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衡肝肠寸断,指尖不自觉地握紧。

身下的马儿再也坚持不住,吐出最后一股气息,倒在黄沙中,脖子上涌出淋漓的鲜血。

他头也不回地弃马而去,迎着关隘上的火光。

银白的身影掠过旷野。

他眼周的皮肤在灼烧,视线变成了血色,但他知道越是疼痛,就离她越近。

他的视线虽然模糊了,但听觉依旧灵敏。

远远地,他清晰地听见前方的马车上传来一个稚嫩又嚣张的声音。

“我有你们要的人!她叫百里颜!”

他银眉紧蹙,脚下的黄沙溅起一路烟尘。

眼看马车近在眼前,关隘上的火把突然多了起来,传来了卫兵们奔跑的声音。

紧接着,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

他的瞳孔已被血污沾染,几乎失去了视觉,仅凭着声响,速度却没有减慢。

他银白的身影突然袭来。

马车上的男孩猛地回头:“谁?!呃——”

语出即毙命,砰一声倒在马车之下。

此时,守城的卫兵也看见了银白色的陌生影子。

一时间,急促又剧烈的脚步声往城门口奔来。

只见银白的幻影飞过他们身前,他们还来不及传出消息,都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火把的光亮骤然黯去,关隘下重归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邓衡眼前的血色变成了深色的暗影,但仍旧强撑着摸索到了双辕车上。

他浑身战栗,向那具棺椁走去。

几步之遥,好像隔了一座奈何桥。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棺椁前。

月下的他,面如死灰。

“我带你走……这就走……”

他强撑起身躯,准备推开棺椁的盖子,却发觉盖子是钉死的。

他瞬间怒气上涌,悲愤至极。

她单纯如斯,竟被人残害至此!

他奋起一掌,击碎棺椁。

银月铺洒在她苍白的脸上和身上。

他颤抖着拥她入怀。

十二年来,饥饿、疼痛、屈辱都没有让他流过一滴泪。

而现在,他任泪水奔涌而出。

泪水冲刷了眼前的血污,他看清了她的手。

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把银色匕首。

他紧蹙的银眉忽然展开,只见匕首的刀刃上沾着木屑。

她一定是想用匕首撬开棺椁。

也就是说,她在入棺之前还没有死!

他突然紧紧抱住百里颜,往她颈上轻轻一咬。

她的血液涌入他的口中。

竟然没有毒。

突然,一股微弱的脉搏涌了上来。

刚才在马车上,百里颜没能用匕首撬开棺椁,但她凿出了一条细缝。

仅凭着些微的新鲜空气,她还残存了一丝丝的生命。

被他咬破脖颈的瞬间,疼痛唤醒了她残存的气息。

“颜、颜……”他在她耳边轻唤。

但她浑身瘫软,面色惨白,似乎刚才的脉搏只颤了一下,又灭去了。

银月下,秋风中,二人紧紧相贴。

他低下头去。

他的唇触到她的唇上。

他鼓起胸腔,将气息渡到她嘴里。

吐息之间,她的胸腔随之起伏,但只要一离开,立即又失去了气息。

她的唇,柔软而又苍白,像即将飘零的桃花瓣,只是堪堪撑在枝头,只要细微的风过,就将离世而去。

他心无他物,继续为她渡气。

她气若游丝,脉搏仍是若有似无。

泪水划过他的脸颊,滴落到她脸上。

什么家国,什么荣辱,在这一刻,他只想再次感受她的心跳。

“笨蛋,醒醒……我带你走……我们一起……”

他哽咽着嗓子,浑身颤抖。

他又低下头,贴近她的嘴唇。

忽然,她的唇瓣颤动两下,一声极其微弱的声响从她口中飘然传来。

“真……的……吗?”

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凝固在这一刻,大脑一片空白,胸腔似乎要炸开来。

“真的!真的!我们一起走!去南方,去看山看水……”

她提了一口气,又十分艰难地吐出来,嘴唇颤抖着但说不出话来。

他颤抖着搂住她,在她耳边继续说:“我们要去建一座大宅子,坐北朝南,好不好?”

她睫毛颤了两下。

“还要有华亭,有廊榭,对不对?”

她眉头蹙了蹙。

“不对不对,那要有个小院子,养几只狸猫。”

她睫毛颤了颤,嘴角微微勾起。

他柔声细语,从院落说到桃木,从小桥说到流水。

她倚在他怀里,闭目暗笑,你说的布局呀,一点都不对……

渐渐地,她的气息平稳了几分。

她忽然开口:“我们……走……吧。”

他从幻想中的小桥流水中回过神来,像是瞬间被拉进了现实。

二人身周是残破的车驾,一地的尸身,头顶一轮血色新月,冷冷地照着大漠。

他环顾四周,眼见不远处有一座苍青色的山,山坡上一座木塔。

二人可以暂时藏身在那里。

远远地,传来一众卫兵慌乱的脚步声,向城门口奔来。

他直起身,抱起百里颜,向木塔快步走去。

时隔十二年,他没想到用这种方式重新踏上了故土。

他曾经想过要么身死大漠,要么荣归大雍。

但现在,他心无旁骛,怀中的百里颜气息安然。

别无他求。

二人就这样静静地往山间上的木塔而去。

秋风刚至,草木依旧森森,山涧有溪水潺潺。

他悄然推开古寺的木门。

一旁的小和尚打着瞌睡,口水淌了一脖子。

院中一棵古杏,黄了几叶。

他仍旧抱着她,站在了杏树下。

百里颜忽然觉得身子停了,勉强从他怀中偏了偏脑袋,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草木葱郁,混杂着旧木的味道。

她强睁开眼睛,向四周看了看,而后抓紧了他胸前的衣襟,悄声说:“去塔里……”

木塔十分陈旧,楼梯狭窄,他屈身才能行走在楼梯间。

脚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他走上了一层又一层。

忽然,百里颜又抓紧了他的衣襟。

他瞥了一眼四周,才发觉这层是一处暗层,四周的墙面没有窗户。

于是他停下来,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把百里颜缓缓放下,刚起身时,却发现她的手还攥着自己的衣襟。

黑暗中,百里颜看不清周遭,只识得他的气息。

他顺势俯身,又将她拥入怀里。

她伸手拂过他的眉宇、眼角、鼻梁,停在他的唇上。

她轻轻说:“我见过你……在黑暗里……”

她伸出双手环绕在他颈后,气息氤氲在二人之间。

黑暗中寂静无声,两种心跳声越来越强烈。

他反手撑在她身后的木柱上,让她倚着自己的臂膀之内。

他低下头去,亲吻脸颊绯红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