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英子趁着船队停泊补给,在当地买了好多橘子。吃完剩下的橘子皮放在鼻下,用力一挤,汁液喷在鼻孔里,也能缓解晕船。

船队在嘉鱼停泊半日之后,拔锚继续上路,前往下一站岳阳。可出发刚刚一天过去,天空中忽然飞来一架日军的飞机。这架飞机飞得很低,机身那个膏药一样的太阳标志清晰可见,它慢悠悠地围着船队盘旋了几圈,这才离开。

船队的人可吓坏了。日本空军和中国空军在武汉上空,光是大规模空战就爆发了二一八、四二九和五三一前后三次,小规模战斗无数。即使是平民,也摸出规律来了。刚才那是侦察机,过一会儿就会招来更为凶狠的轰炸机。

这么大一支船队,又是在无遮无掩的江面上,等敌人的轰炸机来了,简直就是活靶子。而中国空军在之前的恶斗中筋疲力尽,已是无力援护。

这支船队由十几条民船组成,其中不乏达官贵人亲眷,各揣心思。有的船只想要退回武汉,回到中国军队的防空网内;有的船只想抢先急行,向西能跑多远就跑多远;还有一些船试图躲到江边的汊港暂避锋芒。这一下子,队形立刻散乱开来。

这一散开不要紧,江面登时失去了秩序。要知道,船只不像汽车可以随时变向,它的吨位大,惯性强,改变航向需要预留足够的空间和时间。这十几条大船相距很近,缺少统一的调度,一时间江面上的航迹变得乱七八糟,如同藤葛一样纠缠在一起。

姚英子他们在驳船上还没搞清楚什么状况,眼看着一条大江轮在前头改变了方向,似乎要快速掉头。可惜转向空间不够,硕大的船身朝着驳船挤压过来。好在驳船的船长及时倒退避让,这才勉强避开。

可他们光顾着前头,却忽略了后头有一条货轮正急着向左偏航,试图超越整支船队先行向西。只听到“咣当”一声,驳船的船尾与货轮船头重重撞在一起。因为惯性,两个硕大的金属身躯持续碰撞着,挤压着,发出瘆人的摩擦声。

这次碰撞让驳船甲板发生了严重的倾斜,苫布下的孩子们吓得乱成一团,哭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还有力气小的没抓住苫布,朝着一侧船舷滑去。姚英子、宋佳人跑过去,拼命将身体压在苫布两侧,挡住孩子们。这时方钟英抱着桅杆大喊:“不好了,粮食!粮食!”

姚英子侧头一看,顿时大惊。他们的口粮都堆放在船尾部的凹槽里,还没顾上拿绳子固定好。随着整条船发生倾斜,这些粮食口袋纷纷翻倒。

姚英子眼前一黑,这可是一百多人这几天的口粮。可眼下她根本顾不上这些,护住孩子们才是最重要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口袋滚下甲板,“扑通、扑通”掉落到江水里去。

三条船纠缠了半天,才勉强远离彼此,分散在江面喘息。等到驳船勉强恢复了平衡,众人还没松一口气,天空中传来低沉的隆隆声,五个黑影恶狠狠地俯冲下来。

日本人的轰炸机来了!

这些飞行员接到的任务,是尽量消灭中国人从武汉撤离的力量,这么大一支船队,而且还没有军舰护航,简直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肥肉。

飞行员迅速调整角度,按下了投弹按钮。机腹下的一个固定抓架陡然松开,一枚航空炸弹滑翔而下,乘着强风发出尖锐的呼啸声,朝着一艘客轮飞去。

姚英子趴在甲板上,看到那艘客轮上的乘客发狂地四处奔跑,有人跳下水去,有人抱住头瑟瑟发抖,可无论他们做什么,也无法改变即将到来的命运。

一道震耳欲聋的炸裂声响起,汹涌的气浪拍击到甲板上。姚英子看到,那艘客轮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炬,赤色烈焰向四面八方绽放开来,不时有冒着火的影子惨号着跳入江中。偏生这条船还没有沉,载着这个场景在江心不住打转,把命运展现给每一条邻船。

姚英子、宋佳人压住苫布两侧,腾不开手,吓得面色惨白。只见方钟英三步并作两步跑进驾驶舱,催促船长赶紧开船逃开。

船长也知道事情紧急,想要提升速度,没想到船尾先是发出几声隆隆的怪声,然后冒出浓浓的黑烟。之前那一下猛烈撞击,怕是把发动机给撞坏了。

这一下子,驳船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只能无助地在大江上漂流。

不过即使动力仍在,也没任何意义。比起飞机的速度,江面上所有的船只都慢得像是固定靶子。日军轰炸机肆无忌惮地在天空盘旋着,炸弹一枚又一枚砸下来,船只一条接一条地陷入火海。日军飞行员杀得兴起,甚至在航空炸弹用光之后,还操控飞机俯冲盘旋,拿机载机枪扫射。

一排密集的子弹扫过驳船驾驶舱,玻璃破碎,船长和其他两名水手应声倒地。唯有方钟英个头比较矮,堪堪躲过一劫。他小脸吓得煞白,双手抱头窝在轮舵下方,哭着喊爸爸妈妈。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条驳船因为早早冒起了黑烟,遮蔽了飞行员的视线,反倒避开了日军的重点关照。日军飞机盯着其他更大的目标肆虐了很久,直到弹药耗尽,才纷纷飞走。

