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朝雾弥漫,建筑的轮廓在雾霭中模糊不清。

整座城市就像是一个被失眠折磨的困顿者,将醒而未醒,欲眠而难眠,偶有悠长的汽笛声传来,反而更添几分茫然。自从一九三七年之后,上海的清晨就一直如此暧昧。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行驶在南市狭窄的道路上。不知是不是雾气大的缘故,它的行驶速度不快,乘客似乎并不急于赶到某个目的地,倒似在徜徉一般。

它正沿着民国路自东向西开去。这条路原本是上海县的南城墙与城壕,后来政府改建,把城砖拆毁填入城壕,在原址上修了一条近乎半圆形的弧形路段,称为民国路,北面顶点毗邻法租界,南边的两个端点,与方浜路的东西两头恰好相连。南市有个流传颇广的谜语童谣:“一街分三向,东西北白相。”谜底即是民国路。

这辆轿车的行进路线很古怪。它从民国路的东头出发,沿着弧形道路依次走过新北门、老北门、小北门……然后再沿着方浜路向东直行,正好走成一个半圆形。

半圆边缘的每一个路口,都设有一道铁栅栏,以民国路为边界,硬生生把这块街区从南城切了出去,变成一个独立城寨。此刻车窗上出现一张外国人的面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经过的每一个路口,透过栅栏空隙,把“城寨”内的景象一次次收入眼中。

此刻“城寨”里一片静谧,高高低低的木屋都掩着窗板。大部分居民仍在安睡,浑然不觉被人如此伤感地注视着。

当车子开到方浜路与阜民路交界的路口时,太阳已徐徐升起。借着朝日的光辉,可以看到在这个城寨最高处的建筑顶端,正飘扬着一面旗帜。这旗帜正中是一个红色十字,边缘绘了一个圈,旁边写着中英文的“上海国际红十字会”及“南市难民区”几个字。

那一双湛蓝色的眼睛,在“南市难民区”这五个字上停留良久。随即车厢内响起一声沉重的叹息,那人拍拍司机的肩膀:“我们去码头吧。”

车子加快速度,不一时开到了十六铺码头。一个瘦高的法兰西人从车上走下来,眼窝深陷,身材颀长,可惜大半截右臂都不见了。下颌那一部纯白长髯倒是十分健旺,活像一蓬不曾蘸过墨的笔须。

码头上静悄悄的,没什么人,只有一个中国人伫立在系缆柱旁。那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只是双鬓微显斑白。

他一见到神父,连忙快步走过去:“饶家驹神父,你是不是又去南市难民区了?”

“唉,对。马上要离开上海,所以我特意让司机去兜了个圈子。我有一个直觉,这将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它。”饶神父的语气里满是感伤,他握紧对方的手,“孙医生,我走以后,就要靠你们啦。”

“局势日益恶化,我们也不知道能支撑多久。”孙医生微微露出苦笑。饶神父习惯性地低声嘟哝了一句法国谚语:“A force de mal aller, tout ira bien。”

“天无绝人之路。”

孙医生挑选了一个恰如其分的翻译。三年以来,这句话被饶家驹神父时时挂在嘴边,已成了口头禅。尤其近一年来,他说得越发频繁。大环境日渐艰辛,若不乞灵于一丝微茫的天道规律,只怕很难支撑下去。

饶家驹的中文很好,听得出这几个字的微妙暗示。他微微一笑:“孙医生,悲观主义者听到这句话,会觉得自己的抗争已无意义,只能由上帝来选择命运;乐观主义者听到这句话,会认为未来尚有一线生机,值得奋力一搏。你是哪一种?”

孙医生扶了扶眼镜:“我两者皆不是,我会奋力一搏,然后听凭上帝的安排。”饶是饶家驹心事重重,听到这一句话也忍不住大笑:“尽人事,听天命。我倒忘了,这才是你们中国人的哲学啊。”

“我是怕自己把未来想得太通透了,就丧失了在当下坚持的勇气。”孙医生说得很坦白,也很疲惫。

饶家驹歉疚地抓住他的手臂,看到对方眼圈微微泛红。这次自己骤然离去,对这位中国医生的打击比想象中要大得多。

三年前的那一场淞沪会战,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在上海造成了大量难民。国府无暇顾及,日本人如狼似虎,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又置身事外,结果这些难民流离失所,无处容身。中国红会不得不祭出沈敦和的故智,联络了各国驻沪人士,组建了上海国际红十字会,处理难民问题。

其中最为艰难的安置工作,由一向热心公益的饶家驹神父负责。经过他的奔走斡旋,最后在南市的民国路与方浜路之内划出一片城区,作为收容难民之用。在接下来的三年时间里,他殚精竭虑,穷尽所能,硬是在极度恶劣的大环境下,保住了这个“南市难民区”和生活在里面的三十多万难民。

