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境,不见远山。
兴远坊正中的百里府,连夜挂上了白绸。青砖黛瓦的廊檐下挂满了白灯笼。
灯影摇曳,百里颜一身素白罗裙,满头青丝披散,一双杏眼却是睁得炯炯有神。
她跨过深宅高门,绕过九曲游廊,鬼魅般地飘到祠堂跟前。
跪在堂前的下人见了百里颜,只窥了她一眼,好像见了死人一样,瞬间脸色煞白。
下人哆哆嗦嗦地低头行礼,颤巍巍地通报:“大、大小姐到了……”
此刻祠堂前嚎哭声震天,没人注意到百里颜。
周小娘哭得最凄厉:“大公子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
她装模作样地搭了一块白布在肩上,遮着自己艳红的绸衣,呜呜咽咽,浓妆花了满脸。
一旁的中年男子亦是哭丧着脸:“长风这一走,谁人去北疆啊?”
“谁去?谁去也不能让我儿去!”周小娘搂着比她还高出大半个头的儿子,哭哭啼啼,“老爷,老爷,您再去求求圣上吧,大公子没了,百里家没人去得了北疆了……”
祠堂正中,站着百里府的一家之主、一族之长——百里诫。
他面对着峦山一般层叠的祖宗牌位,厉声怒道:“住口!圣旨已下,岂能违令!”
周小娘一把搂紧儿子,硬是把那肥大的脑袋塞到自己怀里:“反正我儿不能去!”
“那……那族里还有谁能去?”人群中窃窃私语。
身为工部尚书的百里诫沉默不语,苍老的肩膀在细微颤动。
北疆战事频发,危机四伏,而雍朝的守城已是年久失修。
世代执掌工部的百里氏族被皇帝钦点,要从族中选派一人,前去北疆修缮城池,抗击敌军。
皇命不可违,违者诛九族。
他的长子,百里长风,氏族最出色的继承人,出征北疆的不二人选。
但就在出征的前一天,百里长风从高塔上失足跌落,惨死塔下,他的尸体被发现时,双臂紧紧护着他的孪生妹妹,正是百里颜。
百里诫暮年丧子的苦痛之余,还要在族中另选一人,远赴北疆。
众人皆知,北疆苦寒,敌军残暴,以大公子之力,或可坚守几个年头,之后还有回朝的可能。
而换做他人,肯定是有去无回。
众人啜泣之时,只听得一声清丽婉转的女音:“妙啊!”
众人惊诧。
瞬间的安静之后,周小娘尖厉的嗓音划破暗空:“就是她!百里颜!要不是你要攀那高塔,大公子怎么会摔下去!”
她向人群中一指,矛头直指百里颜。
众人齐刷刷看向百里颜,目光甚是犀利,好像要剥了她的皮一般。
百里颜伸出一根手指,指指自己,一脸茫然:“你们在说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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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前,百里颜从黄花梨的床围中醒来,大惊失色。
刚才明明还在电脑前画图纸,只不过打了个瞌睡,醒来竟是一片陌生。
脑袋上肿了一个大包,又昏又涨。
但只过了片刻,她的惊慌就变成了惊喜,身为建筑系的女大学生,苦苦寻找不得的雍代建筑史料,活生生就在眼前。
她的眼神一下就亮了,兴冲冲推开房门,沿着游廊往大宅子中最魁丽的建筑走去。
她站在祠堂前,看着飞檐如羽翼伸展开,力学之精巧,都在柱网、木梁与斗拱衔接之间。
她叹一声:“妙啊!”
这一声叹息,却引来周小娘的大呼小叫。
这下,她总算知道了自己的名字,百里颜。
那这里便是史书记载的百里府了,史书记载百里府是豪门大户,宅子极尽奢华,但在兵变中焚毁,夷为平地……
周小娘见百里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一双狐狸媚眼里要喷出火来:“百里颜!死的怎么不是你?!”
