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岸(1/3)
一个春天的上午,裴校长跑到村口的发屋报喜说,麦兰子,电台里正播出你奶奶讲的故事呢。麦兰子放下手里的吹风机,扭身去街筒子里找奶奶。这时的日光不再温和,火辣辣地泼下来,使麦兰子感觉街上像铺满白面粉似的。麦兰子够活泼的,见人就说匣子里正播俺奶奶讲故事呢。村人就笑,七奶奶真是个老故事篓子,脑子还那么好,嘴皮子还那么溜,然后就回家听匣子去了。麦兰子知道奶奶是民间故事家,奶奶肚里的故事,七天七夜也说不完。前些天县城三套集成办公室来了人,给七奶奶的故事录了音,还说要集印成书呢。七奶奶愁苦的老脸平展了,人没醉话却醉了,几乎将所有故事都道出来了。录音之后,七奶奶长了满嘴燎泡,就一直没故事可讲了,跟村里那些老人搭伙儿,蹲在老墙根儿下晒太阳。隔老远,麦兰子就看见七奶奶嘴叼那杆长烟袋,眯眼看日光下的街景儿,枯白头顶着一片光泽,一群老人围着七奶奶闲聊。麦兰子知道奶奶的威信,她总是人群里的核心。这时有一只花蝴蝶飞来,落在七奶**上不动了。麦兰子悄悄挪过去想抓那蝴蝶,一伸手,花蝴蝶就飞散了。七奶奶扭脸瞧见麦兰子,说你这鬼丫头干啥来啦?麦兰子说,花蝴蝶落谁头上,准就走红运的。七奶奶笑说,俺这把老骨头,还能红到哪里去?然后她抬眼发现上午和黄昏没啥两样。麦兰子说,咋个不能走运,告诉你呀,这会儿电台正播你讲的故事呢。七奶奶问是真的咋的?麦兰子说是刚才裴校长通知的,小学校里正组织孩子们收听呢。七奶奶脸笑成干**,拄着拐杖站起来说,兰子,走,回家听匣子去。晒暖的老人们都各回各家听匣子去了。麦兰子扶着七奶奶进了家,打开收音机,正讲到一个大铁锅的革命斗争故事。麦兰子觉得收音机里奶奶变了腔,但还是很亲切的。尽管大铁锅的故事她听得耳里生茧了,她还是愿意听的,雪莲湾关于大铁锅的说法挺有意思,麦兰子愿意再仔细听一听。但她和奶奶都没有想到,田副乡长专程从乡政府赶来,奔大铁锅来的,将七奶奶的所有计划都打乱了。
本是两桩不搭界的事,被各级领导们勾连在一起了。田副乡长进村就直接找吕支书,尽管他知道村长麦连生是七奶奶的儿子,但他还是找了吕支书。因为他知道吕支书年轻气盛玩儿得硬,村里大事小情都由他一人做主,麦村长只是个配搭儿。田副乡长跟吕支书说,你们村露脸的日子到啦!吕支书眼亮了,那得靠田副乡长提携。田副乡长说了说县委宣传部肖部长的重要指示。县委肖部长听了七奶奶讲的故事,对其中大铁锅的故事十分感兴趣,把大锅挖出来,配合全县爱国主义教育,抓个典型,现身说法,电视台还来录像呢!吕支书嘴上说好,心里也犯嘀咕。村长麦连生老实厚道不伤人,在村里本来威信就好,那样一鼓捣,他明显会压过自己了,而自己在村里口碑越发糟了。田副乡长看出吕支书心里想啥,就劝说,吕老弟,别看是往麦村长脸上贴金,其实你也脸上有光,弄好了,咱们都会受益。你知道,我孩子老婆一直在县城,弄好了我可以通过肖部长调回去,我一走,你看副乡长的位子就空一个,乡里一直想提拔你,你是知道的。吕支书脸就松活了,大声说,照你这么说,俺得两横加一竖干啦。田副乡长笑说,这就是机会,谁抓不住谁他×是傻蛋!遇事儿不要总盯着别人得了啥,要先算算自己合适不合适。吕支书就拧开大喇叭将麦村长和其他支委们喊到村委会。村长麦连生听说要将他家埋了多年的大铁锅挖出来,脸上犯愁,牙花子嘬得哧哧响。他说别的好说,怕俺娘不答应啊!老太太的脾气你们不知道。田副乡长说,七奶奶是民间故事家,通情达理,开导开导会配合的。再说,这本来是光宗耀祖的事儿嘛!麦村长说话是这么说,一凿真儿就离谱啦!田副乡长想了想,见吕支书出去撒尿了,就压低了声音劝麦村长,你还犯傻呢,这事操办妥了,我调回城里,吕支书提个副乡长,村里的大权不就握你手里啦?吕支书在村里越发没人缘啦,他太贪,他也愿挪个窝儿啦,夜长梦多呀。麦村长脸上有了表情,扭脸问,有这么厉害吗?别跟俺打诳语。田副乡长说,没人诓你,日后你瞧得着。麦村长的夹板子气早受够了,他做梦都想当村支书。他说,吕支书年轻有为,是该提副乡长啦!别的乡镇,一直从村支书位子上提拔的,咱乡也该这么做了。俺该做啥?田副乡长说,当务之急,挖铁锅,多推吕支书!懂吗?麦村长满口答应,仔细想想还真对路子,又说,小田,俺娘那儿咱俩一块儿去说。田副乡长侧着脸笑了。
麦村长和田副乡长到麦家老宅时已是晌午了。七奶奶不在家。七奶奶去哪儿了呢?麦村长说俺娘就愿住老宅,他就让女儿麦兰子跟奶奶在老宅做伴儿。田副乡长说再找找。这时村委会喇叭响了,吕支书招呼他们回去喝酒。麦村长说今年春汛有满籽螃蟹,喝完酒再壮壮胆儿跟老太太说。然后他们就走了。他们没料到,从村口麦兰子发屋走过时,七奶奶就在里边听匣子呢。七奶奶听匣子里自己讲故事,麦兰子也想听,她怕孩子误了活儿,就跟麦兰子到发屋里来了。日错午时,麦兰子跟七奶奶说,咱不回家做饭啦,俺从饭店端两盒饭来。七奶奶摇头,瘪着嘴巴说,那多浪费,俺回去做吧。麦兰子咯咯笑说,奶奶真是的,冲这电匣子讲故事,咱不该庆贺庆贺?七奶奶笑,这鬼丫头。麦兰子说给奶奶拢拢头发,再焗点油。七奶奶死活不应,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儿,奶奶可不想老来俏,让人背地戳脊骨。客人走了,她们正说笑着,外面有嗡嗡的摩托响。七奶奶这时听匣子里说,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里,明天请继续收听。她关了匣子。麦兰子说别关,故事后边总跟着好歌。七奶奶又打开了,果然有歌,是那首麦兰子爱听的《纤夫的爱》。七奶奶嘟囔着说,这年头嘴头都是爱,连良心都有假冒伪劣产品,爱还真得了?你说俺们年轻那阵儿,你爷跟俺没说一个爱字,心跟心就跟铁疙瘩一样。你爷被日本鬼子杀了之后,俺才十八岁,多少男人围俺转哪,俺心里只有你爷,带着你爹挺到今天!麦兰子噘着嘴巴说,时代不同了,爱也不一样。您哪,老脑筋。七奶奶说,兰子,奶奶不准你乱爱!麦兰子哼了一声。七奶奶说这话是有所指的。麦兰子二十出头,已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村里村外打她主意的人不少,她怕她心里没根,任谁扔个甜枣就跟着走。自从她高中毕业回村开发屋,人就野成六月花朵了。时常有男孩子找她,有时半夜三更敲窗户,弄得七奶奶为她提着心。麦兰子几乎成了七奶奶的一块心病。老人想来想去,问题还出在发屋上,孩子不是坏孩子,可干发屋这营生早晚把孩子带邪了。七奶奶跟儿子麦村长说,别让孩子干这个啦!没听有人说城里发廊吗,美发是假,卖身是真!尽管麦兰子到不了那份上,可也不受听啊。麦村长支吾说,让她干啥呢?村里企业她又怕累。七奶奶说,俺看让她去小学教书不赖,既稳当又体面。麦村长就找了裴校长,裴校长喜欢麦兰子,就是学校满额没有指标,找了几次乡文教助理也没管事。麦兰子赌气,还就认准了小学校,她说让俺当老师才撤了发屋。七奶奶一筹莫展,她总想跟学校套个近乎。她知道儿子这个村长当得窝囊,是丫头带钥匙,当家做不了主。七奶奶总想替孙女忙活忙活。她又说,兰子,咱不干这营生啦,奶奶豁出这老脸给你跑跑,当老师去!麦兰子没吭声,笑。七奶奶看出麦兰子怀疑她的能力。其实她从小就挑梁拿事了,她总是家人的核心,年岁大了,这种威严有增无减。她在村里辈分最长,她在三年前拄着枣木拐杖,叩开每家每户的门,召集族人集资续家谱。由于她这引子,有一时雪莲湾全乡刮起了续家谱的热潮。去年夏天,省民间故事家协会在山海关老龙头搞民间故事大赛,七奶奶以一篇《狮子船吐元宝》故事,赢得比赛第一名,捧回来一块金匾。七奶奶是雪莲湾的名人呢。遗憾的是,这块地埝不咋讲名人效应。办正经事儿,净认官认钱的,七奶奶这点不糊涂。
春日的正午拖沓冗长。麦兰子说去对面饭店取盒饭,七奶奶就眯眼静等。麦兰子端着盒饭过来,递给七奶奶,她就被一个醉醺醺的小伙子拽回去了。饭店里那桌喝酒的全认识麦兰子,嚷嚷着麦兰子一块儿喝,麦兰子拗不过,就乖乖跟过去了。七奶奶遂生一肚子气,独自吃饭,一盒烧茄子,一盒米饭,七奶奶吃着挺可口。吃罢饭,七奶奶就朝对面饭店张望。天气开始转热,她盼着来场小雨凉快一下。好长时间海边没下雨了。想着想着,七奶奶就觉困神儿扑脸地折腾,靠着美容椅睡着了。一个等潮儿的女鱼贩子进来,歪头看看七奶奶,自语说,这村老太太开发廊吗?七奶奶睡觉清醒,眼不好使耳朵不背,马上醒来说,烫发的?俺给你去叫人。说着就拧着小脚去对面饭店找来了麦兰子。七奶奶今年整七十岁,是村里最后一位裹了小脚的女人。七奶奶是裹的白薯脚。七奶奶跟不上麦兰子的步儿,但她看见麦兰子喝得红头涨脸,连白藕似的脖颈都红了,七奶奶就生气,枣木拐杖敲打着地面说,你个大姑娘家,陪他们喝啥酒?越发没规矩啦!你没听匣子里说,这阵儿正抓三陪呢!麦兰子笑喷了口说,奶奶,你别瞎捅词儿,你知道啥叫三陪?那桌里都是俺同学。七奶奶说你个鬼丫头还有理啦?这会儿不跟你犟,快给客人烫头发。麦兰子进了发屋就忙活起来,七奶奶坐在一边又打开了电匣子。匣子里正讲在全县中小学生中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事。麦兰子不爱听,说快关掉,心烦。七奶奶气还没消,说,就不关,俺爱听,你们都忘本啦!麦兰子乖乖露怯,默不作声地干活儿。七奶奶本想端着匣子回老宅去,又放心不下麦兰子,就强打精神儿挺着,移开目光看远远的天。这时候,摸麦兰子喝酒的那群小伙子说笑着奔发屋来了。其中一个长头发的家伙,进屋来说麦兰子重利轻友,红头涨脸地伸胳膊摸麦兰子的脖子,麦兰子一挥手推开他。他就没皮没脸哼骚歌,伸手在麦兰子身上抠抠摸摸,喷着酒气笑,兰子,嫁俺当老婆吧。麦兰子扭头冲别人喊,他醉了,快拉他走开。七奶奶看不过眼了,站起身,举起枣木拐杖,狠狠打在男人的胳膊上,骂,兔崽子,收起你的狗爪子吧!那小伙子要跟七奶奶闹,麦兰子放下发乳瓶说,你敢乱来,她是俺奶奶!那几个小伙子忙进屋来,七手八脚将醉鬼拉出去了。麦兰子边干活儿边骂一句,这帮没成色的东西!七奶奶拄着拐杖立在门口,像一尊门神。老人没再骂街,心里在想,麦兰子的发屋无论如何也不能开下去了,然后就顺着这根筋一下子想远了。麦兰子说,奶奶坐下歇呀,跟他们生气不值得。七奶奶没动,样子变得阴郁而苍老了。