此刻江面上一片狼藉,整支船队几乎全部沉没。唯有这一条失去动力的驳船在水流推动下,默默地穿过惨烈如地狱般的火海,穿过无数漂浮的残骸。

方钟英惶恐地抬起头,发现驳船前进的方向似乎不太对。他虽不懂操船,可这几日的船上生活多少让他意识到,若任由它以这个速度继续前进,一定会狠狠撞到江岸。

就像他刚才讲的故事一样,这里乃是赤壁古战场。江岸是一片连绵起伏的红色岩崖,石角狰狞。倘若这么撞上去,必然是船毁人亡。

可驳船已失去了动力,不可能凭自身力量避免这场灾难。方钟英本想向甲板上的大人求救,可他看到她们正死死压住苫布三个角,苫布下方哭声震天。方钟英回过头紧咬嘴唇,努力回想着船长之前的操作,用两条瘦弱的胳膊抓住舵柄,拼命朝左边打去。

只见驳船冲势不减,船头却朝江中偏离了几分。这一个微小的偏离,让它与江岸之间的角度减小了一些,不是迎头相撞,而是用船身侧贴过去。

只听得一声让人牙根酸倒的剐擦声,这一条驳船的右侧船身紧紧贴住赤红岩壁,狠狠地剐蹭起来。一时间石片飞溅,船体凹陷,震得甲板上的人几乎站立不住。

所幸过不多时,瘆人的剐擦声消失了,整条驳船到底停了下来。不过它的下腹被硬生生蹭出一个大洞,江水咕噜咕噜地往里灌去。

惊魂未定的姚英子顾不得夸奖方钟英,急忙招呼所有人从船上撤离。她一脚踏在岩岸上,一脚踩在船舷上,把孩子一个个抱过去,让那边宋佳人接住。方钟英组织起几个年纪大点的孩子,一起往岸上跳。

突然一个六岁的小姑娘一脚踩空,“扑通”一声掉入水下。众人大惊,可她落水的位置恰好位于江水灌船的漩涡里,恐怕是直接被卷入船底,捞无可捞。姚英子有心去救,可手里还有别的孩子要传接。就这么一犹豫的当口,漩涡里已经看不到人了。

姚英子记得这个小姑娘叫阿苗,父母是在淞沪会战中被炸死的两名护工。她爱吃甜的,却从来不主动伸手,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摆弄手里的布娃娃,那是她带去孤儿院唯一的玩具。这样一个乖巧孩子,突然之间就消失了,如同她的父母一样。

宋佳人放声大哭起来,可手里一刻不敢停歇。大人们流着泪,终于把剩下的孩子都转移到了岸边。她们两个累得瘫倒在地,动弹不得。而那一条驳船在数分钟之后,沉入水底,再无任何痕迹。

姚英子蹲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望着吞噬了小姑娘的江水,心头一片绝望。船没了,补给也没了,人也没了一个,他们这一行人才刚离开武汉不久,便被命运狠狠地打落。

过了一阵,江面上开始有东西漂下来,这是刚才船队的一部分残骸。宋佳人红肿着眼睛,跑到岸边捞出来半箱被水浸透了的饼干糊,用手刮出来,抹在饥肠辘辘的孩子们嘴里,一人只能抹一口。宋佳人还给姚英子拿来一些,却被婉拒,姚英子现在什么都吃不下。

小孩子毕竟还小,一舔到饼干糊,立刻就不哭了。望着那些意犹未尽的小脏脸,姚英子缓缓站起身来。这些孩子的性命,就在自己手里,现在可不是颓丧的时候。

姚英子强行按下悲恸与绝望,起身环顾四周。他们此时是在长江北岸,周围除了高低起伏的岩崖,还有一片片苍翠的竹林。她让宋佳人带着孩子们在竹林里找一处地方,尽快生火烤干身体,自己则带上方钟英,去外面寻求援助。

方钟英的方向感和记性都不错,他说在日军空袭之前,船队曾经过一片极狭长的江心洲。船长说那里叫新淤洲,位于江北的洪湖与江南的嘉鱼之间,两边的农民多年为这个洲的归属大打出手。由此推断,他们弃船登岸的位置,应该就在洪湖所属的沔阳县境内。

这一大一小一路探寻,很快在一片芦苇**的尽头看到一个鱼塘。鱼塘旁是一条泥巴小路,两人精神大为振奋,有路即意味着有人家,有人家就好办了。

可是他们走了一阵,村子见到两三个,可全都空无一人。没办法,这里距离武汉很近,村民们大概早嗅到了危险的味道,齐齐逃难去了。方钟英正要往前走,却猛地被姚英子抱住,捂住眼睛。

“钟英,不要看,朝前走。”

就在两人的前方村口,是一个井台。井口呈圆形,周围用一圈青石板垫高。六七个小孩子围靠在井口,互相依靠着一动不动,脸上斑点密布,已死去多时。

姚英子之前跟着红会在安徽和江西几次救灾,也曾看到过类似的情景。很多父母逃难时,实在无法携带所有子女,只好把不会走路的孩子抛在井边,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大灾之时,如此做法并不罕见。

姚英子捂住方钟英的眼睛,缓缓走过井口。这时方钟英轻轻把她的手放下来:“干妈,我想看看。”

“钟英,你最好不要看,太惨了。”

“可这样的惨事,不会因为我不去看,它就不存在了。”方钟英一本正经地回答,活像个大人。姚英子被这句话说愣了,只好松开手。

方钟英鼓起勇气,目光在这些不幸的小尸体上依次扫过,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但他没有畏怯避开。犹豫片刻,他鼓起勇气走到井边,把他们一个个抱起来,放在旁边的草垫子上。没有铁锹,也没有挖坑的时间,方钟英只好在附近摘了几束凤尾蕨,轻轻盖住尸身。

