车停在了怀尔德克里克溪路的路边,就在那座旧铁桥的不远处。然后,她从一辆破旧的黑色别克车下来,对着眼前的这条沥青路,望了好一会儿。在如此早的清晨,路上根本没有什么车辆来往,也没有任何灯光,哪怕是远处的农舍里也看不见什么光亮。东方的地平线仍然漆黑一片,丝毫没有一点儿黎明的迹象。

一切都很安静,除了远处的一条农家犬发出的些许号叫声。一轮黄色的月亮低低地挂在天上,散发出了一点儿微光,刚好能让人看清周遭事物的轮廓。微弱的月光暗淡地照映在那辆破旧别克车的挡泥板和引擎盖上。

接着,这个女人绕到了副驾驶的旁边,帮忙搀扶一位行动不便的老人下了车。他们两个似乎年龄相仿,都将近八十岁了,但女人的个子很高,梳着一个紧紧的圆发髻,满头的银发闪闪发亮,走起路来脚步也十分轻快。尽管晚上很暖和,她还是穿了一件长到脚踝的黑色大衣,纽扣一直扣到了下巴。她搀扶的那个男人是个秃头,不仅行动迟缓、弯腰驼背,还总是爱乱发脾气。他在白色衬衫外面穿了一件黑色西装,领口是开着的。他挣扎着终于下了车。“我可以自己下来!”他不耐烦地说,然后甩掉了女人的双手,“你去把后备厢打开!”男人摇摇晃晃地站在长满草的路肩上,像鸡蛋一样的脑袋左右摇晃着,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了一根拐杖上。

“可别摔下来弄断了脖子,你这个老糊涂,”女人用一种厌烦而又无奈的语气回答说,“还没到时间,还得再等一等。”

那个年老的男人猛地挺直了腰板,朝她挥着拐杖说道:“不行!”接着,他又靠在拐杖上,一瘸一拐地走到了车的后面,看着女人打开后备厢,然后拿出了一个长长的管状物体。在昏暗的月光下,这个东西看起来像是一个用来裹地毯的硬壳纸管,大概有一米五长。女人小心地把它竖起来,又拿出了一个很重的木制三脚架。“你想把它放在哪里?”她开口问道。

男人一边用拐杖疯狂地比画着,一边说:“在哪儿都行!在哪儿都可以!我们已经知道了高度和方位角,所以在哪儿都一样!找个平坦的地方就行了,快点儿!”

女人用一只胳膊夹着折叠的三脚架,向那座旧铁桥走了过去。虽然工人们维修了怀尔德克里克溪路,但通往旧铁桥的一小段沥青路面还没有被拆,于是她就把三脚架放在了上面。只听见啪的一声,三脚架打开了。女人在固定三脚架时忍不住哼了一声,看来这个三脚架顶端架的那个基座非常笨重。

女人固定好三脚架后,便回去拿管筒。在一来一回的路上,男人也一直跟在她的身旁,不停地咕哝抱怨着。女人不愿被催促,她走得很慢,但很自信,仿佛自己曾在黑暗中做过几百次相同的事情。她把管筒接在了基座上,通过转动一些圆形的铬合金旋钮,又把管筒倾斜起来,正对着天空。原来,这是一台反射式望远镜。

女人一边哼着缓慢而阴郁的曲子,一边把一个目镜装进了镜筒边上的支架里。然后,她从自己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支带有红色灯泡的小手电筒。她打开了开关,借着微弱的红光,先是调整了一下三脚架,然后又通过仔细观察底座上的指南针和两个金属环,对望远镜做了一些调整。这些金属环上都刻着一些线条和数字,就像某种圆形尺子一样。当她似乎对每个金属环上显示的数字都感到满意时,她便关掉手电筒,把它放回了口袋里。

她按下望远镜底座上的一个按钮,然后一个发条马达就开始轻轻地嘀嗒作响起来。“应该调好了。”她说道。接着,她又以讥讽嘲笑的口吻补充说:“是让我先看,还是你先看呀,我的老爷,我的大人?”