天黑掌灯时分,七奶奶和麦兰子进家,被麦村长和田副乡长撞见了。麦村长说,娘去哪儿啦?让俺和田副乡长好找。七奶奶忙给田副乡长递烟倒茶。麦兰子对父亲说,俺和奶奶在发屋听匣子呢。麦村长训麦兰子说匣子有啥好听的?麦兰子在灯下嘻嘻笑个不停,说匣子里播奶奶讲的故事呢。田副乡长赶紧插言说,播啦?肖部长让电台播的,有大铁锅那段吗?麦兰子说,当然有哇!啥故事,这是俺家真事儿。田副乡长说是真的,假冒的我还不来抓典型呢。说着他与麦村长递眼色。七奶奶看见这阵势就猜出有事儿,她不愿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田副乡长找俺有事吗?田副乡长笑笑说,先给七奶奶道个喜,然后就直说吧。就说了说肖部长和乡党委的意见,末了由麦村长说说村委会的意思。七奶奶听说又要挖铁锅了,就烦心,心里翻出一堆陈年旧事来。
麦家是雪莲湾的铁匠世家。圆鼎是铁匠业的护符。圆鼎说白了就是铁锅。传说鼎是由黄帝始创的,开始用它煮熟食物,后来加以附会,成为旌表勋绩的礼器。而对于铁匠家族,人丁兴旺时就叫鼎族了,做个大铁锅镇邪,作为家族的护符。七奶奶挺信这个说法。七奶奶的大铁锅是造于乾隆年间,祖宗传下来的。传到七爷这辈儿,还着实荣耀了一下子。七奶奶记得那是1943年打鬼子那阵儿,她才十八岁,儿子麦连生刚刚过满月。日本鬼子秋季“扫**”,七爷跟着县大队的人帮助村人往船上转移。船大没法拢岸,又赶上夜里有泥流将舢板埋了,七爷急中生智推出自家大铁锅运人。铁锅够大的,推进水里,一趟能装十几口子人,比艘小船还顶用。后来鬼子杀过来了,就在海边泥岸上建炮楼子当据点,七爷被抓进据点当伙夫。县大队和八路军几回攻据点都拿不下来。这又是雪莲湾入海口的唯一码头,很重要。县大队和八路军又计划硬攻,七爷望着八路军战士的尸体码成墙,血将那片泥岸都染红了,他也心急火燎的。这个节骨眼儿上,据点里当伙夫的七爷想起做饭的大铁锅了。鬼子和伪军有五百多人守据点,吃饭成问题,后来发现海滩上的大铁锅就乐了。拉进据点,由七爷用大铁锅煮米粥。就在县大队进攻据点的前一顿晚饭,七爷偷偷在大铁锅里放了毒,晚饭后鬼子和伪军躺倒一片,七爷粗略数了数有三百多人,没死的也捂着肚子哼哼。没喝粥的一些鬼子将七爷捆起来,将大铁锅里放满油,在油锅里将七爷炸了。当天晚上,县大队就十分轻松地将据点端了。后来,七爷和大铁锅的故事就传下来了。党和政府想教育人了,就端出大铁锅故事来一回,由七奶奶讲述更具说服力。讲得七奶奶望着大铁锅都木了,别的实惠没捞着,自己倒练成民间故事家了。1958年的夏季,七奶奶当了村妇代会主任。
当时村里为显示社会主义优越性,收小锅办大食堂,被一时冷落的大铁锅又派上用场了。村干部说用这个大铁锅砌大灶。七奶奶心里难受,这合适吗?她眼前又显出七爷的影子。村干部说这更有意义,还委派七奶奶在食堂当家。七奶奶分饭时,神神气气地站在大铁锅旁给村人盛粥。她忽然觉得照进入影儿的稀粥成为某种精神食粮了。大铁锅教育了几代人,喂养了几代人。有一天傍晚,村里一位成分不好的老头饿坏了,去偷大食堂里的粥,被当场抓住,以为他要往大锅里放毒搞破坏。批斗会上,他们让七奶奶发言。七奶奶十分气愤,指着那人的鼻尖说,你也学七爷往锅里投毒?那人点头说,不是你让学七爷的吗?在场人就哄笑起来。领导背地捅七奶奶,提醒说,咋这样说,七爷投毒是为革命,他是反革命,界限问题不能含糊呢。当时村里小锅全砸了,藏锅不砸的抓起来办班。那一阵儿,全村就剩这个大铁锅了,专区和县里在村里开了吃食堂现场会,七奶奶站在大铁锅旁讲得直落泪。不过,那一阵子,七奶奶从来不吃大铁锅里的粥,她咽不下去的。没隔多久,大食堂不办了,大铁锅就被遗弃了,霜打风吹扔在村口的麦场上。七奶奶看着寒心,就找村干部,要求将大铁锅抬进大队部保管。村干部没理她。她说你们不管俺可抬老宅去了。村干部说你看着处理吧。七奶奶召集族人准备把大铁锅请回家宅。她说锅里盛着七爷的魂哩。抬锅时正赶上麦收清场,大铁锅被人推到场边的水塘里。大铁锅在水里悠**,总也不拢岸,七奶奶哭了声说,这是七爷找安魂的岸头呢。七奶奶又烧纸又磕头的,好不容易才把大铁锅招回岸边,抬到老宅的后院。可是不久,开始搞大炼钢铁运动,几个民兵进来就要砸这口铁锅,七奶奶躺在大铁锅里骂,兔崽子们,你们的良心呢?这是啥样的锅不知道吗?你们要砸锅就先砸死俺!民兵们吓退了。晚上村干部连轴转给七奶奶做思想工作,七奶奶死活不依,说,政府百样好,就这一样不好,咱这传家宝不是衣裳,说脱就脱说穿就穿的,真让人接受不了。村干部走后,七奶奶怕影响儿子进步,自己拧着小脚去邻村娘家叫来两个哥哥,连夜将大铁锅装上马车,拉到小学校后边的海边泥岸上埋了。七奶奶说,早就该让七爷入土为安了。怕露馅儿,也就没留坟头,每年清明节,七奶奶就去泥岸上烧些纸钱。但谁也不知道大锅埋在啥部位。后来人们几乎将大铁锅忘却了。
七奶奶伤心的时候脸总笑着。
母亲的笑脸使麦村长心里没底了,他低着头不说话,怕母亲骂他。田副乡长听到前些年关于大铁锅的几回折腾,心中也一番感慨。他想了想说,七奶奶,这次将大铁锅请出来,情形就大不相同啦!是县委肖部长主抓,配合爱国主义教育,谁敢不敬?七奶奶提起铁锅就想七爷,眼窝潮潮的想落泪。她抬起袖衫,擦擦眼角说,不是俺认死理儿,是俺怕这把老骨头禁不住折腾哩。麦村长插言说,又不用你老做啥。田副乡长劝说,你老看见啦,这会儿的孩子们都娇惯成小皇帝啦,哪里知道革命斗争史?都忘本喽,为了救救孩子们,你老也得给面子。七奶奶脸真松活一些,仍说,让俺讲啥就讲啥,不挖铁锅行不?她话头顿住,话又不知从哪儿说起。田副乡长说,那不行,有实物才有力量,况且要录像。肖部长还说,锅真是太大,说不定还能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呢!那时候,还能为国争光呢。七奶奶不说话了,像一尊表情复杂的菩萨。麦兰子凑过来,悄悄地跟七奶奶咬耳朵。麦村长瞪麦兰子一眼说,去,孩子家掺和啥?也不知是田副乡长偷听到了麦兰子的悄悄话,还是察言观色悟出来的,他笑笑说,七奶奶,你有事儿需要乡政府办的,说出来,俺去跑腿儿。麦村长催促说,娘,小田都把话说这份儿上啦,你老还不给面儿?七奶奶叹一声说,俺这把老骨头哪有“权”头硬呢!其实呀,俺也巴不得你们能干出个光宗耀祖的景儿来。不过,俺也有个条件。田副乡长说,啥条件,尽管说。七奶奶接着说了说麦兰子去学校教书的事儿。田副乡长满口应下。七奶奶抚摸着麦兰子的头,说俺孙女究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还能沾上爷爷的光呢。麦村长瞅着田副乡长笑,然后就问七奶奶,娘,锅埋哪儿啦?七奶奶说那片泥岸里。麦村长说,俺问是哪一块。七奶奶说,那是你大舅二舅埋的,他们都没啦,俺又没跟去。田副乡长满不在乎地说,让民工去挖,反正跑不出那片泥岸。麦村长担心地说,别把岸上的皂角树糟蹋喽。田副乡长说,那几棵树算啥?比起咱们谋划的意义来,眼下有啥比大铁锅更重要呢?麦村长想了想,总感觉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后来一想,自己的事和麦兰子的事都寄托在这大铁锅上了。七奶奶也想,这旧事总能翻出新的花样儿来,人世苦乐唯有自己慢慢去品了。
第二天早上,麦兰子为七奶奶梳好头。七奶奶的脸黄得好看,像一朵水浸湿了的干**。她穿上阴丹士林蓝布大襟褂子,正对着镜子照,裴校长笑悠悠地走进宅院。一见裴校长,麦兰子就有些激动,她不看裴校长的脸,怕碰上他很辣的眼睛。七奶奶见麦兰子喜欢裴校长,也就跟着喜欢他了,将来麦兰子进了学校,还要裴校长照顾呢。裴校长中师毕业,三十冒头儿,人挺能干可命不好,前年他妻子艾老师带孩子们去泥岸植树,不幸遇车祸死去了,扔下个四岁的女儿。裴校长一直没续娶,七奶奶看得出,裴校长对麦兰子有那个意思。麦兰子怕奶奶和父亲反对她嫁个二婚,就一直闷着,不敢开口。裴校长进屋就问麦兰子,奶奶要出远门吗?麦兰子笑说,奶奶今天有活动。裴校长从兜里掏出一个大红聘书递给七奶奶说,七奶奶,咱学校想聘你老当校外少先队辅导员哪!七奶奶说,别老扎咕俺,日后给兰子送进学校教书就成啦!这回田副乡长答应给她办的。裴校长说那敢情好,麦兰子准能成为好老师的。不过,七奶奶的辅导员也要当,昨天听了七奶奶的故事,老师和孩子们都喜欢呢。麦兰子说,奶奶一定要当。七奶奶笑,听俺兰子的。这时她发现麦兰子是大姑娘了,胸脯挺阔了,两条长腿圆得迷人。她又说,得给俺兰子找个好婆家。麦兰子的半截粉白的脖子红了,裴校长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裴校长问七奶奶有啥活动,麦兰子嘴快说了一遍挖铁锅的事。裴校长愣了愣,沉了脸就不再是甜蜜爽人的角色了。他怕学校后墙泥岸那片林子毁了。他心里最清楚,那片碱滩能长出树来多么不易,不仅仅是绿树,而且是抵挡泥流的防护林。那片泥岸地势高,学校地凹,而且校舍破旧早该翻新,就因村里这笔钱迟迟不拨,修建校舍的事羊屙屎似的拖着。毁了树,泥流冲了校舍咋办?裴校长心提起来,问谁负责挖呢?麦兰子说是田副乡长和村里头头。七奶奶说,你找他们,咱们一起去海边泥岸。裴校长怕惹田副乡长,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他知道田副乡长是抓宣传、文化和教育的,跟他如实摊牌,将来出啥事也由官大的顶着。麦兰子将那捆火纸夹在腋下,搀着七奶奶摇摇晃晃地走出村口。