“古人有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爸说我待在屋子里的时间太久,只会读死书。我现在出来才明白,什么叫作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空见花。”

这是韩偓的诗句,相当冷门,很少有孩子开蒙背这样的诗,这应该是林天晴刻意教的。姚英子摸了摸方钟英的小脑袋瓜,说:“我们走吧。”

他们离开那个村子,又走了十来里路,终于找到了一处兵站,这才得知自己是在洪湖与长江之间一个叫颜咀的小镇子。

姚英子拿出颜福庆亲手开的路条和红十字会会员证,请求支援。兵站的军官却粗暴地拒绝了,沉着脸说前线战事紧张,兵站不可能为一些平民小孩分出精力。无论姚英子如何恳求,军官就是置之不理。

就在姚英子一筹莫展之际,一辆运兵的卡车从后方开去武汉,停在这个兵站略做补给。那个带队的士官跳下车,正嚷嚷着找水喝,看到姚英子,眼前一亮,急忙过去打招呼。

原来这人之前也在邮政总局的伤兵医院待过,认出是姚主任。姚英子向他说出困境,士官一拍巴掌,二话不说招呼同队的士兵下车。

有了这队士兵去江岸相助,姚英子总算把孩子们一个不少地接到了兵站。士官在前线还有战斗任务,很快离开。而那位兵站军官依旧是一副死人脸,不肯给予方便。

姚英子没奈何,便让这一群孩子在兵站附近的小土坡上坐下。方钟英想起《三国》里的某个情节,暗中挑唆,过不多时一群孩子突然扯起嗓子大哭起来。小孩子别的不擅长,号啕是行家里手,这下子哭声此起彼伏,宛如交响乐一般,穿透力还极强。最后吵得兵站军官烦不胜烦,一脸沮丧地分拨出少许糙米,才算是塞住他们的嘴。

到了晚间,互相簇拥着入睡的孩子们忽然又被吵起来。一辆装满了行李的卡车从武汉方向开到兵站,催促加油的喇叭声一声接一声。

兵站军官打着哈欠出来。从对面车上下来一个人,自称是武汉政府的一名参事。参事趾高气扬地要求尽快补充汽油,兵站军官面无表情地回答,所有离开武汉的车辆行人,都要检查行李。参事大怒,声称里面都是政府机密文件,享有免检权。两人就这么顶起来了。

在一旁休息的姚英子听见争吵,想走过去跟参事商量一下,能不能捎走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可她走近车子,隔着窗玻璃无意中发现包裹露出了一角,上头挂着几行英文标签。她出于职业习惯,细细辨认了一下,发现写的是“磺胺吡啶”与“盐化阿特雷乃林”。

前者是抗菌特效药,后者可以用于强心与抑制内出血,都是战场必备药物。

姚英子双眼一眯。这两种药品中国本土无法生产,只能从英国进口,价格昂贵。武汉的各家伤兵医院都当宝贝似的,轻易舍不得用。这位参事居然带了足足一车药品离开武汉,毫无疑问,是打算偷运到后方去渔利!

姚英子当即找到兵站军官,说出发现。参事一见事情要败露,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根金条,试图贿赂。不料兵站军官勃然大怒,一脚把参事踹倒在地,解下皮带狠狠地抽。

姚英子不想看到这么暴力的场景,转身走回土坡上,去安抚那些孩子重新入睡。她弯下腰,正一个个检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一看,发现兵站军官背着手走过来,旁边的随从手里还拎着几张大饼和肉脯。

兵站军官示意他们把食物放在地上,对姚英子道:“我有个好兄弟,前一阵在武汉负伤,因为缺乏药物,最后死在医院里。原来这些药不是没有,是被这些狗娘养的给贪了。如果没有他们,说不定我兄弟就不会死。”

他的表情依旧那么死板,可姚英子能感受到他话中的愤懑与不甘。兵站军官又叹息了一声:“如果当时我兄弟能被送去邮政总局的伤兵医院,碰到你这么负责任的医生,也许还有一条活路。”

姚英子摇头道:“你错了,我在前线医院认识的每一位医护人员,都会尽心竭力地抢救战士,绝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条生命。我的一位好朋友,甚至放弃了跟她儿子返回后方的机会,毅然留在前线。”

她伸出手,拍了拍方钟英的脑袋,后者兀自沉睡,只是嘴唇吧嗒了两下,不知是梦见了美食还是梦见了母亲。兵站军官盯着这一百多个攒聚的小脑袋瓜,默默地转身离开。

到了次日清晨,兵站军官再次找到姚英子,一脸恼怒地告诉她,他早上接到上峰打来的电话,要求把参事放掉,药品收缴后送回武汉,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这种事实在太常见了,姚英子都没有力气去愤怒。不过很快兵站军官告诉她一个好消息,他动用自己的权力,好歹把那辆运药的卡车扣了下来,派去宜昌转运物资。去程是空的,车上运什么他就管不着了。

姚英子大喜过望,连连称谢。一群孩子也在方钟英的暗示之下,扑过去抱住兵站军官的大腿,奶声奶气地喊着“谢谢叔叔”。兵站军官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脸色大窘,动都不敢动一下。

有了这么一项意外收获,姚英子一行人总算坐上卡车,改从陆路继续向西进发。这一路向西去,只有一条简易的硬化公路,路况很差。这些小孩子先在江上受到了巨大惊吓,然后又在车里颠簸了数天,当车子接近监利时,一场疫病猝然发作。