谁知本月饶家驹接到耶稣会调令,需要返回巴黎。他有心拒绝,可耶稣会态度十分强硬。谁都知道巴黎如今在德军占领之下,同样需要救济难民。他犹豫再三,也只能奉命行事。

为了不引起难民恐慌,饶家驹决定悄悄离开。只是到了六月十六日离开当日,他实在舍不得自己付出无数心血的难民区,遂坐车围着这个区域最后转了一圈,才依依不舍地来到码头。

唯一赶来送别的人,是和他这三年密切配合的红会第一医院留守主任——孙希。

抗战开始后,在颜福庆的调度之下,兼任红会第一医院院长的应元岳率领红总、中山医院,以及上海医学院的大部分师生、医护人员内迁去了云南。孙希因为受过枪伤,被任命为留守主任,留在上海维持哈佛楼的运转。

南市难民区是一个国际中立区,只有红会系统的医生能够进入。孙希作为硕果仅存的外科主力,几乎每天都往难民区跑,与饶家驹结下了深厚友谊,也最为知晓他的难处。

“我走以后,你们一定要早做准备。未来的局势,恐怕会更加棘手。”饶家驹提醒道。

“不用未来,我估计您离开的消息一传开,这个难民区就会维持不下去。”孙希悲观地表示。

中国红会在沦陷区已停止了实质工作,他们并没有能力接管难民区。

“我说的可不只是难民区的事情。”饶家驹脸色凝重,“我听一些在工部局的朋友讲,德国、意大利和日本最近外交动作频繁,很可能在几个月后签订一份条约,正式结成军事同盟。”

孙希顿时一惊。他一直关心欧洲局势,法国早已被德国击败投降,英国正困守不列颠岛拼死抵抗。倘若这时候德国和日本结成军事联盟,岂不是意味着日本将要对英国人宣战?

日本人在三年前就占领了上海华界,但出于外交考虑,没有进入法租界和公共租界。许多药品,都只有通过租界渠道可以获得;而许多不可宣扬的病人,也是通过租界才得到保护。这三年时间,上海租界如同一座孤岛、一个正常生活的残影盒子,支撑着人们的最后希望。

倘若日本对英国宣战,那么这座孤岛一定会被洪水淹没,而上海将被黑霾彻底笼罩,再无一丝光亮,孙希呆立在原地,内心波澜几乎无法平息。跟这个消息的冲击力相比,饶家驹的离开都算不得什么了。

饶家驹很理解这位中国朋友的震惊,伸开仅存的一只手臂,拥抱住孙希,说:“如果你还能见到方医生,代我问好,希望他健康如昔。”孙希勉强笑笑,也伸出手来,抱住这位老朋友的肩膀。

“A bon chat, bon rat.”老人趁机低声在他耳畔咕叽了一句。

这句法语直译过来是“有厉害的老鼠,就有厉害的猫”。孙希还没开口,饶神父那略带口音的汉语,又一次在耳畔响起:“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觉得这句中译最准确。我的朋友,请你不要放弃希望。”

随着一声悠扬的汽笛声,大船缓缓驶离了码头,载着饶家驹离开了他生活二十余年的上海。那个站在甲板上的孤独身影,既像是在缅怀过去,又像是在为当下担忧,同时还带着点对未来的茫然。

孙希已经数不清这是开战后送别的第几个朋友。更可悲的是,他从来没有接过任何朋友回来。

船只很快变成黄浦江上的一个小黑点,孙希默默转身离开十六铺码头。他上了一辆黄包车,淡淡地说去赫德路爱文义路。半路上车夫出于职业习惯,还想随口跟客人闲聊几句,可这个客人一声不吭,整个人蜷缩在车座上,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

这张照片微微泛黄。年轻的姚英子面对着镜头,略带羞涩。在她身后,孙希一脸狼狈,正要避过方三响肩扛的一条长木凳。这是农跃鳞在一九一〇年医院落成典礼上抓拍的,其时三个人俱不到二十岁,正值青春年少。照片虽已褪色,却依旧洋溢着雀跃的活力。

一九二八年农跃鳞逃离上海的时候,曾把一批文件藏在福州路书铺。里面除了他记录的四一二真相,还有历年来珍藏的一批照片,包括这张。孙希去替他收回文件时,顺便把这一张揣到自己口袋。

全面抗战开始之后,方三响和姚英子消息全无,生死不知。孙希本性并不喜欢庶务,可如今要孤守红会第一医院,被迫与多方周旋,实在是心力交瘁。每到快撑不住的时候,他就拿这张照片来看看,聊以慰勉。

饶家驹离开上海,对孙希打击颇大,觉得主心骨又被抽走了一根,内心惶恐更添几分。这一次,即使是老照片也无法把焦虑安抚下去。

“老方啊,英子啊,你们好歹传个消息回来呀,哪怕一句话也行,不然我可快撑不住啦。”他盯着照片,嘴里委屈地嘟囔着。

黄包车很快抵达了赫德路和爱文义路的交界路口。这里属于公共租界,路上自行车和汽车络绎不绝,远处咖啡厅的音乐依旧飘扬,沿街很多小贩叫卖零食瓜果,仿佛生活一如旧时。孙希从其中一个小贩手里买了几个大桃子,拎着布兜来到一处三层小公寓的二楼。

他一敲门,邢翠香从里面迎了出来。

“给,新下来的龙华水蜜桃。”孙希把布兜递给她。

邢翠香一头鬈发,身穿一条浅白色的收腰无袖连衣裙,看上去时髦得很。她接过布兜:“哎呀呀,孙叔叔,龙华水蜜桃要七月半才好吃。这个时节,市面上的都是外地桃子冒充的。你怎么这么容易上当?”