日头高了,海边的弥天大雾就散尽了。七奶奶、麦兰子和裴校长绕过小学校,就看见一群民工弯腰撅腚地挖泥。碗口粗的皂角树伏倒一片,铜钱大的树叶子落得满岸滚动,空气中散发着轻微的土腥味。田副乡长、吕支书和麦村长站在泥坡下吸烟说话。田副乡长不时伸着脖子问,铁锅找到了吗?那边回答没有。吕支书笑说,别急。麦村长嘟囔着骂,这群废物蛋,锅没找着,树倒毁了不少。他知道这块地埝就是父亲流血的地方,后来就变成拦截海潮和泥流的堤岸了。海床淤了厚厚一层泥沙,打木桩放草袋不管用,那些很密实的皂角树却能稳住堤岸。眼看着大窟窿小眼的裸岸,麦村长心里不好受。都知道大铁锅埋在这里,村上老人说,七爷的魂护着村人呢。裴校长的担心与麦村长合拍,可他知道麦村长不顶事,就直奔吕支书和田副乡长,说了说毁了树的后果。吕支书大咧咧地说,等村里外账要回来,就盖教学楼。你怕啥?田副乡长一见裴校长就笑话他,笑他是个笨蛋。他将裴校长拉到一边,开导个没完,先说上级对大铁锅的重视程度,然后又与裴校长的个人利益挂了钩。说得裴校长抓着脑勺儿嘿嘿笑,那照你说,俺可要求将大铁锅放在学校里,让孩子们天天受教育。田副乡长说,俺想过,就放学校大院。你小子偎在学校当孩子王,海参鱿鱼分不清,这回得认识多少人?特别是那些头头脑脑。裴校长被田副乡长说开了窍儿,脑里一闪,说不定时来运转了,将来还能跳个槽什么的。
都来跟七奶奶说话,七奶奶看着泥岸又难受了,就由麦兰子扶着坐在泥岗子上歇着,没有搭理他们这些官们。麦兰子轻轻为七奶奶捶背。脚底有鬼蟹拱泥打挺儿的声音,海风又湿又硬,七奶奶松弛下来的皮肤不适应,一会儿就由黄转灰了,皱巴巴挤成一团。麦兰子问,奶奶哪儿不好受吗?七奶奶没言语。其实她想起七爷了,即将见到大铁锅也就哪儿都不好受了。她梦里时常梦见那死鬼,梦见七爷躺在大铁锅里漂在海上找不到岸。七奶奶问,你往俺这瞅,看见岸了吗?七爷说是看见了,看见了顶啥,就是拢不过去。七奶奶生气地说,你个死鬼野惯了,就是压根儿不想上岸。七奶奶梦醒就自叹说咋做这样的梦呢?说是七爷跟她心远了,心远人自凉啊。于是,七奶奶就感觉自己将世间的事都弄懂了。这时候,吕支书过来跟七奶奶说话,问七奶奶好些不。七奶奶总觉得他是花里胡哨的坯子,见他就没好话给他。吕支书知道老太太在村里德高望重,又有麦村长面子照着,不管七奶奶骂他啥,他都乖乖听着。七奶奶依然是笑脸,可说出话来却不受听。七奶奶说,小吕子,这阵儿又干啥坏事儿呢?吕支书嘿嘿笑,七奶奶真逗,俺和连生为百姓奔波呗。七奶奶说,连生可不如你能干,你没他这臭鸡蛋,照样做槽子糕!吕支书咧咧嘴,唉,你老咋这么说?俺和连生是最好搭档,他主内,俺对外。引外资,上项目。七奶奶听连生说过,吕支书整日在外边瞎搭咕,左谈判右协商,正经外资没引来一个,村里光吃饭跳舞就花去二十多万。麦村长和支委们有意见,却也没办法,这年头都兴这手。去年村里企业搞股份制,村委会动员群众入股,群众不干,说信不过吕支书。说他胆子大得能翻天,连吃带拿,一个子儿不落。传到七奶奶耳朵里,七奶奶还生气,骂群众没觉悟。后来她听连生说,吕支书的伏尔加车里经常有浓妆艳抹的女孩。他整宿泡在舞厅,连冷库集资款都敢拿去跳舞。七奶奶说,前些年这孩子带领群众开虾池建网厂挺能干,人也正,前前后后才几年就落套了。人哪,一好上玩牌跳舞,就没精神儿干正事儿啦。麦连生说谁说人家不干正事儿,县乡头头都拿钱拿物笼络好了。七奶奶劝儿子说,你们开个党员生活会好好帮帮他。麦连生为难地说,他还逼俺们解放思想换脑筋呢。眼下正是阳光刺眼的时候,七奶奶眯眼不看吕支书,嘴里喃喃说,小吕子,都跟奶奶说说,引啥外资啦?吕支书嘻嘻笑着,吹五哨六地侃了一通。七奶奶板着脸说,兰子,给你叔算算,这些外资有几个亿?麦兰子笑说有三个亿呢。七奶奶说,引三个亿,咱村小学咋还不盖新楼?孩子们的事儿就不管啦?吕支书后悔吹漏了嘴,支吾说,哎,别急,这些都是意向,钱还没到位呢。钱一到,建小学楼还不是小菜一碟?七奶奶骂他,你快别拿鸡毛当令箭啦,人家是傻蛋哪,把钱拿来让你糟?就你这人模狗样儿的,人家会放心?吕支书心里不爱听,却也赖汉子拽硬弓强撑着。麦兰子听着心里解气,咯咯笑。七奶奶又不依不饶了,小吕子你听着,啥年头也是心正天地宽。就说俺家大铁锅吧,多少年了,人们还忘不掉。为啥?吕支书说,那是七爷和七奶奶的造化。七奶奶又哼了一声说,你别巧嘴八哥,得往心里去。不爱听也得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吕支书尴尬地点头说爱听,心里后悔自己往这边凑啥?正想着腰间的BP机响了,麦兰子逗他说,吕叔,又是哪个美女呼你哪?吕支书一笑,眯眼看机子说,还真是美女,就去路边车里取大哥大回话去了。
快晌午了,大铁锅还没影儿呢。七奶奶扭脸看那片泥岸,光秃秃的辱眼了。裴校长站在七奶奶身后叹道,多好的林子毁啦。他越发感到跟农民打交道不容易了。毁树林是违背绿化法规的,国外这么干早有绿色和平组织来人阻止了。村里啥事就几个干部嘴里一吐气儿,定了;有时是酒后开支委会,出点子歪招儿。裴校长觉得新鲜又可笑。在泥岸最后一棵树倒下去的时候,裴校长眼里汪了泪。他忽地想起亡妻艾老师了,她就是带孩子们到这儿植树被车撞死的。裴校长是麦兰子最关注的人,麦兰子发现他哭了,她不明白他为啥流下这奇怪的眼泪。她怎么也没想到艾老师身上,就悄悄捅奶奶说,你看裴校长哭了。七奶奶人老并不糊涂,一眼就看出裴校长想艾老师了,她叹息一声,瞪了麦兰子一眼没说破。麦兰子沉不住气了,上去捅裴校长,哭啥?裴校长忙把脸扭向一边去。
田副乡长看看手表,快12点了。他急得抓耳挠腮,嘴上骂骂咧咧的。这群饭桶,连口锅都找不着,还想要工钱?这可咋办,肖部长上午还等我回电话呢。麦村长过来说,俺看下午再挖吧。田副乡长没好气地训他,说啥?这点魄力都没有,还想当第一把手?说着就瞟瞟吕支书,一看吕支书拿大哥大跟女人侃呢,就又放心落胆地说,麦村长,这事儿可是急茬儿的。夜长梦多,一旦肖部长把大铁锅看淡了,咱就瞎子点灯白落忙啦!麦村长嘟囔说,那你说咋办?就傻巴呵呵地瞎挖,铁锅也不会自己钻出来。田副乡长急得跺脚,那就动你白薯脑子呀。吕支书打完电话走过来了,他怕七奶奶叫他。麦村长走到七奶奶跟前问,娘,你记清了吗?俺大舅他们是埋这儿了吗?七奶奶骂他,咋啦?连你娘也信不过啦?一句话就将麦村长说蔫了。到底是吕支书脑瓜灵活,把手一挥说,去把推土机开过来。歪锅对歪灶,歪嘴和尚对歪庙,俺就不信这铁锅会飞!咱也来点歪招子!然后就仰脸笑。麦村长沉了脸。七奶奶听见了,远远地骂,小吕子,你狗×的说啥呢?小心你七奶奶撕烂你那臭嘴!吕支书也知刚才说过了头,忙点头赔不是,七奶奶,俺是着急嘛,说不对的地方别生气,老人不把小人怪嘛!七奶奶说,俺看你也像小人。吕支书愣了愣要火,田副乡长忙说笑着说和,才话赶话岔开去了。吕支书这招儿够灵的,推土机嗡嗡地开过来,在泥岸上拱来拱去,将粗乱的树根都铲起来了,冒着热气的泥土翻出花儿来。很快,生了锈的大铁锅就被铲出地皮了。人们呼啦一下子围过去。田副乡长亲昵地敲打着锅沿儿说,天哪,真大哩。铁锅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像块小盆地,铁皮很厚,被污泥锈蚀得麻麻瘩瘩。人们指着锅说笑,身后传来七奶奶的哭声,拉长的哭音很响,听得人心里难受。麦兰子也跟着哭,她搀着七奶奶扑扑跌跌走过来,到铁锅跟前,祖孙俩就跪下去了,点燃了那些火纸。麦村长见这阵势迟疑了一下,看了看田副乡长,也跪在旁边磕头,泪流满面。吕支书躲在一边打电话去了。田副乡长也跟过去,用吕支书的手机给肖部长报了信儿。肖部长很兴奋地指示,抓紧操办现场会吧。通完话,田副乡长回到大铁锅旁,拽起麦村长说,表示一下就行啦。快扶老太太回家吧,本来挺正经的事儿,别让人看成搞迷信活动。麦村长点点头,就和麦兰子一起,搀扶着七奶奶回家去了。当顶的日头,将这三代人的身影印在海滩上。走了一段儿,七奶奶又朝铁锅回头张望,大铁锅已模糊不清了,只有那片泥岸裸在老人眼里。
中午七奶奶难受没吃饭。
中午官们高兴喝多了酒。