先是年纪小的孩子开始呕吐,体温上升,然后许多大孩子也相继出现类似的症状。他们的咽喉肿痛得厉害,身体浮起密密麻麻的罂粟粒一样的红疹子,看起来格外吓人。

“我怀疑……是烂喉痧。”宋佳人给孩子们做完体检之后,得出了结论。

姚英子一听是这个病,脑袋嗡的一声。烂喉痧又叫猩红热,是一种常见于儿童的疫病,江浙一带每年都会暴发,传染起来非常厉害。

伯达尼孤儿院迁到汉阳之后,卫生条件比上海差很多。估计这些孩子接触了带有病菌的食物或玩具,让它们潜伏在体内。这段时间舟车劳顿,让孩子们的抵抗力下降,导致烂喉痧一下子暴发。

在这种状况下,绝不可能再继续前行了。司机有任务不能停留,姚英子只好带领所有人就近下车,来到附近一个叫网市镇的小地方。由于猩红热会传染,姚英子不敢进镇子,就在郊外找到一间废弃的私塾,把病发的孩子们安顿下来。

这间私塾已经被拆得空空****,屋徒四壁。姚英子只好带着方钟英,在附近捡来一堆木板、石头,搭成一张张小床,留给体质最差的孩子。其他人则席地而卧,身下只铺上一层湿漉漉的发臭稻草。

这些孩子的颌下淋巴结都肿得厉害,苦不堪言,除了啼哭,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姚妈妈”“姚妈妈”。姚英子跪在地上,一边用灭虱药清理稻草,一边回应着孩子们的呼唤,一天忙下来,嗓子比膝盖疼得还要厉害。

但姚英子丝毫不敢休息,颜院长把这些孩子托付给她,万一有什么闪失,岂不是辜负他的信任?她还背负着“汉奸”的争议,更不能有任何疏失。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孩子们本身的安全。那个失足落水的小女孩,让姚英子痛彻心扉,至今仍未缓解,她不允许再失去更多。

好不容易把孩子们都安顿好,姚英子觉得整个人困累至极。她正打算小寐一阵,耳边忽又传来嗡嗡的声音,整个人一个激灵——这里临近江边,蚊子奇多,会咬得小孩子们睡不安稳,万一惹来疟疾就更麻烦了。她只好用井水洗了把脸,强撑着在私塾里走来走去,用蒲扇驱赶蚊虫。

到了后半夜,她迷迷糊糊地听到,窗外传来隐约的哭声。姚英子皱皱眉头,走过门去,见到宋佳人蹲靠在窗下,正嘤嘤地哭着,脚边的野草足有一尺高。

姚英子恍惚看到初到蚌埠时的宋雅,于是坐到她旁边,柔声宽慰道:“佳人,你辛苦了,是不是后悔跟我出来啦?”

“我不是后悔,我是心里有些难受……”宋佳人擦擦眼泪,把头靠在主任肩上,嗫嚅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姚英子筋疲力尽地闭上眼睛,脊背靠住墙壁:“对中国大部分人,这样的日子才是常态啊。还记得二十八年之前,我和你娘都还是总医院的学员,还没现在的你大呢。红会组织去淮北救灾,那是我们第一次外出,所有人抵达蚌埠时,都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坏了。”

“比现在还惨?”宋佳人好奇地问。

姚英子笑起来:“跟那些灾民的生活状况比,这里简直就是天堂。你娘直接吓得连吐带哭,差点逃回上海去。”她顿了顿,似乎在缅怀过去的时光,“可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上海只是个特例,中国绝大部分老百姓,都在过这样的日子,这才是真正的中国。我们可以害怕,可以胆怯,却不可以不去理解,不去同情,不去努力改变这一切。”

“所以您才会去办保育讲习所、办卫生示范区对吗?”

“等到了我的年纪,你就会明白了。既然走上学医这条路,便天生会生出这种责任感,峨利生教授、沈敦和会长,还有颜院长,他们都是这样主张的,也是这样做的。现在轮到我们了,以后也会轮到你们。”

宋佳人还想再问,可她抬起头,听到的却是粗重的呼噜声。原来姚主任说着说着,竟累得睡着了……

到了次日一早,姚英子早早醒过来,觉得腹部像是揣了一块石头,隐隐作痛。过去几天里,她根本没怎么认真吃过热乎东西。但姚英子惦记着孩子们,勉强爬起来,先去给他们做检查。

烂喉痧这种病没有什么特效药,唯一的办法是把病人隔离静养,等疹子自行退去。但这里有一个前提,病人要充分摄取营养。红会第一医院有专门的摄生食谱,里面包括了牛乳、水果、面包,以及适当的蛋与肉。

可惜如今姚英子手里除了清水和少量安替比林,什么东西都没有。兵站军官倒是提供了一点糙米,可孩子们总不能一直喝淡粥。

她无奈,只好前往网市镇上寻求援助,东家讨点盐巴,西家求些酱菜,好多店家甚至把她当成女乞丐撵出门去。幸亏网市镇上有一座万佛古寺,住持是个老和尚,慷慨地送了姚英子两担寺里种的蔬菜,才算解了燃眉之急。

姚英子把蔬菜挑回去,正赶上方钟英从附近的林塘里抓回一只野鸭,赶紧熬了一锅蔬菜鸭汤,给病情最严重的几个孩子喝了下去。

到了次日早上,又一个变故出现了。一直跟着他们忙前忙后的方钟英居然也病倒了,同样是烂喉痧的症状,浑身滚烫。

更麻烦的是,姚英子在给他做检查的时候发现,这孩子的两颊颇有些浮肿。她不由得心中一惊,急忙让宋佳人取了方钟英的尿样去检查。

他的尿液颜色稍深,煮沸后再加入一点醋和盐,能看到有不甚明显的沉淀,这说明尿里含有一定程度的蛋白质。

“糟糕,这是肾炎。”姚英子立刻有了判断。这是快速验证肾炎的一个土办法,不够准确,但胜在操作简单,不用专业设备就能筛查。

方钟英躺在石板上,迷迷糊糊地还要挣扎着起来,被宋佳人死死按住。姚英子给他喂了一点安替比林,但她知道这只能降温,却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儿童猩红热会有一系列并发症,而肾炎是其中最棘手的一种。