“闭嘴,快闭嘴!”那个老男人咆哮道,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起来,“让我先看!哪怕你看见了,也不知道是什么!”

女人用鼻子轻蔑地哼了一下,但没有说任何话。男人一瘸一拐地走到望远镜跟前,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镜筒,然后开始凝视着目镜。他一边嘟囔着什么,一边转动了某个旋钮,好让仪器得以聚焦。不一会儿,他就高兴地咯咯笑了起来。“我看到了!”他宣布道,“我看到它了!太美了!就像一颗长着头发的小红彗星,正好就在视野中央。噢,干得好呀,我亲爱的妻子!想想看,它上一次离地球这么近,都已经是一万四千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的亚特兰蒂斯人还在它的光芒下匍匐祈祷呢!现在,这颗红彗星又回来了!”

“那是一颗彗星,你这个老糊涂,”女人反驳道,“好了吗?我能看一眼了吗?”

男人放下了望远镜:“当然,我亲爱的厄尔敏,快看吧!让你看个够。”当女人俯下身去注视目镜时,男人抬起了头,凝望着漆黑的夜空。他说道:“肉眼还是看不见,但它每时每刻都在向我们靠近,很快,很快它就会在夜空中闪耀起来!我们的时机终于要到了!”一想到这里,他似乎有些感动,不由得颤抖起来,抽泣了一声。

女人没有从目镜上抬起头来。男人从裤袋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绢,一瘸一拐地朝那座旧铁桥走去,擦了擦眼睛,又擤了擤鼻子。他在桥边停了下来,低头望着溪水里的一个黑色旋涡,但除了朦胧的月光,其实什么也看不见。突然,水面开始沸腾起汩汩的气泡,并在一片漆黑中闪现出了磷光。老男人不禁笑了起来,开口说道:“快了,我的小宠物,就快了!不久之后,你就可以为我梅菲斯托费勒斯·穆特效命了!全世界的人类,那些傻瓜,都将会臣服于我,拜倒在我的脚下!”

那些沸腾的气泡渐渐消失了。随之传来的是一股恶心的烂玫瑰味道,其中还混杂着一种腐烂尸体和霉菌散发出的细微甜味,让人不禁作呕。然而,男人却在咯咯笑着,十分欣慰的样子,就好像这是玫瑰的芬芳一样。

在经历了那个可怕噩梦的第二天早上,路易斯和乔纳森叔叔一起去参加了弥撒。圣乔治教堂是一座石头建筑,偌大的彩色玻璃窗上分别画着耶稣受难的十四处苦路像。教堂里的牧师迈克尔·弗朗西斯神父是个矮小瘦弱的人,戴着一副又大又圆的眼镜,声音柔和平静,性情十分开朗。通常来说,路易斯会在弥撒仪式上获得一些安慰,但这个星期日,尽管他就坐在乔纳森叔叔的旁边,他的心里却在怀疑他是否真的还信任自己,而这个想法又让他感到非常沮丧。当他们离开教堂时,路易斯又停下来做了一个简短的祈祷,并为他的父母之灵点燃了蜡烛。在乔纳森叔叔开着马金斯·西蒙回家的路上,路易斯决心要证明自己是值得被信任的。

接下来的这一天,一切如常。到了星期一,路易斯告诉罗丝·丽塔,自己很担心乔纳森叔叔会对他们两个失望,但他没有说明具体原因。路易斯一个人已经够难受的了,他不想让罗丝·丽塔也陷入悲伤和胡思乱想之中。

不过,对罗丝·丽塔来说,这句话已经足够让她想帮忙做点儿什么了。她建议道:“我们可以从1885年坠落在老克拉伯农农场的那颗红色流星着手,在像新西伯德镇这样安静的一个小镇上,我敢打赌,这种事一定会上新闻的,快走吧。”