孙希努力辩解道:“只要够甜就行,是不是龙华出的又不打紧。”邢翠香笑道:“你给人开刀,也是这么敷衍了事吗?”孙希笑起来:“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你快弄点吃的,我一会儿还要去医院。”

“别讲话像个老太爷似的,我是姚家的丫鬟,可不是你家的。”

邢翠香“哼”了一声,到底还是从厨房端出一碗牛奶和两个羊角面包。那牛奶冒着腾腾的热气,上面一层奶皮,一看就是一直煨在灶上。两人面对面在桌子旁坐下。邢翠香拿起餐刀,熟练地把面包剖开,抹了小半块黄油,递给对面的孙希。孙希拿起今天的《申报》,边看边吃起早餐来。

抗战开始之后,孙希和邢翠香都留在了上海。邢翠香在公共租界找了个海关文员的工作,在赫德路上租了间小公寓。孙希累了或烦了,就会过来坐坐,也没什么特别的事,两个人一起吃吃饭,聊聊天,兴致来了还会跳一段舞,亲密得好似最好的朋友。

但两个人也明白,也只能是最好的朋友而已。

孙希对翠香的心思知道得很清楚,就像翠香了解孙希的心思一样。两人都存着一个默契,无论如何也要等见到姚英子,才能有个决断。

“今天有心事?”邢翠香敏锐地问道。

“嗯?你怎么知道?”

“你现在打开的那一面《申报》是文艺诗歌版,你平时最不耐烦看的,今天却停了五分钟没动,肯定是走神了。”

孙希叹了口气,把剩下的面包蘸了蘸牛奶,塞进嘴里:“饶神父这一走,不知道南市难民区怎么维持,搞不好要生出大乱子——不,是一定会生出大乱子,就看乱成何等规模。”

孙希跟饶家驹合作那么久,太清楚南市难民区管理之复杂。内有几十万张嘴要救济,外要与日本人、法国人、英国人折冲樽俎,没有一日不生事端。像饶神父这样既上心又有威望,且颇具手段的领导者,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大不了往租界里冲呗,到时候看洋人的铁栅栏挡不挡得住。”邢翠香语带讽刺,当初难民区之所以建在南市,就是因为法租界迅速封闭了所有道路,拒绝收容。洋人向来是自家利益最优先,在危急关头最是靠不住。

“唉,只怕这回法国人和英国人也要头疼了。”孙希把日德意酝酿结盟的消息说给翠香听,然后字斟句酌:“你那边……呃,有听到什么风声吗?”

他知道邢翠香虽然名义上做文员,但背景并不简单。她应该是为国民政府的某个情报组织效力,留在上海也不完全是因为孙希。不过翠香没主动提过,他也不问,两人心照不宣。

邢翠香把碗碟收拾起来:“我去海关问问那些犹太人,他们的嗅觉最灵敏,有什么风吹草动肯定最先知道。”她忽又抬眼道:“如果是真的,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孙希略带迷茫地回答,“老方、天晴、英子还有颜院长他们一个个都离开上海了,我在第一医院待着,总觉得越来越陌生,那里越来越像一个单纯的工作场所,回到家里,也跟待在旅馆似的——也就在你这里,我还能找到点当年的味道。”

“哎呀呀,还当年的味道,难道你长了个狗鼻子不成?”

邢翠香调笑着,把碗碟端回厨房。她收拾干净再走来时,看到孙希居然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翠香知道这段时间孙希很累,不光是工作累,更是心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像是个大人不在家的孩子。她怔怔地望向孙希熟睡的面孔,眼神忽闪了一阵,拿起毛毯走过去。

到了跟前,翠香看到孙希手里还捏着一张老照片,俯身想把照片抽出去,不料他捏得很紧。翠香轻轻地叹了一声,把毛毯盖在孙希身上,然后转身走开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饶家驹神父离开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上海,激起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饶家驹是难民区的山岳之镇,只要他在,人心就会安定。可如今他竟突然离去,窃窃私语迅速变成公开谈论,公开谈论又演变成流言四起,最后竟演变成了一场混乱。

混乱的直接起因,是小北门旁的大水龙头。这是饶家驹从法租界接出来的一条粗水管,为了给难民提供干净水源。每天都有大批市民拿着桶、盆排队到这里接水。六月二十三日这一天是例行的检修日,几个水管工先关掉水闸,然后叮叮当当地敲起水管。

等待接水的人看到这一幕,以为他们是在拆除水龙头,停止对难民区供水。原本就惶恐不安的难民更加害怕,纷纷赶到小北门。他们绝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赶到那里能做什么,但随着大溜总没错。

人越聚越多,到后来竟有上万人,附近街道被挤了个水泄不通,许多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了铁栅栏上。自来水公司负责人出面解释,没有人相信,难民区的警察赶来维持秩序,也没办法劝服。在难民区外围驻扎的日军也赶到现场,他们并没有说服的耐心,直接用刺刀和棍棒试图驱散人群。