眼下最紧迫的,是尽快给他消肿才成,不然发展成尿毒症,她可没脸面对方三响和林天晴。

姚英子在吴淞示范区为了开展工作,曾向项松茂请教过很多中药知识。她如今努力回想,茯苓皮可以消肿,玉米须可以降低尿蛋白。这些药材不算罕见,她记得上次去网市镇,看到有两家中药铺子,决定再去一趟。

她给其他两人交代之后,匆匆朝镇上走去。从私塾到镇子的大道,要绕着一条河湾盘转好几圈。姚英子心急如焚,打算索性取直从浅河滩上蹚过去。

可就在她准备跨过河边滩涂时,忽然发现身后有人跟踪。她急忙回头,可迎面一个布口袋罩下来,四周登时一片黑暗。姚英子感觉自己被人抓住双臂,周围传来一阵粗豪的笑声。

姚英子如何不知道,自己这是被绑架了。如今战乱频仍,各地治安明显变差,尤其是这一带水路纵横,这伙人八成是四处流窜的水蜢子。

她一边挣扎一边高喊,说自己是红会医生,带着孩子们逃难而来,身上没有什么值钱东西。对方听得不耐烦,用破布直接塞住她的嘴,将她拽上了一条船。小船晃晃悠悠开了许久,然后姚英子感觉自己被推到另外一条更大的船上,周围很是嘈杂,似乎有很多人。

“老三,你这又绑了个什么回来?”一个粗豪的声音喊道。

“嘿,搂草打兔子,路上捡的,给大哥做见面礼。”

“这送礼还有半路上临时抓的啊?该说你有心,还是没心呢?”

“有心,当然是有心。江水汛期快到了嘛,到时候船家歇了,怕大哥无聊,弄一个在**解闷也好。”周围响起一阵猥琐的笑声。那个大哥也笑了一阵,又开口道:

“今年这水啊,估计会不小。兄弟们当心点。俗话说,洪使者,水管家,一起请去龙王家。龙王留客走不得,宴上水席喂鱼虾。”

本来瑟瑟发抖的姚英子,听到这一句,突然怔住了。这声音,这腔调,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浮现在心中。

这时一个人把口袋从她头上摘下,起手就是一耳光:“老实点,让大哥看看俊不俊!”顺手把破布也从她嘴里拽了下来。

“汤把总,是汤把总吗?”姚英子声嘶力竭地喊道。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她看到人群正中有一个秃顶老胖子,正一脸诧异:“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当过把总?”

“我是红会的姚英子啊,二十多年前在蚌埠集,还记得吗?”

那是二十八年之前的事了。当时姚英子要去淮河北岸救人,负责护送的正是汤把总。结果他们半路为了救怀孕的翠香,被水蜢子们围住。汤把总临阵脱逃,与姚英子就此失散。

事后姚英子返回蚌埠集,并没见到汤把总,以为他被水蜢子们杀了,还给衙门捐了点钱,为他立了个衣冠冢。可谁想到,二十多年过去,这位汤把总居然还活着,还摇身一变成了水蜢子的头目。

这边汤把总也认出了姚英子,白眉一抖,眼神登时有些复杂。

姚英子何等聪明,立刻觉察到他的心思,当即喊道:“你忘了吗?那时候你为了掩护我和翠香,一个人跑出去引开了六个水蜢子。这些年,我们一直以为你死了。”

周围的人忍不住“哦”了一声,齐齐看向汤把总。原来老大年轻时,居然还这么讲义气?汤把总一听,嘴角微微松弛下来,尴尬地笑起来:“姚医生,原来是你呀。”

既然两人相认,其他水匪不敢怠慢,连忙松开姚英子身上的绳索,把她带去汤把总住的船舱里头。

这时姚英子才发现这是一处小江湾,四周芦苇遮蔽,极为隐秘。二十几条大小船首尾相连,帆桅放倒,构成了一个简易的水上城寨。这东西搭起来极快,散开来也容易,符合水蜢子来去迅捷的风格。

汤把总叫来一个丫鬟,附庸风雅地泡了一壶茶,简单讲起自己后来的事情。

原来他那一次临阵脱逃,很快便被水蜢子们给逮着了。为了活命,汤把总跪地求饶。水蜢子本来也是松散团伙,只讲究人多势众,说“你打死我们一个,就拿自己来顶”,遂把他也拉入伙。后来那伙水蜢子去追姚英子,大半死在村里,剩下的就跟汤把总流窜去了别处。

汤把总知道姚英子身份高贵,无论她是否活着回到蚌埠集,自己也断然不能回去,索性安心落草为寇。要说汤把总也真是个放错地方的人才,在官场上碌碌无为,当水蜢子倒是如鱼得水。二十多年来,他纵横于淮河与长江之间,闯**出一个水寨外加几十号手下,可比在蚌埠做一个外委把总风光多了。

最让姚英子意外的是,汤把总得势的由来,居然还跟自己有关。

他在那间破观音庙里,见过姚英子对孕妇翠香的处理措施,不知为什么记得很牢。有一次,他跟的水匪老大有一个姨太太生产,从外面找来一个产婆。汤把总逼着产婆剪了指甲、洗了手再去接生,剪脐带用的剪子也必须提前放入水中煮沸。这个姨太太因此活了下来,汤把总也算立了大功,从此被老大另眼看待,这才混出了头。

姚英子听完,简直啼笑皆非。她在南城厢和吴淞示范区推广了那么久的卫生观念,没想到执行力度最彻底的,却是在长江的一个水匪寨子里。

倒是汤把总,听说姚英子还给他在蚌埠立了个衣冠冢,颇为感动,一拍胸脯说:“当年我弃你而去,这次保证给你囫囵个儿送回去。”

姚英子心里惦记着方钟英,把护送孤儿的困境讲出来。汤把总盯着她看了半晌,忍不住感叹道:“当初你为了个不相干的女人,一个人跑去淮北作死。现在又带了一百多个不相干的孩子朝四川跑。这么多年,姚医生你可真是一点没变啊!”