一声惊雷炸响。
这声嘶吼,总算让百里颜的注意力转移过来。
她环顾四周,才看到这些跪着的人身上都披着白麻布,满脸的哭丧样,却挤不出一滴眼泪。
另一位年长的夫人,用帕子按了按脸颊:“颜儿,你刚醒,你还不知道你哥哥他……”
潮水般的记忆涌了上来,是百里颜前世的记忆。
就如所有深宅大院的女子一样,百里颜一辈子活得循规蹈矩,战战兢兢。
百里颜生母早逝,没过两年父亲就娶了两房女子,这个歌女出生的周小娘最为得宠,她仗着生了儿子,硬要摆出女主人的派头。续弦的大夫人膝下无子,就来笼络百里颜,不拉拢还好,这下子恰恰扎了周小娘的心窝,因为在她看来,这就是两个贵女欺负她出身低贱。
于是周小娘卯足了劲,明里暗里刁难她们二人。那大夫人又是个软弱的性子,斗不过周小娘,就怯了,她本来就是假意笼络,并非真情,于是就断了与百里颜的来往。但那周小年哪里是会饶人的性子,见百里颜没了依靠,愈发猖狂。
这下子,百里颜真是天可怜见的独自飘零。
她人生唯一的亮光,就是她的孪生哥哥,百里长风。哥哥常年在外主持工程,但只要在家的时候,就为她遮风挡雨,三番五次推掉了她不喜欢的姻亲,挡下了无数次周小娘的明枪暗箭。
只有哥哥回来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有家的。
但他再也回不来了……
周小娘还在咒骂:“……还说呢,大公子也太爱出风头了,宫里刚说要去北疆修城,他自个就跑去令了命,这下好了,圣上硬是要百里家出人,哼,谁要去那个鬼地方!”
她又转身对着祠堂里,怒骂声一转,变成了娇滴滴的啼哭:“老爷,你可不能让我儿去啊,孩儿还小,哪受得了那里的苦啊?要是让他去,就是要了我们母子二人的命啊!”
百里颜冷眼看着周小娘怀里搂着的儿子,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得肥头大耳,他人高马大的身子跪在地上,缩着肩膀,才得以把头埋进周小娘的怀里。
她冷笑一声:“你儿子还小?!你看看他腰间挂的荷包,分明是女子所赠,情爱谈得痛快,修城就去不得了!”
众人愕然,平日里娴静端庄的大小姐怎么变得如此口无遮拦。
往日被那得宠的周小娘刁难几句,她是万般不敢顶嘴的。
众人只当是她刚丧了至亲之人,发一会疯罢了,所以都没有一人敢言语。
恃宠而骄的周小娘哪里受得了这般委屈,还是在所有家族长幼的面前,现在是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
那肥腻的少年见娘亲受了气,也不装委屈了,陡然变了一副蛮横无理的模样:“百里颜,你什么意思?明明是你哥爱出风头,着急升官,现在要害我们去修——”
“啊——”少年的咒骂变成了惨叫。
百里颜一脚踹在他裆部。
那少年当即缩成一团,滚落在地。
周小娘见状,张牙舞爪地就要扑过来,百里颜侧身躲闪,脚背一勾。
噗通一声,周小娘摔在地上,恰好跟她儿子滚成了一团。
百里颜掸了掸衣裙,挑眉说道:“你二人站都站不稳,确实不大适合去修城,去了怕是要丢我哥哥的脸面。”
她环顾四周,冷冷道:“我看在座的,有不少比我年长的叔伯,还有仪表堂堂的多位兄长,府里人才济济,却一直在问谁去修城?哼,我倒是想问问,要是有轻松又能得便宜的活,还会有人这么问吗?!”
“放肆!”
那站在祠堂正中的一家之主终于开了口。
一记闪电划破长空,百里诫转过脸来。
他暮气沉沉的脸上,紧皱的眉头让满脸皱纹更加深陷,像年迈的猛兽,身体虽已苍老,但眼神仍旧锐利。
他向百里颜走过来,气势汹汹:“长风竟把你惯成这样!”
他走到百里颜面前,看着她这张神气活现的脸,与他刚刚丧命的爱子长得一模一样。
他怒火中烧,从他低沉沙哑的喉咙里一字一顿地说出四个字:
“天亮,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