突然不知何处传来几声枪响,一下子,就像一滴水落入沸油之中,人群瞬间炸开。

一个无组织的大群体陷入集体惊恐时,迸发出的能量最为可怕,因为没人知道这能量会涌向何方,包括他们自己。一时间小北门前哭喊声、呵斥声、呻吟声交错响起。无数人体在层层推搡之下,一齐压向路口的铁栅栏。铁栅栏的关节发出悲鸣,过不多时,竟被生生推倒压断。

这一下子,让蓄积的能量有了宣泄的出口。一万多人的压力,霎时间齐齐挤向这一处狭窄路口,即使是警察的警棍与日军刺刀也无法阻挠洪流,反而被裹挟进去,同样身不由己。只见位于前排的人跌倒在横躺的铁栅栏上,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后面的人却充耳不闻——即使听到也没用,因为还有更后面的人在持续推动着——向前踩踏。那些不幸的血肉之躯被重重压在栅栏上,又被无数只脚踏过去。随后又有躯体重重叠在他们身上。肩撞着头,腰顶着屁股,不时传来轻微的骨折声,肢体被挤压成了奇怪的角度。

这一场残酷的混乱,一直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才泄掉了全部能量。整个小北门沦为一片血肉模糊的修罗场,人体密密麻麻堆叠在路口,蠕动着,挣扎着,震天的哀号声甚至传到了法租界内。

“再快点,再快点,做事不要蟹手蟹脚[28]!”

曹主任站在哈佛楼的门口,满头大汗地指挥着几十名医护人员忙碌。他们正在把一张张病床、输液架子和包扎台抬出楼里,在外面的草坪上摆好。

红会第一医院是华界唯一能救助难民的医院。当小北门的踩踏事故传来时,曹主任当机立断,把急救场所从楼内转移到楼外,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大量伤员。

曹主任如今都快七十了,头发不剩几缕,可他还是爱惜地将之一一染成黑色,梳拢在一处,看上去就像用毛笔在秃头上画了几条墨线。他其实早退休了,但颜福庆在撤离上海之前,请他出山,曹主任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任命,第二天就兴冲冲地来上班了。

过去几年里,他和孙希联手负责医院诸多事务,配合得颇为不错。

曹主任正在训斥几个惊慌的年轻医生,孙希匆匆从楼里走出来,拍拍他肩膀,宽慰他道:“曹主任你消消气。”曹主任气呼呼道:“现在这些年轻人不灵的,看到真是血压高!”

“这些都是实习生,别给他们太多压力,至少都是听话的好孩子嘛。”

曹主任叹了口气:“唉,我这是嫉妒。要是有善有这些人的一半听话,我也不必一把老骨头在这里胡乱忙了。”

曹主任的儿子叫曹有善,今年二十多岁了,整天琢磨着一夜暴富。自己家好好一栋寓所,硬是搞投机搞没了。曹主任这么大年纪出山,一方面是关心医院,一方面也是没办法,家里总得有进项才行。

“要不把有善叫来医院吧,管管救护车也好。”

“算了,算了,我怕他第二天就把汽油和轮胎都卖光,车子跑也跑不动。”曹主任晦气地摆摆手,又是一声长叹。

碰上这么个败家子,确实糟心。于是孙希不再提这话题,看向草坪那边,哪知道看到的事更加糟心。

那些医护人员确实不成章法,不是把就诊台错摆在急救通道中间,就是把没用过的绷带卷搁到医用垃圾桶上头。不过这也没办法,第一医院的精锐医生几乎都走了,只剩二十来个上海医学院的实习学生。

好在这些年的风雨磨炼,让孙希有了大将之风。他只是往草坪上那么一站,那些学生的手脚立刻麻利多了。孙希随口喊着名字,一一给他们分派任务,混乱的局面总算得到控制。

孙希正在叉腰指挥,忽然一辆黑色轿车气势汹汹地开进院子,车头竖着一面小太阳旗,车牌是日本宪兵司令部驻沪专属的黑底蓝边。轿车进院之后并没减速,用喇叭驱散了两边的医护人员,一直冲到花坛前方才停下。

“哦哟,孙希你自己去应付吧。”曹主任缩缩脖子,这牌子他太熟悉了,全院的人都很熟悉,所以没人敢凑上去。孙希眉头一皱,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车子里走出来的,正是川岛真理子。她也穿了一身医生的白大褂,先是环顾四周,然后把视线停在孙希身上,笑容灿烂:“不愧是孙君,都提前做好准备了呀。”

“人命关天,不得不早做绸缪。”孙希冷着脸,刻意让语调保持一种业务性的冷漠,“川岛小姐如果是为了私事,还是请回吧,我今天没空。”

“这次我找孙君可不是约会,也是为了公事。”

川岛真理子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孙希心头猛地一跳,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浮上来。

上海沦陷之后,川岛真理子并没跟着川岛芳子返回东北,而是留在上海一个叫同仁会的日系医院组织。这女人几乎天天都来第一医院,今天送一盒精心烹饪的便当,明天带两张戏票电影票。院内无人不知。

孙希头疼得要死,偏偏又不好彻底拒绝。她的特殊身份,可以让第一医院避开很多麻烦。所以为了大局,孙希只好冷淡地与之虚与委蛇,疲惫和压力与日俱增。

“是什么公事?”孙希道。

川岛真理子开口道:“小北门的踩踏事件中,日军也有十几名士兵受伤,我希望贵院能够接收他们,优先就诊。”

“啊?”孙希顿时一愣,“你们那里不也有医院吗?”