汤把总其实对姚英子的样子,早已淡忘。直到此时,他才从这个弱不禁风,甚至脸色很差的中年女医生身上,看到当年那个倔强少女的影子。饶是他做了几十年心狠手辣的水匪,也不得不暗生敬佩。

“我这就让那些臭小子把姚医生送回去,再送十块大洋压惊,权当是故人之礼。”汤把总慷慨道。姚英子却没急着起身,她不动声色:“汤把总,现如今湖北这场战事,你可听说了?”

“那是自然。”

“其实不只是武汉,湖北乃至中国都要天翻地覆。我劝你一句,你可不要指望还能待在自己的寨子里,享着太平清福,要早谋出路啊。”

汤把总的大鼻孔里喷出一团轻蔑的气息:“湖北的官军我见得多啦,甭管是清军还是国民军,甭管是黎元洪还是萧耀南、汪精卫,哪个不是待几天就走了?我们是水窝子里的蜢子,谁也捞不干净。”

“倘若人家不捞,直接把水窝子填埋了呢?”

“嗯?”

姚英子道:“我是从淞沪战场撤下来的,也在武汉亲历过战事,日本人和之前的敌手可是完全不一样。他们一打过来可是倾天大祸。”

“都是俩眼睛一鼻子,还能不一样到哪儿去?”

姚英子平静地讲起战地医院的一个个死伤案例,这都是她亲历亲见,无须渲染。开始汤把总还不耐烦,听到后来脸色有些白。一个长江水匪,哪里见过工业化国家总体战的威力?哪里见过几千上万具尸体的战场惨状?

“中日之战,乃是国战。所有人都要主动或被动地参与。汤把总若不做远虑,只怕近忧就在眼前。到底是机会还是祸事,就在你一念之间。”

汤把总听得有些懵懂,再看向姚英子,对方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却没再出言解释。相由心生,她这么多年做慈善公益打磨下来,气质越发雍容温润,让人一望便生出亲近信任之感。

汤把总心中一动,想起来了。姚英子的爹好像是上海滩一位大亨,她肯护送这一百来个孩子去四川,这些孩子的来头必然也不小……是了是了!若是帮了姚英子,便是给了这些孩子的爹妈一个大大的人情。政府正在用人之际,届时这些大人物稍微动动指头,让水蜢子像宋江一样受了招安,岂不从此摇身一变成了官军?

怪不得她说这是祸事,也是机会。

汤把总连忙拍了拍胸脯,慷慨道:“姚医生是菩萨心肠,我向来是知道的。这样好啦,我水寨里可以出动几条船,把你们送到宜昌。”

姚英子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些水匪有他们的一套庸俗逻辑,觉得她尽心竭力护送的孩子,必然大有来头,那让他们继续误会便是。

水匪们的办事效率相当高,当即派了一条小快船把姚英子送回网市镇。宋佳人见她迟迟未归,正急得团团转,见她回来才如释重负。她一个人,可实在肩负不起这许多重任。

姚英子简单安慰了几句,赶紧去检查一下孩子们的病情。最早发病的几个,浑身的疹子开始消退,舌头上的白苔也有脱落迹象了。这是个好迹象,于是姚英子决定再等等,她跟汤把总约定,五日之后再出发。

她这次从水寨里讨了几袋子鸡头米和十几尾小江鲜。鲜鱼熬烂成汤汁,跟鸡头米一起直接下锅煮沸,再加点藕粉勾芡,便是一碗美味可口的米鱼羹,最为摄生不过。姚英子家里原来的苏州厨子很喜欢做这道菜,没想到有一天她会亲手烹制,而且一做就是给一百多号人。

来自水蜢子的支援,总算解了燃眉之急。在接下来的数日里,姚英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忙碌,白天不停地做饭、洗衣服、清理床铺和倒屎尿,夜晚驱赶蚊虫、记录病情。直到孩子们陆陆续续开始退疹子,身上出现米糠状的一层层碎皮,姚英子才算松了一口气。

这次烂喉痧暴发,病号都是普通型或轻型,退完疹子就算是安然度过了,没有一个人死亡,放在上海也是一桩奇迹了。只有方钟英比较倒霉,引发了肾炎。好在姚英子从镇上弄回来了茯苓皮和玉米须,还请郎中开了个方子。他到底熬过了难关,只是小脸硬生生瘦了两圈。

他恢复清醒之后,听说姚英子差点被水匪劫走,自责得不得了,一直觉得是自己惹的麻烦。最后还是宋佳人训斥了几句,他才不再钻牛角尖。

在这期间,前线的消息也陆陆续续传来。整个战局仍处于胶着状态,但外围态势对国军渐渐不利。仿佛被这个消息刺激到了,汤把总亲自带队,殷勤地动员了足足六条长帆大江船,把孤儿院的孩子们全数接上。