下午天气阴得居然像是傍晚。村委会大喇叭还是响个没完,召集各方面人商量大铁锅现场会的事。麦兰子搀扶七奶奶赶来时,吕支书和田副乡长还醉迷迷地睡着。麦村长喊的喇叭,把裴校长也喊来了。听见麦兰子和七奶奶说话,田副乡长率先醒了,捅捅打鼾的吕支书,吕支书翻翻身说了句梦话,宝贝儿别捣乱。都笑了。麦兰子出了个鬼主意说,放舞曲儿,吕叔这阵儿就迷跳舞。田副乡长就让人放舞曲,舞曲一响,吕支书果然伸胳膊弹腿儿地坐起来,边揉眼边说,哪儿开舞会呢?人们又笑。田副乡长摇摇手说,大家安静啦,现在开会。大伙都看见了,大铁锅已挖出来了,它的深远意义呢,我也不啰唆啦,不明白的问七奶奶就是喽。眼下最急的是现场会,县委肖部长还在等我们落实情况。下面有几个问题,得立马商定下来。一是大铁锅的安放问题,二是大铁锅的清洗问题,三是七奶奶的演讲问题,四是现场会的招待问题。大伙可不能当儿戏,别小看一个大铁锅,它的作用不小于一个企业项目。领导参观,电视台录像,它将大大地提高咱村的知名度,提高咱村的声誉,那是花多少广告费也买不来的效应。一个大铁锅还能带动咱村奔小康的进程。你们说是吧?在场人都鼓掌,掌声七零八落,每个人都盘算从大铁锅上自己能得到啥。麦兰子抢嘴说,俺奶奶赔不起你们,先说说奶奶演讲问题吧。田副乡长说,就是得重写演讲稿,不能像匣子里讲古经那样,要与改革开放联系起来,与精神文明建设联系起来。具体稿子,由裴校长帮助写写,裴校长有问题吗?裴校长一听写演讲稿,就马上想到能多见麦兰子了,也就满口答应。七奶奶说,俺老了,跟不上趟儿啦,怕说差了,还是让别人讲吧。田副乡长笑说,老人家别紧张,你老讲最有力量,别人替不了。这问题就定了,商议下一个,大铁锅安放问题。他话音儿没落,吕支书就讲放在村委会吧。尽管他还没完全醒酒,关键问题仍不含糊。裴校长站起来说,田副乡长事先答应我啦,将大铁锅安放在学校!天天教育孩子们。
吕支书喷着酒气说,放学校,活动就降格儿啦。裴校长说,没道理,学校是村里的学校,又不是带犊子,有人总拿我们当后娘养的。吕支书生气了,吼,你说啥?别指桑骂槐的,不愿待
,滚你们城里去!裴校长大声说,我待村里是冲孩子们,冲你我早走啦!你口口声声说重视教育,就丁点实事不办。县教委和乡里都拨建校款了,就村里你这拖后腿,弄得麦村长给我们白跑腿儿。吕支书脸上挂不住了,骂,你王八犊子少装人,俺还怕你个孩子王不成?田副乡长气得抖了,吼一声,都给我住嘴!成何体统?大家都为工作,何必动肝火?他嘴上这么说,明断这场面也为难了。他也是哪路神仙都不愿得罪,就拿求援的目光瞟七奶奶。七奶奶知道裴校长与吕支书的劲儿不是一天两天了,大铁锅只是个导火索。她无心去管爷儿几个的纠纷,但大铁锅的安放去处还是愿意放学校,利欲熏心的人们望着铁锅想自己的事呢,真正看中大铁锅精神的,恐怕还得是纯洁的孩子们。七奶奶见众人闷着,她就开口说,着俺说,放学校吧。田副乡长说,那就按七奶奶的意见办吧。大伙有啥意见?当然了,吕支书说的也有道理。你说呢,麦村长?麦村长憨笑,是啊是啊。弄得人们不知道他到底向着哪一头。吕支书阴眉沉脸地吸烟,不吭声。七奶奶瞅着他们憋气,站起身,扑拉扑拉大襟袄,拉着麦兰子说,大伙让开吧,俺先走啦。田副乡长笑着送到屋外边,连说谢谢七奶奶的支持啊。七奶奶抓住田副乡长的胳膊,小声说,俺家兰子工作的事儿,你可当紧啊,不然老朽收回铁锅。田副乡长拍着肚皮说,放心吧,您哪,现场会就现场办公。七奶奶夸了田副乡长几句,就蹶跶蹶跶地走了。村巷里蹲墙根儿的老人招呼七奶奶加盟,七奶奶像大干部似的摆摆手说,忙啊,俺真眼热你们哩。到了麦兰子的发屋坐下来,七奶奶埋怨说,你爷那死鬼,他一蹬腿倒干净了,弄得俺一辈子不得安生。麦兰子嘻嘻笑,奶奶别得便宜卖乖,你落一辈子光荣哩。七奶奶嘟囔说,光荣顶啥?这些年那苦吃的。你说也就怪了,俺年轻那阵儿,多少人劝俺走一家,俺一动心,那大铁锅就在眼里跳,有一回还真碰上了可心的男人,就是不敢挪窝儿。就像无舵的小船儿漂啊漂的,明明看见了岸,就是拢不过去。唉,人也就是一本糊涂账呢。麦兰子听着奶奶自顾自唠叨,却不再笑了,看着奶奶可怜。从某种角度讲,爷爷的大铁锅坑人不浅呢。她猜想奶奶年轻时梳着大辫子肯定挺俊的。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奶奶,你说你心里有了中意的人,又不敢去追,心里啥滋味儿?七奶奶愣起眼问,兰子,你有心上人啦。麦兰子脸红着说没有。七奶奶笑说,你蒙不过奶奶的眼睛。告诉奶奶,这小伙子是谁呀?麦兰子慌乱地摇头。七奶奶说,你不说俺也知道是谁。麦兰子奓着胆子问,你说是谁?七奶奶说是裴校长,对不?麦兰子的慌喜全写在白嫩的脸上,她拿小拳头捶打着奶奶的肩膀说,奶奶眼真毒!还不知人家……七奶奶叹一声说,裴校长那孩子人不错,就是快大你十岁了,还有了孩子,你别太浪漫喽,给俺干点托底的事儿吧。麦兰子噘着嘴巴说,大咋啦?有孩子咋啦?还怕人家……七奶奶转口说,女人啊,找个好对象就是图享福的,啥算享福呢?正唠叨着,天上就有了一声响雷。已是到了雨季,但雨终没有落下来,零零星星几点就住了。七奶奶伸长了脖子,扭头朝窗外好一阵子张望。
一连几天的晚上,裴校长都来七奶奶家十分认真地起草讲演稿。七奶奶心里明镜似的,裴校长是奔麦兰子来的。他们见面就说笑个没完。那天晚上下大雨,雨落得到处水啦啦的,到很晚了也不停。麦兰子跟七奶奶商量让裴校长住下。七奶奶说就住西屋吧,然后自己在东屋躺下了。麦兰子高兴地为裴校长铺床打洗脚水。七奶奶喊了三遍,她才磨磨蹭蹭回东屋睡觉。七奶奶看见麦兰子眼睛亮亮的,脸红得像灯笼。她说,兰子,得掂得出轻重,不然,你爹你娘又该埋怨俺啦!麦兰子说,奶奶话咋那么多?就将被蒙了头灭了灯,甜蜜的慵懒使她合上眼,却睡不着觉。七奶奶骂一声死丫头就睡了。傍天亮儿,雨停了。七奶奶睁眼起来就发现麦兰子的被窝空了,很沉地叹息一声,就到灶膛点火做饭去了。边放米边想,这大铁锅说不定是他们的媒人呢。饭熟了,麦兰子没像往日一样赖床,理缺地走出西屋,亲亲热热地喊奶奶。她一扭身,一撒娇,娇模娇样的就软化了奶奶。麦兰子说,裴校长天不亮就起来写稿儿,俺过去学学,将来教书也有用场。七奶奶抓着筷子打她一下说,别描啦,越描越黑。奶奶不糊涂,就是别让俺跟你坐蜡就行啦!麦兰子笑着做鬼脸儿,将忧心通通抛脑后了。裴校长也出来跟她们吃早饭,吃完饭他把写成的讲演稿念给七奶奶。麦兰子听着既好奇又木讷。七奶奶笑说可真敢捅词儿,因为讲演稿上说大铁锅将村里的精神文明建设推向**,成为奔小康的铺路石,成为孩子们的心中偶像。七奶奶说,这铁锅有这么大劲儿吗?裴校长说,是田副乡长让这么写的。七奶奶嚅动着嘴巴说,大铁锅会成为孩子们偶像?孩子们追星族的,是啥刘德华邓丽君的,能有铁锅?笑话。麦兰子咯咯笑,奶奶知道的不少哇。裴校长也笑。正说笑时,田副乡长来了。田副乡长进屋就问裴校长讲演稿咋样了。七奶奶说,小田呀,你咋这能整?你还能升官的!田副乡长心里爱听,嘴上说,俺们都得托七奶奶的福呢。然后他就主持着,由七奶奶一字一句地练习讲演。这样折腾到晌午才算过关。七奶奶喉咙干得要冒烟,沮丧地说,哪辈子没做好梦,老了老了还出这么大洋相。麦兰子说奶奶是鸡冠花老来红了。
现场会说到就到了。
风停雨住的大晴天,天气是无可挑剔的。县委宣传部肖部长来了,自然跟来了一批人。乡里书记和乡长陪着,全县各地宣传干部、中小学校长和优秀少先队员都来了。电视台录像机一到,对准大铁锅就录个没完。七奶奶和麦兰子很早就到学校里候着,裴校长出出进进忙开了。七奶奶看见日光里的大铁锅,心里就格外神气。大铁锅放在学校操场升旗的旗杆底下,周围缠着一圈儿红绸布,正面坠着一朵大红花。裴校长说过,大铁锅运到学校就组织孩子们清洗干净了,孩子们都以能洗刷大铁锅为荣。七奶奶踮脚儿看了半天,锅底都给擦得锃亮了。瞅着瞅着,七奶奶恍惚看见里边有七爷的人影,就白了脸要落泪。麦兰子看着不妙,就拉着七奶奶躲开铁锅坐进教室。会前,田副乡长到操场上检查一下小乐队,又看了看大铁锅。他发现大铁锅周围站着几个少先队员,站得笔直绷着小脸儿,手里攥着木头枪。田副乡长觉得不大对头,他叫来裴校长说,咋整的,这几位往铁锅旁一站,跟过去刑场似的。裴校长眯眼一看就笑了,马上换来四位怀抱鲜花的女学生。田副乡长挺会平衡关系,会议由吕支书主持。他没想到,吕支书在经济场上浪**惯了的人,对这次现场会也很重视。会前他还让肖部长与七奶奶见了面。七奶奶呵呵笑着,一个劲儿往前推麦兰子,说俺老了日后还望领导关照俺孙女。肖部长不明白内情说,下回开会就让你孙女讲。麦兰子说俺可不讲。田副乡长怕七奶奶给肖部长出难题,而影响领导对他的看法,就将县教委人事股孙股长叫到七奶奶身边,悄声说了说麦兰子工作的事,孙股长说现在确实没指标,等等我会安排的,随后还说裴校长朝俺推荐几回了。七奶奶和麦兰子都笑着点头。不一会儿大会就开始了。一切都是按田副乡长的安排进行的,井井有条,忙而不乱。稍有欠缺的是,末了吕支书有段发言大谈村里奔小康的事和碱厂生产线,离题远了些,多亏田副乡长急时制止,才算有了完美结局。中午了,人们陆续往校外走。肖部长出了校门对教委的领导说,这小学也太破旧了,得抓紧整修。