“同仁会的医院在虹桥,距离实在太远了。他们都是帝国忠勇的战士,理应尽快得到救治。”

“可是……我们院的接收能力你也看到了,光应付受伤难民都顾不过来。”

“那就让他们等一等好了。”川岛真理子满不在乎地说,“这些日本士兵也是为了维持秩序才受的伤,难道难民们不该怀有感恩之心吗?”

孙希额头的青筋微微突起。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日本人,怎么会有这个难民区?简直是颠倒黑白。他沉下脸来道:“本院的急诊原则不分贫富、身份、国籍,只以送院先后及伤情轻重来排序。”

川岛真理子似乎早料到孙希这个反应,轻轻一笑:“孙君真是个温柔的人呢,就按照你的想法来做好了。”然后转身出去了。

她居然没有多做纠缠,这让孙希颇有些意外。曹主任见川岛离开,这才凑过来问发生了什么。孙希挠挠头,原样转述了一下。曹主任的下巴哆嗦了一下:“她不会是在说气话吧?哎呀,万一她生气了怎么办?”

“第一医院又不是同仁会的下属机构,你怕什么?”孙希冷哼一声。

“哎呀,孙希你何必这么意气用事!”曹主任轻轻跺了跺脚,“同仁会是单纯的医院吗?”

川岛真理子所在的同仁会,是一个日本民间医会组织,致力于向东亚诸国提供医学援助和教育,在中国各处都建有医院。辛亥革命时,红会救援队就曾在汉口同仁会医院驻留,张竹君也曾在那里做手部脓液引流术。

不过随着日本侵华日切,这个同仁会的性质已悄然改变。它依靠军方势力,打着所谓“东亚医合”的旗号,试图把占领区内的医院都纳入掌控范围内。

其时第一医院在上海的地位颇为微妙。它的主力已随政府西迁,医院只由几位留沪的上海医学院教授组成委员会代管,孙希等人负责实务。无论是日本人还是汪精卫政府,都一直盯着这块无主的肥肉。

所以曹主任才大起担忧,生怕得罪了川岛真理子,让处境更加艰难。

他一路小跑追过去,对川岛真理子又是作揖,又是赔笑,说了很久才挂着一脑门子汗珠回来:“完了完了,人家说了,就按孙医生的方案来,这就是生气了呀!”

“生气就让她生好了。”孙希板起面孔。曹渡道:“你之前不是挺识相的吗,对那个女人处处忍让,怎么今天突然又驳她面子?”孙希正色道:“之前是个人的事,为了医院,我忍一忍也就算了,但今天可是人命关天。”

曹主任提高了声音:“现在上海是日本人的天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低头,低头,咱们可是都快跪地上了。这么一退再退,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日本人如今把大半个中国都占了,连汪精卫都跑过来投靠。租界里的那些洋人惶惶不可终日,估计朝不保夕。你可不要拿大闸蟹垫台脚——硬撑到死啊。”

“曹主任你的意思是,日本人快要赢了吗?”孙希反问。

曹主任嘴角哆嗦了一下,下意识避开他的眼光:“我一个老头子,说的话又做不得准。反正颜院长和应院长给咱们的任务是尽量保住这家医院,不是毁了它。”

孙希的脸色轻松了几分:“曹主任你能站在日本一边,那可真是太好了。”

曹渡在历次政局变动中都站错了队,从无例外,已成为医院内的著名掌故。孙希来这么一句嘲讽,曹主任把脸憋得紫红,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末了只能深深叹了口气,继续去忙活。

孙希望着他的背影,心情也莫名压抑起来。

他们两个是留守人员里资格最老的,最近却频起龃龉。孙希的留守方针是死保第一医院的独立地位,最好成为不受政治干扰的医疗中立区,他积极与饶家驹合作,正是这方针的重要一环;而曹主任一直希望和日本人适当展开合作,避免麻烦,只是有时候……过于积极了。

孙希嫌曹渡太过媚日,曹渡嫌孙希不识时务。有两种不同的思路,两人在几乎所有的事务上都要争吵一番。其实孙希如此强硬,还有一个理由。川岛真理子一直在纠缠他,纠缠到全院皆知。他只要对日本人稍有退让,便会被人说是为美色所惑、卖院求荣。这个心思,孙希也实在没法对曹渡吐露。

第一医院的医护人员们,并不知道两位留守主任的龃龉。他们一口气铺设出十几个急救台,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却发现一件怪事。院门口迟迟不见动静,并没有什么伤员送来。

曹主任大为迷惑。红会第一医院有三辆救护车,在踩踏事件发生后的第一时间就赶往现场,就算是拿门板往这边抬,也该抬到了。

他正琢磨是不是跟孙希说一声,可两个人刚吵完架,总有些尴尬。曹主任这么一犹豫,只见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隆声,来了!