路易斯一路跟着她到了公共图书馆。他们来到地下室,因为过期的《新西伯德纪事报》就存放在那里。这些报纸都被装订成了许多大本册子,栗色的封面皱皱巴巴,镀金的编号也褪色剥落了下来,很难看清楚。而且,有一些册子已经找不到了,尤其是从1861年到1865年南北战争期间印刷的那些。但是,幸好1885年的两本册子都还在书架上,路易斯和罗丝·丽塔便取下了记录着七月到十二月的第二本册子。

“齐默尔曼太太说过,陨石撞击发生在十二月。”罗丝·丽塔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翻着那些发黄、发脆的旧报纸。一股薄薄的灰尘扬了起来,弄得路易斯的鼻孔痒痒的,闻起来还有点儿鼠尾草的味道。

路易斯发现这些旧报纸上并没有任何照片,只是偶尔有几幅雕刻版画,而且它们大多数都是为了出售新型改良耕田机或者煤油炉之类的东西刊登的广告。罗丝·丽塔翻到了十二月的报纸,他们便开始仔细浏览每一页,试图找到有关流星坠落的报道。

终于,在12月22日(星期二)的一篇头版报道中,他们找到了相关的消息。路易斯和罗丝·丽塔都俯下身来,把头凑在一起,开始读道:

惊喜的天外来客!

在昨晚的午夜时分,一颗未知的流星从外太空远道而来,在夜空中划出了璀璨的光芒。相信月亮女神黛安娜一定会感到非常愤怒,毕竟这颗闪耀的流星让她黯然失色了不少,说不定她正待在自己的闺房里生闷气呢。

昨晚,新西伯德镇、埃尔德里奇角镇、荷马镇以及卡帕纳姆县附近村庄的所有居民,都被午夜的一声巨响给惊醒了,那可怕的声响就仿佛是一枚巨大的火箭发出来的。

事发时,新西伯德镇的警官詹姆斯·安德鲁斯正在四处巡逻,据他所说,整件事的罪魁祸首是一颗“像房子那么大”的流星,它划过了寒冷、晴朗的午夜天空,然后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隆声,还有十分耀眼的红色光芒,特别明亮,“就像是一切刚被鲜血溅过一样”。

这颗流星引起了巨大的**,以至于一些人马上从**跳起来,开始生疏地做起了祈祷,他们都觉得最后的审判日号声已经响起,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此外,流星经过时所引发的震动波及新西伯德镇所有教堂的尖塔,让所有的钟都叮叮当当响了起来。截止目前,大约有二十名愤怒的市民反映自己家的窗户玻璃被震碎了,许多商店的窗户也都碎了一地。然而,本报却觉得这或许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预计今年的圣诞节期间,玻璃厂的生意将会非常兴隆。

据称,这颗流星坠落在了新西伯德镇以南的某个地方。毫无疑问,一旦陨石被发现,它将成为大家争相进行科学研究的对象。

最后,如果有热心的读者在林中漫步时发现了一个正在冒烟的陨石坑,并愿意带领本报记者去往现场的话,那么我们将会十分乐意奉上十美元的报酬。不过,千万记得只能告诉《新西伯德纪事报》。如果你把这个消息悄悄告诉了心怀不满的戴安娜女神,说不定受到诅咒的就是你了。

“哼,”罗丝·丽塔不屑地说,“他们当时根本就没有严肃看待这件事,对吧?”

路易斯回答说:“这篇报道之所以会这样写,或许是因为记者很高兴没有任何人因此受伤吧。在我看来,像陨石那样的东西砸向地球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所以在发现一切平安无事后,人们自然就会觉得如释重负吧。”

“也许是吧。”罗丝·丽塔表示同意。他们又往后翻了几页,并在星期三刊登的讣告栏里发现了吉迪亚·克拉伯农的消息,不过上面也没写什么特别的内容:“吉迪亚·克拉伯农,一位农场主,于12月21日午夜突然去世,葬礼将以非公开形式举行。”

这就是全部了。十二月的其他报纸里再没有任何关于流星或克拉伯农的报道了。罗丝·丽塔合上了那本册子,一旁的路易斯陷入了沉思,他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记忆中浮现出来。“嘿,”他开口说,“12月21日是一年中最短的一天吗?”