说着拿手指指渔民家的豪华小楼,这样的反差让人心里不舒服呢。都走了,七奶奶拽住田副乡长说,你别拍拍屁股就走,这大铁锅咋办?田副乡长怕去晚了不能跟肖部长一桌吃饭,没说出个四五六就走了。裴校长过来跟七奶奶宽心说,你老放心,我会照看的,让它跟国旗在一起,不是挺合适吗?七奶奶还在生田副乡长的气,说,都是势利鬼,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麦兰子劝几句,你老别跟孩子似的翻小肠啦。裴校长为分七奶奶的心,领着老人和麦兰子看校舍,看孩子们的决心书。一扇破旧掉土的山墙上,贴着孩子们关于大铁锅的作文。七奶奶是睁眼瞎不识字,让麦兰子给她念。念着念着,七奶奶的眼泪就下来了。七奶奶说还是孩子们说话受听,没假哩。听着那些场面上人的连篇虚话,心里堵得慌哩。裴校长听七奶奶这样说,就动情了,三下两下将自己替七奶奶写的讲演稿撕了。他边撕边骂,都他×装蒜,有几个真正为孩子们着想?奶奶你知道吗,我抢铁锅拉现场会,就是想让那些当官的看看小学校旧成啥样子。可是,有哪个敢说真话?有时一生气,我真想回城去,不好调就停薪留职做买卖,总比受这窝囊气强。可是,每当我看见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又舍不得哩!也许万般都是命呢。麦兰子插嘴说,找他们说呀!裴校长摇头,都说破嘴皮子了。七奶奶看看裴校长心里热乎乎的,她越发喜欢这孩子了。这年头的年轻人能有这份心的不多了。她看着大窟窿小眼的泥皮墙,又瞅瞅教室里歪瓜裂枣的桌椅,心里难受,问裴校长问题出在哪儿。裴校长说海边富了,校长换了一茬又一茬,有的开酒店,有的倒鱼虾,就是不愿当清贫的孩子王!到我这拨儿想往好弄,村里又不配合,建房就羊屙屎似的拖着。七奶奶问,县里乡里给钱,就差村里的?差多少?裴校长说,去年联席会定的,村里出18万。七奶奶气得浑身直哆嗦,骂着,这群杂种,再穷也不能穷了教育,再苦也别苦了孩子呀!他们可好,吃饭吃头牛,屁股坐栋楼,良心让狗吃啦?谁家没有孩子?俺去找他们,一天不拨款,就骂他个狗血喷头。裴校长笑笑说,奶奶别生气,我放个怨气罢啦!别给你老气个好歹。七奶奶说俺管定了,这少先队辅导员可不是白当的。麦兰子说,俺奶奶上阵也许管点事。裴校长看着七奶奶的**脸上墨着一团慈祥,心腔一热,瞅冷子给七奶奶鞠了一躬。七奶奶愣住了。麦兰子含情脉脉地看着裴校长。
由大铁锅牵线搭桥儿,都各忙各的事儿去了。田副乡长猛往肖部长那里跑,调回城里文化局当副局长的事儿已有眉目。吕支书紧追着田副乡长巴结肖部长。他在城里请肖部长吃饭,又结识了吕县长,而且有了往来走动。麦村长见吕支书回村胡吹一通,也跟着高兴,心里暗暗祈祷,快将吕支书提拔走算了。麦村长怕大铁锅的事张扬太大,招来各地参观学习的,村里待客没钱,又得打肿脸充胖子。谢天谢地,果然没扬太远,全县范围学学就将这股风刮过去了。七奶奶惦着麦兰子的事,也着急学校的建房款,干着急愣没辙,吕支书和田副乡长忙得不见人影儿。麦兰子又回发屋做活了,撇下七奶奶一个在村巷里独来独往跑单帮了。红极一时的大铁锅也没人提起,傻呆呆地卧在操场上。裴校长怕淘气的嘎孩子往里边屙屎屙尿,怕雨水积久了有臭味儿,就找人将大铁锅倒扣过来,远看像卧着一只千年巨龟。七奶奶有时拄着拐杖过去看看,玩耍的孩子们追着七奶奶讲故事,七奶奶就在铁锅旁边坐下来讲一些。讲完了,七奶奶忽然看见锅沿儿上有密密的粉笔字。她不认字,以为是谁将心得体会写在锅上了,就让孩子们念给她听。孩子们一念她就气傻了,上头写着狗剩儿大王八,七奶奶奇怪竟还有人记着七爷的小名儿。她气白了脸说不出话来,找来裴校长,裴校长审了全校的孩子们终于审出一个小名叫狗剩儿的,写字人也找着了,七奶奶这才放心落胆地回去了。路过村委会门口,七奶奶向值班人打听吕支书回村没有,那人说没有,可有事找七奶奶。说县电台给七奶奶寄来了200元讲故事的稿费,另外忙活现场会还有70元的补助,加一块儿有270块钱。七奶奶心内掐算一下说,把钱捐给学校吧,瓜子不饱是人心呢。于是这些钱就真的捐给小学校了。裴校长和老师们挺感动,又要写报道稿发出去,七奶奶摆摆手说,甭啦,让哪个势利鬼看啦,又得跑这儿折腾一回。俺不图那个,啥事对得起良心就行。说完七奶奶就拄着拐杖走了。做了善事,便是七奶奶梦里从没有过的美景了。
这个小村的春天有刮不完的风。风很响地拍打着门扇。七奶奶探出头来看街景儿,早晨竟和黄昏没啥两样。麦兰子围上红头巾走到门口,还嘱咐奶奶别出屋。七奶奶应一声,却被风闹得心浮气躁的,还是拄着拐杖出了家门。七奶奶往街口一站,就被风吹成土人儿了。她要不说话,会被人看成一根老树杈子。她听过路人说吕支书两口子正打架呢,她心里说,这兔崽子可露头了,就颤颤巍巍奔吕支书家去了。吕支书原来那胖媳妇跟七奶奶有二厘五的亲戚,那年得了尿毒症死的。那时七奶奶常来他家串门子,那闺女跟吕支书吃了多少苦哇,这几年吕支书发财了有权了,两层小楼也住上了,她却没这福气,给翠兰腾地方了。老天爷就是瞎了眼,好人未必有好报的。翠兰那闺女就占个模样好,人却贱得很。七奶奶知道吕支书原先媳妇活着时,翠兰就跟吕支书勾搭上了。有一回还给村人留个“做好事”的笑柄。那时吕支书还是民兵连长,他经常组织民兵在夜里搞战备演习。那天夜里翠兰找他,他就让副连长领着民兵去演习,他说与村支书研究学雷锋的事儿,然后就偷偷与翠兰幽会。他们抱着凉席钻进村东的一片棒子地。凉席一铺,吕支书就搂住翠兰脱掉衣裳忙活起来,翠兰催他快点完事,因为蚊虫太多舒坦一会儿刺痒一宿。吕连长悠在上面就没完没了,可他万万没料到副连长带民兵跑这片地里演习来了。副连长很严肃地说,同志们,敌人就在那里,一分队从左、二分队从右包抄过去歼灭敌人。说完就呼啦呼啦钻进棒子地。不一会儿有个民兵报告说,副连长俺们真的抓到了敌人。副连长钻进去看见吕连长正慌忙地穿衣裳,啥都明白了,忙将民兵们引到别处去,回来跟吕连长道歉说,俺真不知道你在这儿做好事啊!吕连长骂道,告诉他们嘴巴严着点!你他×的跑这儿干啥?副连长说原来那块棒子地灌水了俺才临时动意到这儿的。不久就走漏了风声,村支书让吕连长写检查,还将他本年度的学雷锋标兵给撸了。后来他媳妇死了,翠兰很快就嫁过来,村人才将这类作风问题看淡了。
后来一提做好事村里人都知道是干啥。翠兰嫁过来对吕支书严加看管,他一出门翠兰就嘱咐,你在外边可别跟野女人做好事啊!吕支书嘻嘻地笑,俺不跟别人,只跟你一人!起初,吕支书还是挺检点的,一心扑在工作上。前几年去南方考察,还去了一趟东南亚,学会了跳舞,老毛病又犯了。去东南亚时他看人妖表演,还跟人妖照了好多相片。他故意将照片向翠兰摆弄,翠兰看了看是袒胸露肚的女人就骂开了,吕支书笑着递给她一份关于人妖的材料,知道是男扮女装才消了气。翠兰说,妈呀,咋这么像?吕支书说经过手术的,你要想变男的就说话。翠兰捶他肩膀说,俺才不变呢,你在外面不老实就把你变喽。吕支书笑起来。后来吕支书跟县城一位相好的女人的合影照片被翠兰发现了,翠兰要打闹,吕支书就搪塞说是人妖嘛,翠兰还傻乎乎笑呢。多少回他都这么蒙过去了。七奶奶猜想这次打架准是翠兰识破吕支书了。果然是这样,七奶奶一上楼就看见照片撕了一地。翠兰双手叉腰地骂,给俺胡扯八扯的,勾搭个小姐就美得你屁眼朝天,要不是俺亲眼见着,还骗俺是人妖呢!吕支书被人拉开了,坐在沙发上回嘴说,俺看你是壶里插着烧火棍儿——胡搅啦?不想过,就吱声儿。翠兰骂,轰俺走,招那小妖精过门儿,死了心吧,姑奶奶不好惹哩!吕支书又站起来想打她,七奶奶拿来木拐杖指着他的脸说,小吕子,大老爷们儿熊老婆,露脸啦?俺看你敢动翠兰!翠兰见来了帮手就哭哭啼啼跟七奶奶诉屈。吕支书说七奶奶你别听她的,她那疯狗脾气见人就咬!七奶奶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劝了翠兰几句,就将吕支书叫到楼下的客厅里。她想劝劝吕支书别拈花惹草了,后来一想劝赌不劝嫖,劝是劝不住了,就扯住建校款的话题不放。吕支书说了一堆官话,气得七奶奶倒憋气,她骂道,别来这套,这些话留会上说,跟七奶奶说实的。俺看你小子是灶房里的菜锅油透啦!吕支书说,你老就是骂出大天十六点儿,也是一句话!七奶奶问啥话?吕支书说,孙女穿着奶奶鞋,钱紧呗!七奶奶说,动动你狗脑子,没别的招儿了吗?咱村这个先进那个第一的,钱呢?是不是都让你小子小眼儿流啦?吕支书说,瞧你老真敢捅词儿。俺有那胆子?七奶奶说,俺看你胆子大得敢翻天!你不想辙,俺就住你这儿不走。吕支书说,住吧,俺愿意天天听你老讲故事。他说这话时头脑轻快了许多,眼睛亮了一下,说,嗳,俺倒有个招子,七奶奶兴许办得来。七奶奶说啥招儿?吕支书眨眨眼睛说,咱村是被三角债拖住了。县食品公司欠咱村60万,你老能讲故事嘴皮子溜,而且能讹人,说不定能要回点儿来。这要回的钱拿出20万建学校还成问题?七奶奶说,俺去要,要不来也不搭啥,俺要回来……吕支书跟上说,给你老提成奖励。七奶奶摇头,俺不是这意思,是说建学校。吕支书说,俺说话算话,就建学校!七奶奶面带轻松的笑容走了。吕支书客客气气地送七奶奶到门口。大风将村巷刮得很乱,七奶奶残弱的身影很快就被风尘遮住了。吕支书一直不敢轻视七奶奶,心里叹道,老太太一辈子当寡妇,老手(守)儿啦!七奶奶摇摇晃晃地走在风尘里,看村巷的路像驼黄色的绳头,绳头摇来甩去没有尽头,仿佛一辈子也走不完。
唉,路无尽,慢慢走吧。七奶奶想。