孙希也带了几个实习生迎了上去,一边走一边大声问着他们急救的要点。这是从峨利生医生那里传下来的习惯,他会不分场合随时提问。几个实习生一边要迎接急救伤员,一边要应付孙主任的刁钻问题,个个都紧张得结结巴巴。只有一个叫唐莫的小伙子,有问必答。

当救护车开进院内,打开车厢,孙希霎时愣住了。川岛真理子居然就坐在后头,她旁边搁着两副担架,担架上的两个人穿着黄色日军军装,不住地呻吟着。

孙希脸色一沉:“这是怎么回事?”川岛真理子催促道:“还愣着干吗?伤员就在这里。”孙希还要问,川岛笑道:“不是孙君你说的吗?要以送院先后来排序。他们已经在这里了,第一个和第二个哟。”

她说到这里,孙希如何还不明白,医院的急救车竟中途被强行换人了。

他之前对川岛强调的是,抢救要先来后到,没想到对方会直接改变送诊顺位。怪不得川岛没有争辩,她不需要,她只要保证日军士兵最先被送到就行了。

“你……”孙希气得表情狰狞,想狠狠揪住她的衣襟,川岛真理子却露出恶作剧得逞一样的天真笑容:“麻烦孙君你遵守诺言,快点抢救吧!”

后面两辆救护车也陆陆续续赶到,不用说,里面装的肯定也是日本伤兵,一个中国人也没有。

孙希怒气冲天,正要甩手,曹主任从旁边扑过来,一把将他按住,冲真理子赔笑道:“川岛小姐,我们立刻就救,一视同仁,一视同仁。”然后他转头对孙希道:“事已至此,我现在赶去南城把难民们护送过来——你赶紧把这批救完!”

孙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突然回头冲学生们大吼:“还愣着干吗?快点!Move!You great pillock!(行动起来!你们这些傻子!)”学生们哪知道导师是在指桑骂槐,吓得纷纷过去抬人。

川岛真理子靠在救护车旁,双手抱臂欣赏着孙希急救的身影。他在急救台之间气势汹汹地来回走动着,一旦发现错误便挥动手臂,大声斥责。那一件解开前襟的白大褂不时飘起,俨如披风一般。

“真是太像片冈千惠藏和阪东妻三郎了。”

川岛真理子忍不住感慨。这两个都是日本著名的时代剧男优,相貌英俊,有无数的女性拥趸。不过真理子觉得,他们的气质还是太假,是演出来的,远不及孙希全神贯注在手术上的沉着神态迷人。自从关东大地震那年她近距离感受了一次,便再也忘不掉。

孙希对自己是什么态度,川岛真理子非常清楚,可她并不在乎。她看过阪东妻三郎一部叫《情热地狱》的电影,里面女主角有句台词,“我喜欢你,与你有什么关系”,深得她心。

说实话,她甚至有点沉迷于这种迟迟没有结果的追逐,就像是玩一场挑逗游戏。尤其再加上中日之间的对立关系,这个游戏就变得更加刺激。红会第一医院就是那个男人的要害,只要稍一撩拨,他会露出溢于言表的愤恨,以及虚与委蛇的僵硬笑容。每次看到这样的反应,真理子的身体都会快乐地战栗起来。

可惜现在孙希已经进入工作状态,这样的表情看不到了。不过没关系,还有的是机会。川岛真理子暗想。

孙希丝毫不知道川岛真理子此刻的想法,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营救这些日本伤兵上。一方面是出于医者的责任;另一方面也是想要尽快把他们打发走,为接下来抵达的中国难民腾地方。

这些日本伤兵无一例外,都是踩踏造成的挤压伤。他们中的大部分是肢体骨折或内脏压迫,只有一个倒霉鬼,是在混乱中被同伴的刺刀刺中了眼球,必须摘除。学生们无人敢动,这种精密手术只能让孙希来处理。

在哈佛楼的割症室里,孙希花了半个小时,把这位伤员的伤势处理完毕。他刚走出屋子,想喘口气,忽然唐莫跑了过来。

唐莫二十岁出头,生得白白净净,算是这一批实习生里最机灵的一个。他走到孙希跟前,悄声道:“老师,日本伤兵我们都处理完了,难民区的伤者也陆陆续续送了过来。”

“那就按流程处理啊,干吗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孙希皱起眉头。

“我们接到的几个难民区伤者,身上都有枪伤……”

孙希双目光芒一闪,枪伤?唐莫坚定地点点头。

“难道说,是日本人开枪才导致踩踏的?”孙希心想。倘若真是如此,那性质可就全变了。他脸色铁青,大踏步地朝外走去。他刚冲出哈佛楼,却意外地被一个人在门口拦住了。

这人扁嘴狭长,脸面尽是坑洼。他西装倒是穿得一丝不苟,就是头油抹得浓,隔着数米都能闻到。孙希认识他,此人叫袁霈霖,是卫生局的一个副处长,分管华界医院。

“袁副处长?你来这里做什么?”孙希狐疑。袁霈霖擦擦鼻尖的汗珠,喘着气道:“南市难民区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得来督导抢救,避免误会。”

孙希一阵冷笑。你一个卫生局的副处长,上来不先问伤亡,却强调要避免误会?这意图未免也太明显了。

好,你不是要遮掩吗?我就索性给你挑明!孙希走上前去:“袁副处长,我刚看了验伤报告,送来我院的伤员很多身上都有枪伤。有理由相信,这次踩踏事件是由日军开枪引起的!”