“对呀,”罗丝·丽塔回答说,“那一天是冬至,确切地说,是一年中白天最短、夜晚最长的一天。对了,明天就是夏至了,也就是一年中白天最长、夜晚最短的一天。为什么问这个呢?”

“也许这其中有什么关联,”路易斯说道,“很有可能是老吉迪亚施了魔法,让流星在那晚落到了地球上。你知道的,魔法师们只能在一年中某些特定的日子才能施展出最强的魔法。虽然乔纳森叔叔可以让月食发生,但也不是任何时候都会成功,必须还要等到所有的星星都在正确的位置上才行。即便如此,那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月食,因为它只能维持在大约几平方千米的范围内。”

罗丝·丽塔用手指敲了敲图书馆的桌子。“你的猜想有可能是对的,”她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你要怎么确定呢?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向乔纳森叔叔或者齐默尔曼太太求助的话……”

“天哪,不,”路易斯马上说道,“他们很可能会认为我找这些旧报纸是在多管闲事。”

罗丝·丽塔把椅子从桌子旁推开:“好吧。我始终觉得是你搞错了,但我也知道,这整件事真的让你很心烦。那么这样做如何:我们一起去那个旧农场看看吧!”

突然间,路易斯感觉自己的胃抽搐了一下。“我……我不知道,”他结结巴巴地说,“它……它在城外很远的地方,而且,而且……”

“如果骑自行车的话,只要几小时就能到那儿,”罗丝·丽塔开始哄劝道,“而且,我们也去过很多次很远的地方。如果我们早一点儿出发,比如早上七点,那我们就可以在九点或者九点半之前到达了。也许我们可以等周六的时候再去,这样就可以有几天的时间做准备了。我们可以在农场里闲逛上几小时,一起吃野餐,然后再骑车回来,保证谁也不会注意到。”

罗丝·丽塔说得很对,但尽管如此,路易斯还是感觉胸闷不已,就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手掌狠狠地捏住了他,让他喘不过气来。在听到乔纳森叔叔说了那些可怕的事情之后,他光是想到那个邪恶、衰败的农场,就不禁害怕了起来。“你……你觉得我们……会在那里发现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想要尽量拖延一下时间。

“那个陨石坑吧,”罗丝·丽塔回答说,“又或者是一本魔法咒语书,甚至是午夜队长[1]的神奇解码戒指,谁知道呢?不过,有一件事是很肯定的,如果我们不去试一试,那就什么也发现不了。”

路易斯感觉喉咙堵得慌,于是用力咽了口唾沫。“你确定我们应该去吗?那是个很可怕的地方,你一点儿都不害怕吗?”他哑着嗓子问道。

罗丝·丽塔苦笑了一下。“我是有点儿害怕,没错,”她坦白说,“但那是在白天,而且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如果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我们就马上像兔子一样跑掉,我向你保证。”

路易斯突然头晕目眩了起来。其实最重要的是,他只想让自己确信乔纳森叔叔是爱他的,是信任他的,而且永远都不会把他赶走。罗丝·丽塔的这个计划或许能帮助他做到这一点——或许也会导致一切坍塌,就像他在噩梦中见到的那个铁笼子一样。路易斯真的希望自己能有更大的决心和进取心,希望自己能像罗丝·丽塔那样行动果断,不会在事情还未发生之前就犹豫不安、怕这怕那的。

终于,他迫使自己冷静了下来,开口说道:“好吧,我去,可如果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就跑,”罗丝·丽塔保证道,“像兔子一样。”

“像兔子一样。”路易斯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1] 一部1942年上映的科幻电影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