去城里要账的班子很快就搭起来了。有七奶奶、村委会王会计和裴校长。一看有裴校长,麦兰子缠磨奶奶也要去,由裴校长说和七奶奶才同意了,班子成员就又多了麦兰子。原说用吕支书的伏尔加汽车,后来吕支书说去城里有引资谈判,就由麦村长从冷冻厂调了一辆双排座汽车。麦村长?着将七奶奶送上车说,娘,别着急上火的,身子骨当紧。兰子多照顾你奶奶。七奶奶嘱咐几句雨天关窗户。麦村长鼻子就酸了,嘟囔说,唉,都怪俺无能还让你老去跑款。七奶奶说快回吧,就让司机将车开走了。一路上,七奶奶看这看那心情挺好。好久没出村了,到外头溜达溜达倒也不赖。裴校长与麦兰子说笑不止,七奶奶分明看见麦兰子的手放在裴校长手上,两只手攥得紧紧的。麦兰子说,奶奶累了就眯会儿吧。七奶奶心想叫俺闭眼你们又亲又啃呀,别忘了车上还有王会计和司机呢。她倔倔地说俺不累。七奶奶就问王会计村里经济情况,王会计是吕支书的人,嘴巴很严,问十句回不来一句。王会计只说了说县食品公司欠村里海产品的款子情况。七奶奶骂食品公司把人坑得够呛,然后说,这会儿哪都钱紧,那钱都去哪儿啦?裴校长插言说,都他×入个人腰包啦!七奶奶迷惑不解地问,那咋就敢搂?咋搂呢?裴校长说,这会儿有新词儿,叫拆借资金,国家的钱先拆乱了再借,就有回扣啊提成的,钱就很体面地归个人了。没听有人说吗,只要国家一放款,咱就有信心把它搅乱喽!还不是浑水摸鱼!七奶奶骂,都他×坏良心啦!王会计不说话暗暗笑。麦兰子问,那国家没法子啦?七奶奶说是呀,没招儿啦?情愿烂膏药贴在好肉上自找麻烦?裴校长说,银行要改革啦,贷款也严啦,反腐败也抓狠啦!七奶奶咬咬牙说,有些贪官该杀,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麦兰子撇嘴说,瞧俺奶奶,土地爷放屁够神气的!说完就笑。七奶奶笑骂,这鬼丫头,拿你奶奶开涮啦?裴校长说,咱莫谈国事了,请奶奶给咱讲故事吧。七奶奶说你想听啥故事?裴校长说,讲个逗乐儿的。七奶奶一边吧嗒着老烟袋一边说,奶奶给你们讲一个“不”的故事,逗逗乐,人们都竖耳听着。七奶奶眯起眼悠长了腔说,从前有这么小两口儿,结婚三年没生孩子。闺女回娘家,娘就问女儿说,你们不哇?娘不好意思直问,以为女儿和女婿不会干那事儿,女儿见娘挺含糊,也跟着说,俺们不不。意思是干那事儿。娘又说了,既然你们不不,咋还不哇?意思是咋还没下患儿。女儿说,俺们不不还不呢,要是不不不就更不啦?七奶奶自己先笑得打嗝儿,人们也都捧腹大笑。麦兰子笑得喘气儿说,奶奶别讲荤故事,俺还没成家呢。七奶奶瞪她一眼说,别装洋蒜,没成家,你比奶奶不糊涂。麦兰子红着脸捶奶奶。王会计说,跟七奶奶出门儿就是轻松。裴校长没吱声,他正品咂中国文字的奥妙呢。
说说笑笑汽车就开进县城了。麦兰子说先逛逛商店,七奶奶说先办正事儿,就直接去了县食品公司。公司一把手陆经理不在,她们就掉头去了县政府招待所住下了。王会计和七奶奶躲在房间里歇着,裴校长带麦兰子去他家看女儿去了。下午裴校长和麦兰子抱着孩子出现在七奶奶面前。七奶奶见麦兰子挺喜欢这女娃,心想这门亲事十有八成了。七奶奶接过孩子亲亲,就想起死去的艾老师了。自从挖锅毁了泥岸上的皂角树,七奶奶就时常想起艾老师。那片树林都是艾老师带孩子们栽下的,这事还不知艾老师在阴间答应不答应呢。她越想心里越乱,就提醒麦兰子说,兰子,大闺女抱孩子终归不是自己的,你得多想想。麦兰子任性地说,俺认准的事儿,谁也管不住!七奶奶说,人家裴校长是城里人,将来回城咋办?麦兰子说,他说过,就在学校干定啦!七奶奶叹道,难为裴校长啦,为咱村的孩子们,俺白搭一个孙女也值得。麦兰子笑说,这叫啥话,这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七奶奶说一张嘴巴两张皮,横竖由你说。吃晚饭时,七奶奶他们在招待所门前看见了吕支书的伏尔加车,车停着没见人,麦兰子左顾右盼也找不着人,哼了声说,八成又搂女人跳舞去啦。七奶奶讷讷道,跳舞的滋味儿就那么好受吗?她正说着,看见田副乡长从招待所旁边的舞厅里走出来。麦兰子眼尖,老远她就认出田副乡长。田副乡长扭头朝送他下楼的陪舞的说,回吧,小费找你吕大哥要!然后就骑上自行车。七奶奶让麦兰子把田副乡长喊住。麦兰子尖声细气地喊田副乡长,田副乡长骑着车子蹬得更快了。七奶奶骂着,给那兔崽子拦住!裴校长把孩子递给七奶奶跑去截住了田副乡长。田副乡长笑着走过来喊七奶奶。七奶奶话里夹枪带棒的不受听,你躲啥?俺不让你请客!田副乡长紧着解释说,不是,没见着七奶奶,刚才麦兰子喊,我还以为是舞厅追俺要小费呢!刚才听吕支书说过,七奶奶替村里要债来啦!唉,老人家精神可嘉呀!七奶奶看田副乡长贱不啰唆地笑着也就没了气,问,小田呀,啥时回乡里?是不是调城里当大官儿啦?田副乡长长吁短叹一味哭穷,我哪是当大官的料哇,过两天回乡里,城里有事儿你老说话。七奶奶嘴角渐渐浮了笑影说,没别的事,就麦兰子的工作,还请小田给盯着点儿,啊?田副乡长说,一有指标就办。然后他又问了问要账的情况,骑上车子回家找老婆去了。裴校长望着田副乡长的背影说,这个势利鬼,眼睛怕是生在额头上了。七奶奶又瞅了瞅吕支书的伏尔加说,小吕子这鬼东西还真泡在舞厅呢,俺正要找他要食品公司陆经理家的电话号码。她吩咐裴校长和麦兰子到舞厅里去要,自己和王会计领着孩子先回房间了。
裴校长和麦兰子在二楼舞厅一个包间里找到了吕支书。吕支书的雅间里有八九个陪舞女人,就他和司机是男的。他正跟其中一位唱《东方之珠》,音调儿跑了八里地了,依然津津乐道,玩得乐而忘蜀。裴校长和麦兰子站着等吕支书唱完了,刚要过去说话,吕支书腰里的BP机响了,他朝裴校长和麦兰子笑笑,就独自去楼道口安静处回电话去了。吕支书回到包间嘴里就骂骂咧咧地说,这韩国老板就是他×鬼,包间开了,他×的又不来啦,这不是拿咱村长不当官吗……吕支书正没好气,又见裴校长和麦兰子瞅着,就没鼻子没脸地骂。裴校长走到他跟前说碰上了田副乡长才找来的,七奶奶向你要陆经理家的电话。吕支书阴眉沉脸地翻开小本告诉了他们,并留他们在这里玩玩儿。裴校长没摇头时麦兰子就捅他,快离开这鬼地方,好人准待坏喽!他说怕七奶奶着急就拉着麦兰子走了。吕支书不愿在舞厅里碰上村里人,加上客人失约,他就没有了玩的兴致,默默拿出手提包,掏出800块钱一一分发给陪舞的女人们。他边发钱边骂……吕支书站起身,司机下去发动车了,他在楼道里有一位穿黑连衣裙的女人与他擦身而过,吕支书马上认出是他的老相好,就喊她到了楼外的停车场。吕支书打开伏尔加车门,示意那女人进去,跟他走,那女人一脸轻蔑地说,就这破车还不换,坐上去跟你丢人!吕支书想火,又怕被旁人瞧见,围着女人好言相劝,连拉带拽才将她弄上车。车一启动,吕支书也叹自己的伏尔加在城里实在不入流,不说,换好车的心思倒愈强烈了,这一幕都被在不远小摊儿上喝冷饮的裴校长和麦兰子瞧见了,逗得麦兰子耸着肩膀笑,吕支书准又找地方做好事去啦。裴校长一脸正气地说,又瞎说。麦兰子说俺是开玩笑嘛!裴校长说你就要成为老师了,说惯了就不好改。麦兰子忙掩了口说,往后俺不说啦!裴校长叹一声说,吕支书这样胡整下去迟早会栽的,吕支书也太贱啦!麦兰子正色道,以后俺不准你做好事!她情知走了嘴忙改口说,不准你胡来!裴校长笑笑说,俺要是废人,你能陪我守活寡吗?麦兰子拿手指头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儿说,胡说,俺不听,俺不听!裴校长笑,笑出许多个意味来了。麦兰子依偎着裴校长瘦高的身子,在县城的街道上散步。麦兰子很满足了,她不明白,城里为啥有那么多烦躁的行人和不真实的眼神。裴校长说了几句情话,并把下巴颏儿在她额头上蹭了蹭,嗅到她头上的馨香。这种质朴的芳香,在城里找不到了。他不明白自己为啥那么喜欢原始,喜欢学校后边的黑泥岸,喜欢老浊的海浪头,喜欢流着清鼻涕的乡下孩子。他问麦兰子,是喜欢城市还是乡村?麦兰子含着一脸的兴致说,俺喜欢城市。裴校长说你不是喜欢是好奇。麦兰子望一眼满天星星,都觉新鲜难揣度呢,也许是好奇吧。
夜里十二点钟,裴校长和麦兰子回到招待所房间。七奶奶哄着孩子睡着了。麦兰子一推门七奶奶就醒了。七奶奶猜想他们躲哪儿甜蜜去了,不多问只催裴校长给食品公司陆经理家里打电话。裴校长去服务台打了电话,陆经理媳妇说他好久不回家住了。他就猜想又一个家庭该解体了。他忽然想起食品公司有他的同学,打电话从同学嘴里摸到了陆经理的底细。陆经理这阵子光躲债呢,晚上不回家住单位,回单位也是在后半夜。七奶奶听了就说,咱们后半夜去堵陆经理。麦兰子说,奶奶顶得住吗?七奶奶瞪眼凶她,可一头儿苦吧,哪有刀切豆腐两面光的事儿呢?裴校长想想的确没别的好招儿,就让王会计在房间瞅着孩子,他领着七奶奶和麦兰子去了食品公司。七奶奶站在门口无语。问门卫得知陆经理还没回来呢,麦兰子和裴校长就搀着七奶奶坐在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后半夜天气凉了些,洒水车从路灯下开过去,路上就湿了一片。潮冷的气流灌得七奶奶一阵咳嗽,咳嗽声嘶哑而陈旧。七奶奶自叹说老了老了倒像花一样娇气了。弯月悬在夜天里,如七奶奶的慈眉。裴校长和麦兰子肩挨肩坐着,七奶奶看见他们老往一处靠,霜打的秧似的就知道两个孩子困了。七奶奶怕他们冻着,就讲故事逗他们笑,笑得麦兰子捂肚子,歪在裴校长怀里半晌爬不起来,惊动门卫朝街上探头骂神经病。夜里三点多钟,有一辆小轿车驶来,停在食品公司门口,下来一位腆着大肚子的男人,轿车很快就开走了。七奶奶让麦兰子上去问问是不是陆经理,麦兰子颠儿颠儿跑过去,笑着跟男人搭话,那男人显然醉了酒,晃晃悠悠站在门口敲门打酒嗝儿。男人见了麦兰子点头嗯嗯着,嘴里说宝贝儿可来啦,就伸胳膊紧紧搂住麦兰子。麦兰子吓得没了章程,她一边挣脱一边喊救人。裴校长和七奶奶都惊了脸奔过来。裴校长像男人醒了血性,过去就朝那男人的胖脑袋打了一拳,横头悻脸地骂。七奶奶吓得嘬舌头说,真败兴,真败兴,遇着这么个狗东西!那男人松开麦兰子与裴校长厮打在一起,裴校长的眼镜被打掉了,他弯下腰从地上摸眼镜。这时门卫保安人员出来了,那男人凶势顿长,一挥手说给他们都关起来,就被人搀到楼上去了。裴校长、七奶奶和麦兰子被保安人员锁在楼下一间仓库里。七奶奶和裴校长跟保安人员解释半天也不顶用。七奶奶问那男人是不是陆经理?保安人员说是。七奶奶浑身就软了,心叹要账的事是大风里点灯没指望了。裴校长说,宁可账不要啦,咱也跟他没完!告他非法拘禁。麦兰子委屈地哭了。七奶奶将麦兰子搂进怀里说,莫哭,咱不怕他们,这是共产党的天下。说着说着,她也淌了满脸老泪。裴校长看着她们哭心里难受,就劝几句。七奶奶说俺不是怕,屈点也不算啥,就是这建校款要不回去了,对不住孩子们哩。她越说裴校长越不落忍,扭头冲外边吼,杂种,放俺们出去!吼得喉结都颤了。一生气,七奶奶脑袋就蒙,又稀里糊涂地骂了几句吕支书,然后三人靠着麻袋包睡着了。