袁霈霖一肚子的说辞,被孙希一下子噎回去了。他麻脸憋得有点发紫,只得尴尬道:“这个结论未免太武断了吧?难民区还有华警,他们也配枪的呀,很难讲,很难讲。”

“这是6.5毫米子弹造成的伤口,与华警的盒子炮口径对不上,与日军的三八式完全相符。”孙希不待对方有什么辩解,愤慨道,“南市难民区是日、英、法、中、美等国政府共同承认的国际避难区,日军竟然公然向平民开枪,造成踩踏事件,这是极其恶劣的行为!”

“这个很难讲。也许是难民先有袭击日军士兵的意图,对方出于自卫才开枪;也许是士兵对天开枪维持秩序,他们乱跑才造成了误伤,很难讲是谁的责任。我们不可以贸然定论,妨碍中日邦交。”

孙希听得出来,他只有最后一句是真心的。

可笑的是,这个卫生局几乎一半官员都是日本人,中国人根本说不上话。袁霈霖巴巴地赶过来,恐怕就是为了帮日本人灭火的。

“他们公然对民众开枪,不妨碍中日邦交;我们揭露真相,反而影响了?”孙希怒极反笑。

面对孙希的咄咄逼人,袁霈霖理屈词穷,只好板起面孔训斥道:“你是医生,救死扶伤才是你的工作,不要多事!快把验伤报告里的枪伤字样删掉,然后签了字给我。”

“对不起,这有悖希波克拉底誓言,我不会在病情上弄虚作假。”

“这是为了中日友好的大局,你识相一点。”

见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孙希突然伸出手,重重地拍在袁霈霖旁边的墙壁上,吓得他差点瘫坐在地上。“孙希!你想干什么?”

“我出具的验伤报告,必须对得起我的良心;希望袁副处长你做事,也对得起你的良心。”

“我只要对得起汪主席就行了。”袁霈霖索性露出一副流氓嘴脸,“长官已经有批示了,这次踩踏事件就是难民引发的意外。我只是来传个话而已,你若是还跟政府作对,小心职位不保!”

“这里是红会第一医院,只有院长可以决定我的去留。”

“很难讲,孙医生,现在你可是归我们管!”

说来荒谬,中日战争打到这份上了,重庆国民政府却迟迟没有正式宣战。政府不宣战,留守上海的红会机构在法理上的地位就很尴尬。汪精卫的“南京国民政府”一成立,卫生局便利用这个漏洞,跳过远在云南的常议会,把红会各处医院纳入掌控之中。

见孙希陷入沉默,袁霈霖自以为得计,恶狠狠地威胁道:“你今天要么把验伤报告改了,要么就等着滚蛋!我就不信堂堂卫生局,还收拾不了你这么个刺头?”

孙希沉默片刻,把头上的白色医帽抓下来,往地上狠狠一掼,头也不回地朝楼外走去,与刚进门的曹主任差点撞了个满怀。曹主任不明就里,他进楼见袁霈霖一脸怒容,大惊失色,赶紧过去搀扶。袁霈霖怒意不减,嘴里嚷嚷道:“明天我就吊销他的执照!”

“吊销谁的?”

“孙希!”

“啊?”

川岛真理子还在外头观望,见孙希怒气冲冲从哈佛楼出来,欣喜地迎了上去。孙希看了她一眼,低声吼道:“滚开!”然后径直朝外走去。

川岛真理子并没生气,她看看孙希离开的背影,又看看哈佛楼前的曹主任和袁霈霖,双眼忽闪,似乎在考虑着什么。过不多时,她的视线移向哈佛楼顶的那一块牌子,眼睛一亮,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值得兴奋的事情。

南市难民区的踩踏惨案,震惊整个上海。在惨案发生后的次日,华界各大报纸都做了长篇报道,不过注意力都放在了饶家驹离开后的难民区留存问题,对于这次踩踏事件的起因,却只字不提。而在同一期的角落里,还有一条不起眼的小启事,说医师孙希品行不端,屡遭投诉,卫生局吊销其行医执照,以正视听云云。

唐莫最近几天心情都很不好。

他刚刚被曹主任提拔上来,担任巡房医生。这对实习生来说是个殊荣,可唐莫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能获得这个职位:只因为他的恩师孙希被吊销了行医执照,医院里几乎没人了。而且他要巡视的病人,正是导致恩师失业的一群日本兵。

这些日本兵的行为极其粗鲁,在病房里动辄摔东西骂人,甚至还调戏女护士。唐莫每天要花大量时间去安抚。他不明白,都说日本人最重礼节,怎么这些人和禽兽似的?不过想想日本军队在南京犯下的暴行,眼前这些伤兵已经算是很通人性了。

唐莫跟曹主任投诉过。曹主任亲自跑到病房去给人家鞠躬道歉,回头就劝护士多忍忍,气得唐莫肝直疼,以后懒得去投诉了,只能盼望那些人早点痊愈滚蛋。

他忙完一天的工作,疲惫地回到办公室,扯开衣襟对着风扇呼呼地吹起来。对面的座位空****的,那是孙老师的座位。说来奇怪,孙希在的时候,唐莫一直精神很紧张,不知老师何时会提问题,可这一走,轻松是轻松,心里却空落落的。

“你想不想帮你的老师?”