这些水蜢子都是江里的老手,扯起帆来反倒比驳船开起来更快。他们从监利溯江而上,一路走石首、荆州、枝江,没过几日,便抵达了宜昌。

宜昌是入川的军事重镇,此时有重兵把守。汤把总不敢靠近,便在猇亭北岸附近把姚英子放下,然后率众返回洪湖,高高兴兴等着收编。姚英子则带着这一队大病初愈的孩子沿江徐行,半天时间便远远看到一座巍峨的八棱七层砖塔。

她问了当地人,才知道这叫作“天然塔”,相传是晋代郭璞所修,不过原塔已经坍塌无痕,这一座是乾隆年间重修。它雄踞长江北岸,位置极为巧妙,无论上游还是下游均能看得一清二楚,兼有灯塔之用。一看到它,距离宜昌城便不远了。

姚英子见孩子们疲惫得走不动,索性不进城,就在天然塔下的庙里借了一角禅院,让其他人看好孩子,自己只身进城去。

宜昌历来号称“川鄂咽喉”,如今国土沦丧泰半,政府内迁重庆,这一条出川通道便愈加显得重要。宜昌城里一下子拥入了十倍以上的人口,整个城区变得拥挤不堪,长衫眼镜的山东教授、宽袍瓜帽的河南商人、一身卡其色的中央军军官、烫着一头鬈发的上海滩阔太太、四川出来的黝黑民夫……路上行人什么穿着都有,口音也是五花八门,俨然成了一锅大杂烩。

姚英子找到了当地的红十字会,希望安排一条船入川。当地的会长为难地表示,现在滞留在宜昌城里的绝大部分人,都是在等入川的船票。要知道,三峡水道险峻,溯江而上要么是乘坐动力船,要么是坐传统木船靠拉纤通过。前者数量奇缺,且几乎全被军方征用,后者光有船不成,还得雇纤夫,价格贵得要死。

姚英子问还有什么途径没有,当地会长说有时政府会开放一部分动力船的舱位,优先给医护人员、病患儿童、工程师和社会名流,但要等多久不知道。姚英子没办法,只得先去港务局填写了申请表格,乖乖等待。

接下来,她面临着一个严峻的问题:颜院长出发前给的经费,早就花得一干二净。这一百多号人,不知何时才能等到舱位,她必须想出一个维持的办法才行。指望红十字会的宜昌分会援助不现实,他们人数太少,费用也极度不足,光是应付宜昌城里就筋疲力尽了。

她忧心忡忡地回到天然塔下,看到方钟英站在一块石头上,正绘声绘色地给孩子们讲火烧连营的故事,但宋佳人不见了。她正担心,方钟英说禅院隔壁有一家逃难来的南京人,正赶上女主人分娩,宋佳人过去帮忙了。

姚英子一愣,连忙洗干净手也过去。一进隔壁,看到一个女子躺在床榻上,摆出分娩姿势,先生在一旁慌得六神无主。宋佳人正满头大汗地抚着她的肚子,大声喊着:“不要一直憋气,跟我一起深呼吸,吸气,吐气,吸气,吐气。”产妇呻吟着,努力配合,却一直没有进展。

姚英子经验丰富,凑过去一看便知道,这是胎儿头围太大,卡住了。一问这产妇年纪,已是三十六岁,恐怕没什么体力再继续周旋。她转身抄起一把剪子,在火上烤了烤,待退温之后,把**迅速剪开一段。

产妇的先生吓了一跳,急忙问:“你这是干吗?”姚英子瞪了他一眼:“不剪开,孩子出不来,就是一尸两命。这么直接剪开,刀口边缘齐整,缝合之后比撕裂伤恢复得更快。”她天然带着一种凛然的权威感,产妇的先生顿时不敢多言语什么。

过不多时,婴儿的哭啼声响彻屋子,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姚英子又取来针线,给**做了简单的缝合,这才算大功告成。产妇的先生千恩万谢,从行李中取出几捧橘子,递给宋佳人和姚英子。

从隔壁离开之后,宋佳人冷笑道:“救了他老婆女儿两条性命,就换来几个橘子。大概他觉得,您就剪了一下,缝了四针,这么点活,也就值个橘子钱。”姚英子道:“母女平安就好,我们帮忙又不是图这个。”

宋佳人眼睛突然一亮:“对呀,我们干吗不图这个?”姚英子眉头微皱,宋佳人抓住她的胳膊兴奋道:“您想,现在宜昌城里聚集着几万人不止,里面得多少孕妇和产妇?这里靠谱的产科医生又有几个?”

姚英子忽然明白宋佳人的思路了。大量逃难民众拥入宜昌,必然有一定比例的孕妇产妇。她们完全可以提供相关服务,收取一定费用,既救了人,也解决了孤儿院的经费问题。

“可是,怎么让别人知道?”