傍天亮儿,陆经理醒了酒,恍惚想起昨夜有啥事,就下楼来问保安人员。保安人员一说,他反倒将保安人员骂个狗血喷头,谁让你们随便扣人的?保安人员说是你呀。陆经理赶紧亲自去仓库,将七奶奶、裴校长和麦兰子接到办公室。陆经理从外貌上看出这三个人都是良民,越发恐慌了。裴校长和麦兰子偏偏得理不饶人,口口声声要上告。陆经理问,你们这么晚在门口干啥?裴校长说,你甭管干啥,我们总没犯法吧?麦兰子加了一句,你还侮辱俺,是可忍孰不可忍。七奶奶一直默不作声,按她的性子,宁折不弯跟陆经理干,换回尊严。可眼下她想要账的事呢,为了孩子们屈屈身不丢人。她站起身没鼻子没脸地骂麦兰子,给你们脸啦?既然陆经理认错儿啦,你们还犟啥?三年等个闰腊月,谁还用不着谁!陆经理见两个年轻人被骂蔫了,就上前扶七奶奶坐下说,老人家通情达理,谢谢啦!俺昨夜打发东北要账的喝了三席,醉啦醉啦。七奶奶说,俺看陆经理不是糊涂人。其实,俺们是找你来的。陆经理瞪圆了眼问找我有啥事吗?七奶奶口才是好,一口气滴水不漏地讲了要账建学校的经过。陆经理感动得眼皮儿发湿,上去抓住七奶奶的手说,老奶奶是故事大王,你家大铁锅的事迹我也看了,革命家族哇!可亲可敬,这回你老人家为孩子们奔波,真是难得!谁家都有孩子,谁都有良心,就冲老太太您,我就给办。公司这阵确实没钱,俺就是东拆西借,先给你们凑足20万,咋样?七奶奶乐了,说了不少奉承话。裴校长和麦兰子眼睛也亮了。陆经理叹息说,欠你们村的款是有原因的,吕支书那小子为啥不敢找俺?他理亏着呢。他不按合同办事。他托领导,又送礼,又施美人计的,我老陆有二十八年党龄,不吃他那套!七奶奶附和说,小吕子不是个东西!陆经理又说,这么做本没道理,良心就是道理!容我两天,后天下午来公司取款!七奶奶千谢万谢地说,陆经理是明白人,爽快!真是不打不成交哇!陆经理一个劲儿留他们中午吃饭。七奶奶说不麻烦了,就和裴校长、麦兰子回到招待所。七奶奶和麦兰子偎在**就睡着了。孩子一醒,裴校长就将她送回家去了。吃午饭时,王会计问昨晚咋一宿没归,麦兰子刚要放怨气,就被七奶奶拦过去了,七奶奶说在门外等到天亮
才见陆经理。她得维护陆经理的形象。她本想留王会计在城里等,这么多人花费太大,后又怕陆经理那边出差头,就又在城里待了两天,直到她带王会计办完款才回雪莲湾去了。
七奶奶又以能要三角债出了名儿。没几天,七奶奶的新故事在雪莲湾传开了,而且越传越神,弄得村里乡里许多索债厂家纷纷上门请七奶奶外出要债。本来七奶奶的日子过得寡幽、平淡而顺溜,前些天被大铁锅搅和一回,眼下又给打乱了。七奶奶挺深沉的,雷打不动,就显得越发神秘了。有个船厂干脆先提着重金笼络七奶奶来了,七奶奶遭辱似的火了,骂,把俺看成啥人啦?钱是好东西,有钱能使鬼推磨,可俺不稀罕!身外之物,死了谁能带了去?俺上回要账,是为学校建房!才抹下老脸来去求人。那罪受的,像讨饭,俺为挣钱要账,真的是大姑娘要饭磨不开脸呢。那人说,你老不是还得提成了吗?七奶奶黑了脸问谁说的。那人说外面都这么传。七奶奶就狠狠地骂开了,骂得那人提钱乖乖溜了。果然是有谱儿的事,吕支书派王会计给七奶奶送来两万块钱的提成费。七奶奶心内掐算,学校建房村里需出18万,剩两万就算是提成了。她想不通,这公家款说给个人就给个人呢?跟挪用公款差多少?七奶奶死活不收,她说俺就这清苦命,福浅架不住呢。她让儿子麦村长将钱送交村委会,麦村长叹息说,娘退款,俺双手赞成,外财不富穷人命。可是你不要,吕支书拿回去就更敢乱花,账上写娘名,黑锅就背上了。麦兰子歪着脑袋说,这些钱是奶奶该得的,付出苦了,为啥不收?七奶奶说,你个丫头懂啥?奶奶拿了钱不烧心?到了阴间见你爷,也不会安生哩!麦兰子说,爹不说了吗,交回去,吕支书三回两回就花啦!麦村长扭头凶麦兰子,没你的事儿,瞎喳喳啥?七奶奶正愁,烂红眼轰蝇子忙活不开了。她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思谋好了再说。这时裴校长走进屋来,一下子提醒了七奶奶,她说,就把这钱还捐学校,添桌椅板凳用。麦村长说,这倒是好主意。麦兰子噘着嘴巴有意见,见裴校长进屋,就将一肚子气往他身上撒,去,把俺的衣裳挂外边去!裴校长挺宠麦兰子,乖乖挂衣服去了。他听见七奶奶骂麦兰子不懂事儿,不过他早有思想准备了,娶小媳妇的人,都有妻管严的病根儿呢。挂完衣裳,七奶奶问裴校长,建学校的工程队找到没有?裴校长说找到了,过几天就来。麦兰子问,原地建,孩子们去哪儿读书?麦村长说,小裴,你看把村西头的纸袋厂腾出来先用着,行不行?纸袋厂停产啦。裴校长说,吕支书答应吗?麦村长说,他没啥理由反对。七奶奶摇了摇长烟袋说,他不敢!裴校长笑了,是啊,吕支书这会儿越发怵奶奶啦。村里有奶奶镇着,谁也不敢出大格儿的,奶奶可得保住身子骨哇,学校老师和孩子们都说给奶奶磕头呢。七奶奶朗朗地笑起来。
牛毛雨下起来没完。仲春天气已过,一天就比一天暖和。七奶奶没事做的时候,就独自盘腿坐在炕头听雨。沙沙的雨声里,是七奶奶最爱回忆过去的一段光阴。她又想七爷了,想七爷的大铁锅了,然后对着雨天叹一声,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啊。回想的时候,七奶奶觉得整个人像踩在雾上,哪儿也看不见岸,四周啥声音也没有。倒是裴校长和麦兰子踩着两脚泥,很急地进门,一句话将七奶奶拽到现实中来了。麦兰子喘着气说,奶奶不好啦,那18万建校款,让吕支书买了桑塔纳啦!七奶奶像判官一样审孙女说,桑塔纳是啥物件?教学用的?裴校长说,是一种小轿车。七奶奶眨巴着老眼,脖子直了半晌,骂,这兔崽子,无法无天啦!他这叫啥支书?良心呢?他的良心抵不上一截狗杂碎!俺去找他论理!裴校长望望外面说,奶奶别急,雨停了再说。然后就叹息学校又盖不成了。七奶奶骂,小吕子啥钱都敢花呀!裴校长说,前几天我见吕支书,他说施工建筑由他负责,想捞点油水,我也答应啦,只要把教学楼盖起来,他捞点就捞点,谁知他很快就变卦啦,奶奶的心血白费啦!麦兰子说,那天晚上那女人不上伏尔加,俺就知道吕支书最急的是想换好车。七奶奶说咱去乡里县里告他!裴校长说,告顶啥用?买车又没装自己腰包,犯哪家法?麦兰子说,上头都让吕支书喂饱啦,都替他说话!七奶奶沮丧地坐回炕沿儿说,依你们说,咱的瘪子气就吃上啦?俺这把年纪,白白让这小子给涮啦?俺不服,俺一辈子就没服过谁!然后她顶着雨气哼哼地往外走。麦兰子忙拿出折叠花伞给七奶奶撑着。花布伞飘在雨中村巷里,就像太阳花一样好看。过路行人朝七奶奶搭话儿,问七奶奶是讲故事还是要债啊?七奶奶沉着脸,应着,不讲故事也不要债。那你老雨天里去做啥?七奶奶说去打架,路人吓得吐舌头走了。七奶奶先去的吕支书家,翠兰说自打换了新车往外跑得更勤了,很少回家。翠兰一直拿七奶奶当近人儿,就问七奶奶,听说俺那口子在城里买了房子,你老知道在哪儿吗?七奶奶摇头说俺咋会知道。不过,翠兰你可得把小吕子管严点啦,挺好的人变啦!翠兰问咋变啦?七奶奶说你是他老婆,应该比俺清楚。人哪,变得都不像人啦!翠兰沉下脸子说,你老这么说,俺可不爱听。七奶奶火气又上来了说,不管你爱不爱听,请转告小吕子,回家后找俺一趟,不然,俺就砸你家锅,拆你家房!翠兰说,咋啦?惹着你啦?七奶奶没回话,与麦兰子走进雨幕里。
翠兰见七奶奶走远了,骂道,十个老太太九个怪,一个不死都是害。这七奶奶还越活越硬朗了。七奶奶又被麦兰子搀着去了村委会。吕支书不在,说去城里引外资了。麦村长和两个支委正商量计划生育的事情。妇联主任看见七奶奶就说,让七奶奶帮咱管管计划生育的事儿吧!七奶奶说话有人听。七奶奶被吕支书买车一事气得脸子寡白说,生孩子的事俺不管!俺就和小吕子摽啦,全为教育孩子的事嘛!可把俺气坏啦!麦村长瞅瞅娘说,你老就别操心村里的事儿啦。七奶奶扭头凶麦村长,俺有这个瘾咋的?不看学校里的孩子们,俺才不管你们的破事儿呢!你们说,小吕子买好车,村委会商量没有?麦村长这才知道七奶奶为啥生气,其实这几天他也正生这个气呢。他嘟囔说,商量管啥用?吕支书眼里从来没有俺们支委!七奶奶扭脸骂儿子,你别把不是往别人脸上掴,也怪你窝囊,没骨气,顶不住一片天!那两个支委笑说,要是七奶奶当村长,吕支书就蔫啦。麦村长蹲在地上吸闷烟,不吭声。七奶奶又说,你们怕小吕子,迁就他,多年把他惯坏了,这等于害他。这杂种的心算是都黑完了。吃喝嫖赌的支书,还要他做啥?支委们说,要是麦村长当支书,俺们都服气。可是谁又敢动吕支书呢?七奶奶将枣木拐杖戳得山响说,俺老太婆敢动他!正说着,村里王会计走进办公室来听风声。麦村长说,娘,你快回家歇着吧!然后他示意麦兰子扶奶奶回家。七奶奶胸里像塞了块东西堵得慌,冲麦村长骂,连生,怕啥?你哪像俺的儿子?对着你爹的大铁锅,你听明白。你还想当这个官,就得主事儿。把小吕子的材料给俺搜集搜集,让全村百姓评评理儿,告到上边去!怕伤人,你就给俺辞职,弄条破船打鱼去!娘说的话,你听见啦?麦村长额头淌汗了。娘说的话,正是困扰他多年的难题。两头都想过,想归想,到动真格儿的了他又犯难。麦村长眼里聚泪了,瞅瞅娘的白发,又将脸埋进大掌里,呜呜地哭起来。麦兰子见爹一哭也眼泪汪汪的。七奶奶昂头挺着,心跳得厉害,身子晃几晃。她不再说话,缓缓抬起胳膊,朝蹲在地上的麦村长脑袋狠打一拐杖。麦村长一动不动。麦兰子扑上来抱住奶奶,别打了,奶奶。七奶奶扭转身,拄着拐杖,踉踉跄跄地走进雨中。七奶奶的举动,使屋里人呆傻了。七奶奶守寡这些年,知道儿子厚道本分,从来没这样打过他,而且当着这么多人。麦村长站起身,追到门口扶着门楣,热热地喊了声,娘——随后就将拳头攥得嘎嘎响了。七奶奶听见麦村长喊了,依旧倔倔地走着,走着,没回一下头,她的白发在风雨里飘扬。