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在办公室里响起。唐莫一惊,再一看,川岛真理子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一身婀娜旗袍,跷着二郎腿,似乎等候多时。

这女人唐莫可太了解了,她追老师追了将近十年,在医院已成为一个传说,疯劲令人咋舌。唐莫谨慎地站起身来:“川岛小姐,你说什么?”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的老师拿回行医执照,回到院里来,但这需要你的帮助。”

唐莫先是一喜,可随即起了疑惑:“为什么一定要我来帮忙?”川岛真理子幽怨地苦笑一下:“你难道还不知道?那个人一直排斥我,也不会接受我的好意。但如果是来自他最得意的学生的帮助,相信孙君是不会拒绝的。”

“最得意的学生”几个字,让唐莫一下子激动起来。孙老师的技术举世无双,能得到他的褒奖,实在比什么奖状都好。他结结巴巴道:“只要能帮到孙老师,我一定责无旁贷……”说到一半,他忽然意识到,对方可是日本人,那些日本兵就是她要求优先送来的,连忙又补充了一句:“但伤天害理的事情,我绝不会干。”

“何至于。我要你做的,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既不违背道德良心,也不涉及弄虚作假。而且这件事不只对你的老师,对你自己,对整个医院都是有好处的。”

川岛真理子一边说着,一边变换了一下姿势,有意无意露出短裙下的纤细白腿。也许是屋子里实在是太热了,唐莫霎时感到口干舌燥,他抓起茶杯,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才能集中精神听清她接下来讲的话。

十几分钟之后,川岛真理子翩然离开。唐莫昏昏沉沉地在座位上呆坐片刻,然后站起身来,先去了曹主任的办公室,说要查阅一份病历,讨来一把档案室的钥匙,然后走到哈佛楼一楼的右侧拐角。

这里尽头有一间小屋子,里面存放着历年来的各种医院档案和其他报告,平时几乎没人会来这里。唐莫打开屋门,里面没有窗,热得如蒸笼一般。唐莫却丝毫不觉得燥热,他的手指滑过书架上的标签,很快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九二三年度的《红会总医院年度报告》。

每一年,总医院都会把这一年做的事情总结成册,发给红会各位理事审阅。唐莫翻开这本装帧精美的册子,在中间一页看到了一张合影。

一九二三年,总医院曾派出过一支救援队去东京救援地震,事后与闲院宫载仁亲王合影留念。这个故事唐莫曾听孙老师讲过,可照片还是第一次见。

照片上面,载仁亲王和牛惠霖院长分站两侧,身边簇拥着十几个救援队成员,旁边还有一排日文注释:“闲院宫载仁亲王视察中国红会东京救援队临时病院。”

牛惠霖院长已于一九三七年去世,唐莫没见过本人。不过他听说,那一次救援孙老师和他的两个好友姚主任、方主任也去了。不知为何,照片上却没有他们三个的身影。

不过这个并不重要,唐莫把照片上的尘土吹干净,小心地用一个信封包好,揣进怀里离开。

到了次日,曹主任来到医院后惊讶地发现,那些日本伤兵一改此前的狂暴嚣张,个个都变得彬彬有礼,仿佛一夜之间洗心革面。再仔细一看,每间病房的门口都多了一张海报,海报上是载仁亲王与红会总医院救援队的合影。

要知道,载仁亲王如今已是陆军参谋总长。这些士兵看到自家最高长官跟这家医院有关系,哪里还敢胡作非为,简直比门神还辟邪。

曹主任搞清楚情况之后,大为高兴,连连称赞唐莫的脑筋灵光。到了下午,几个记者忽然跑到医院这里来,想要采访踩踏事件的后续。他们先是翻拍了那张合影,然后又让护士与日本伤兵摆拍了几张友善的工作照,最后对曹主任做了一个专访,请他讲讲那张合影的故事。

曹主任谦逊地表示,当年救援他并没有去,只是安排了后勤工作,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记者问:“当初去日本的救援队里,还有谁在医院吗?”曹主任说:“孙希啊。”记者问:“孙医生人在哪里?”曹主任愣了一下,苦笑着说:“刚被吊销执照,这一段不要写了。”在旁边的唐莫听到这一段,不由得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噗!”

几粒大米粒从孙希的嘴里喷出来,直直溅到了对面翠香的裙子上。翠香蹙眉抱怨道:“孙叔叔,难得我来一趟你的公寓帮你煮饭,你这是干吗?”

孙希顾不上道歉,气急败坏地把报纸往桌子上一拍:“他……他们这是在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