宋佳人道:“我刚才看到他们屋里扔着一张《国民日报》,可见宜昌本地也有报纸。我们登个广告不就得了?”姚英子苦笑:“可我们连登广告的钱都没有。”宋佳人调皮地眨眨眼睛,在自己行李里翻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玉镯,得意扬扬地在姚英子眼前晃动。

这镯子,正是当年宋雅去姚府求助时,她送给宋雅的。没想到宋雅一直没有卖掉,反而传给了女儿。睹物思人,姚英子霎时有些感慨。

“你舍得吗?”姚英子问。宋佳人撇撇嘴:“当初您舍得给我娘,我如今有什么舍不得的?再说又不是卖掉,我拿去当铺抵押,日后还要回来赎的。”

姚英子实在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听从宋佳人的这个方案。她们先去当铺里,换了一笔钱来,然后找到宜昌《国民日报》的编辑部。宋佳人花重金占了一期号外,用最大号的字体排出:《沪上知名女医莅临宜昌,妇产儿诸科俱臻,不日即离,欲诊从速》。

姚英子觉得这标题有点太过了,自己明明逃难到此,却说得好像专门来做善事一样。再说了,什么时候走还不知道呢。宋佳人却表示,你说得越理直气壮,人家才越信服,你强调马上就走,他们才会越急着来。

“看病我拜您为师,起新闻标题,我可是您师傅。”宋佳人得意忘形道。

登完广告剩下的钱,宋佳人用来租了一间铺面做接待,说名医的排场不能省。

事实证明,宋佳人是对的。号外一经登出,前往天然塔求医的人当真是络绎不绝。宜昌城里滞留了太多难民,临产的妇人几乎每天都有。那些有钱人看不上本地游医,一听说有上海名医到场,都纷纷找上门来。

姚英子实在觉得不安,便每天安排出几个慈善名额,留给没钱诊治的老百姓。结果消息一传出去,更是名声大噪。

姚英子和宋佳人忙得脚不沾地,银钱哗哗地流进口袋。孤儿院一百多个孩子,不仅每餐都能吃到肉与蛋,甚至连衣服都换了一套新的。宋佳人每晚盘完账,都忍不住感叹说“干脆咱们别走了,在这里建个保育院,保管赚得盘满钵满”。姚英子听完只是笑笑,把一块热石头按在腹部,去检查孩子们的床榻。

他们在宜昌滞留了有大半个月,终于等到了一条江轮的舱位。姚英子毫不留恋,把近日所有积蓄拿出来,还借用了几位病妇夫家的人脉,买到了船票,总算带着孩子们顺利登船,沿着三峡逆流而上。

若是太平时日,这些乘客大概会欣赏一番瞿塘峡、巫峡、西陵峡的峥嵘奇景,可如今完全没有心思,只盼着早点出峡。

偏偏这时节赶上雨季,头顶阴雨连绵,江中惊涛骇浪。每走上一段,便会看到水面上有一片黑黝黝的礁石突起,有如水兽高高拱起的脊梁。无论什么动力的船,到了这附近都必须小心翼翼地避让绕行,稍不留神便会被浪头卷过去,撞得粉身碎骨。

同船的有个老江客讲起掌故,说这些礁石叫作怨死石,最不吉利。倘若有小船被礁石撞碎,幸存的水手落水后,会奋力挣扎爬上礁石,活活怨死在上面。

方钟英好奇地问:“为什么会怨死?”那人叹了口气,说:“躲上礁石的人明明活着,没人会去救,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围船来船往,在众人的注视下绝望死去。死前满怀怨气,久而久之,就萦绕在礁石四周,故而得名怨死石。”

听完这段,满船乘客议论纷纷。这死法实在是太可怕了,还不如直接撞死痛快。方钟英仍是不解:“为什么没人去救?”众人都笑他幼稚,一个老学究道:“那礁石附近的水流激**回旋,极其危险,任何船只靠近都要出事。又有谁愿意为了不相干的人,冒死冲到礁石上相救呢?这礁石啊,是通了人性的,正吃准了没人肯去。”

“他们说得不对。”

方钟英听到一个很小的声音在反驳,连忙转动小脑袋瓜,发现对面姚英子斜靠在舱壁上,双手按压小腹,一张疲惫的脸贴着舷窗,似是一直在遥望江涛中时隐时现的礁石。

“钟英,我告诉你。峨利生教授会去救的,沈敦和会长会去救的,牛院长、颜院长也会去救。你爹和孙希也是一样。哪怕风浪再高,他们也会去救那些困于礁石上的绝望之人。”

“我明白的,这是医生的本分。”方钟英郑重其事地补充了一句。

姚英子欣慰地点点头:“总要有这样的人,那些困在礁石上的人才有生的希望。所以你千万不要被这样的传说吓到,不要以为人性就只有漆黑一团。要有信心。”

“我爹也是这样吗?”

“蒲公英大概是我们三人里最先领悟的……”姚英子觉得当孩子的面说外号不好,正要改口,方钟英却笑嘻嘻道:“干妈你给我讲讲,你和孙叔叔为啥叫我爹蒲公英吧,我对这故事好奇了很久。”

姚英子眉头微皱:“不像话,怎么说自己老子的?”方钟英却摇晃着她的手道:“反正路上无聊嘛,当故事讲讲。还有孙叔叔,你们三个到底怎么认识的?”

“这可说来话长了……”

姚英子斜靠在舱壁上,望着外面风雨如晦,娓娓道来。这个故事很长,讲着讲着,方钟英忽然发现,干妈的耳边赫然出现了几缕银丝。他很确定出发前是没有的。他想伸手给拔掉,姚英子却已然沉沉睡着。

接下来的航路,总算是有惊无险。江轮很快出了江峡,进入巴蜀境内。

说来奇怪,入川之后,姚英子的话变少了,大部分交涉的事都交给宋佳人,她留在后面照顾孩子们。孩子们欢欣鼓舞,一路上“姚妈妈,姚妈妈”喊个不停。

经过数日周折,他们远远见到矗立着一座雄伟山城,那里应该就是重庆了。

宋佳人和方钟英见到此景,无不如释重负。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大孩子,高兴地喊起“姚妈妈”。很快小的也有样学样,队伍里一起喊起来,两侧山谷传来阵阵回音。

可奇怪的是,这一次,姚妈妈却没有像平常那样立即回应。宋佳人觉得不对,回头一看,却看到姚英子捂住肚子,缓缓栽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