天黑下来,雨停住那么一段。
麦兰子趁着不下雨去村口发屋取东西,留七奶奶一人在老宅里做饭。灶膛的火呛人,七奶奶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她正揉眼睛,就听到门口有汽车喇叭响,不一会儿她就看见吕支书和翠兰提着一网兜水果进来。吕支书笑呵呵地说,七奶奶做饭呢?七奶奶坐在灶口没动,说,小吕子小吕子,你还真来啦!她拿烧火棍子拦住他们说,先说明白,建校款买车啦?建学校咋办吧?!吕支书赔笑脸说,是这样,最近有个外商谈判,没好车人家瞧不起,就……就先买车啦!建校嘛,俺想求你老再求陆经理给一部分。咋样?七奶奶帮孩子就帮到底吧!七奶奶寒了脸骂,小吕子,你拿俺老太婆当猴耍呀?吕支书笑说,你老别多心,都是村里的事儿。七奶奶说,陆经理那儿没戏啦,他们也是空架子。亏你想得出,要款你咋不去?俺就一条,俺要的这笔款子不能挪用!翠兰笑着劝七奶奶几句,她心里正骂大街呢。吕支书说,买车也是村委会定的。七奶奶从灶膛口站起来说,村委会支委们哪个敢不听你的?小吕子,别耍小聪明,你也是四十来岁的人啦,遇事得掂得出轻重缓急,啥是正道儿啥是歪路,你不知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哪!哪是井,哪是岸?你全看得见。吕支书见七奶奶把他当成失足青年了,心里很别扭,胡乱应了个景儿,就说还有事,放下那兜水果,拉着翠兰钻进轿车里走了。在车上,翠兰好生埋怨吕支书,俺说不来,你偏要跑这儿接受再教育,一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样子。瞧老太太那凶样。吕支书骂媳妇,你懂个啥,不能跟七奶奶闹僵,一着不慎,全盘皆输哇。田副乡长马上就要回城了,俺的副乡长材料也报上去了,俺一拍屁股走了,留这不死不活的摊子,让麦连生和七奶奶胡乱折腾去吧。这样说着,七奶奶的身影像团火,蹿上吕支书的眼帘子,不由头皮发紧。七奶奶听着汽车声走远,又继续蹲在灶膛口烧火做饭,心里着实不悦。她掐算不出吕支书这号人哪一天能倒运。这时麦兰子回到家,七奶奶让她将吕支书的那兜水果送回去。七奶奶说,拿兜水果堵俺嘴?麦兰子没说啥,就乖乖地提着水果出去了。吃完晚饭,雨又飘洒起来。六月的雨零乱如泥。七奶奶端坐在炕头吸着烟听雨。这时儿子麦村长悄悄进来了。知子莫如母,她知道他会来的。七奶奶也不去瞅儿子,面对窗外的黑暗,吧嗒着老烟袋。她身后是一扇被烟火熏黑了的土墙,细看,像立着那口大锅。麦村长站在娘的土炕前,怯怯地说,娘,俺想通啦。七奶奶还是没回话。麦村长说,过去俺想隔岸观火,看来不行啦,俺跟吕支书说,整不过他,他不容俺,俺就不干啦。七奶奶依旧默默地吸烟,心想为啥不干,鹿死谁手还两说着呢。麦村长在分析娘在想啥,半晌不语。他盯着七奶奶的满头白发,白发像日子一样,有时像白云,有时像土地,是那样真实可靠。看久了,使麦村长有些陌生了。这是俺娘吗?七奶奶的烟锅早已熄了,可烟袋杆仍在嘴里含着,手上端着。麦村长又说了几句,七奶奶还是坐着不动,他独自扭身出去了。他冒着小雨,竟不知不觉溜达到学校,在操场上的大铁锅前停下来。瞅久了,父亲的锅也脱形走相了,很像隆起的一片泥岸。咋会有这种感觉呢?多少年之后,麦村长仍然不明白。第二天,麦村长与吕支书长谈了一回,过几天又谈,半月之后,乡政府就来人了,说借调麦村长搞一段水利工程。麦村长知道是吕支书捣鬼,就挺了身说,俺他×辞职!他自己都吃惊,男人硬气起来是很痛快的。吕支书满不在乎地说,你辞就辞,三条腿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是有的!于是麦连生就辞了村长。麦村长一撂挑子,有几个支委也要辞,村里人意见哄哄,他们都去找七奶奶。这叫啥天日?七奶奶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莫测了,她只说沉住气。村人心绪糟得不知怎么打发日子了。七奶奶对麦连生说,娘是过来人,娘的话要好好记下,你和裴校长写个材料,会有用的,物极必反!娘总信这老话。于是麦连生就像领了圣旨似的在心里倒嚼这句话,慢慢儿他就不理会了。
说物极必反的时候,七奶奶绝对想不到,村里横竖有一场灾的。头伏凉浇倒墙,头伏的雨真大,砸在地上的水流像翻花一样。七奶奶喜欢听雨,可不愿听这种雨声。一天傍晚,她和麦兰子都被雨声惊扰,看北风从檐前溜过,将房顶坠落的雨水扯斜了。这时她们听到轰的一声响。不多时就有看船佬敲响铜锣满街跑,边跑边喊学校塌啦。七奶奶问麦兰子,听听喊啥呢?麦兰子静下一听,脸就白了,话也带了哭腔,坏啦,学校出事儿啦。七奶奶紧着下炕,她俩拿了雨伞,随村人往小学校跑。麦兰子惦念裴校长,干脆将七奶奶扔了,自己飞快地跑去。七奶奶一手举伞,一手拄杖,扑扑跌跌地颠,颠几步摔一跤,她赶到学校时成了泥人。这当口学校的事故已有结果。好在是放学了,只有三五个没带伞和雨衣的孩子在教室躲雨。老师们也走了,裴校长住校,而且还留下一位叫马振良的年轻老师谈心。马振良老师是五年级班主任,不知咋搞的,前一天,有女孩子家长告马振良老师借重点辅导为名,单独帮助这个女生,讲解时对女生有流氓行为。裴校长让马振良老师写检查。正这时,他们听到很沉闷的声响,出来看见学校院墙倒了一片,泥流汹汹地卷进来,淹没了大铁锅,冲折了旗杆,直抵挨墙的教室。裴校长和马振良老师看见躲雨的学生,就双双冲进去了。孩子们呆傻了不动。裴校长和马振良先拽出来三个孩子,第二回冲进去,裴校长挟起一个孩子,马振良也抱一个。裴校长眼见着房要倒了,就势从窗台滚出去,马振良和那个孩子就砸在废墟里了。裴校长和人们七手八脚地扒出孩子和马振良,两人都死了。大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泥流又冲倒学校后墙往街上去了。麦兰子扑向泥泥水水的裴校长,扎在他怀里哭着。裴校长一搂她,哎哟叫了一声,左胳膊抬不起来,血水滴滴答答地流着。
麦兰子捧起裴校长的胳膊说,你伤啦?裴校长咬牙没说话,死盯着躺在门板上的马振良和孩子,骇然至极地尖叫一声,泪流不止。七奶奶拄着拐杖站着,眼前一阵昏黑,晃悠晃悠,像个三条腿的怪物一样勉强挺着。不一会儿,七奶奶发现七爷的大铁锅从泥水里漂起来,在校园操场的水面上逛**。怪了,大铁锅明明扣着的,啥时翻过来的?顺着大铁锅往远处看,就是那片泥岸了,过去埋着铁锅的泥岸。眼下泥岸上的黑泥冲下来了,流过的地方,黑了一片,像被鬼舌舔过一样。该死的泥流冲倒了教室。要是不挖锅,要是还有皂角树,泥流就不会下来了。报应,都是报应哩!七奶奶挺不住了,终于像泥一样瘫软在泥水里。麦兰子和众人忙将七奶奶架起来,送回老宅。一路上,七奶奶不住地骂天骂地。其实,七奶奶心里骂的是吕支书。事故发生的时候,吕支书在乡政府,正与乡长、书记和田副乡长几个人打麻将。听到报告,吕支书也浑身打战了,乡领导也吸着凉气,忙推了麻将,风风火火地奔出事现场来了。后来人们告诉七奶奶,吕支书赶到现场,小脸青着,屁也没放,只是拿脚踢了一下大铁锅。还说田副乡长当场用大哥大给县委肖部长打电话,说活学活用,马振良老师就是一个新典型。肖部长回话说,为啥还没盖新校舍?出典型是好,可眼下得安顿好死者后事,安排孩子们开学。乡里领导们也狠狠批评了一下吕支书。裴校长被领导们叫到车里,询问详细情况。七奶奶已经懒得听这些了。她被雨水淋病了,躺在热炕上浑身哆嗦。望着房顶,她忽然感觉自己被泥土埋了,掩埋她的泥土像节日礼花一样落下来。麦兰子和麦连生为七奶奶请来了医生,打针吃药,第三天就好些了。七奶奶听说学校搬到了纸袋厂。要是吕支书不挪用建校款,学校早就搬过去了,也不至于出这事。这回再不给吕支书点颜色看,恐怕以后再没机会了。听说学校给马振良老师开追悼会,七奶奶挣扎着坐起来,也要去。麦兰子拦她,她说俺是少先队辅导员,谁不让俺去?麦兰子说不过奶奶就带她去了。马振良媳妇见七奶奶来了,就哭天抹泪地诉屈,七奶奶你可得给俺做主,振良没了,给俺家补多少钱俺不在乎,只是说法让人堵心。七奶奶生气地说,咋啦?谁刁难你啦?马振良媳妇说,俺刚才听裴校长写的悼词了,说振良作风基本正派,人都没了,俺脸往哪儿搁?七奶奶当下就明白了,让麦兰子把裴校长叫来,狠狠训了裴校长一顿。七奶奶说,把基本去了,振良那孩子就是作风正派!裴校长讷讷地说,已经落实了,振良老师也承认了,总得实事求是嘛!七奶奶火气挺大,你们读书人就是死性。裴校长为难地说,不是我,是女孩家长盯着呢!七奶奶说,让家长找俺,活人莫把死人怪!振良救了那么多孩子,就是有问题也对顶啦。裴校长情知扭不过七奶奶,就偷偷将悼词的“基本”两字画掉了。
学校里的后事都办妥了。裴校长和七奶奶操持办麦兰子教书的事儿。马振良老师给麦兰子腾出了指标,算自然减员。七奶奶说,啥自然?就是减员,好像学校自然该塌似的。麦兰子更会解释,泥流冲了学校是自然灾害,当然叫自然减员。裴校长觉得可笑,就说别争啦,麦兰子明天到学校报到就是啦。麦兰子说,俺咋算?裴校长说,先顶编代课,然后转民办。七奶奶替孙女高兴,中午包饺子给她庆贺。吃完了饺子,裴校长陪麦兰子去村口发屋收拾东西。一进发屋,裴校长就把门关死,窗帘也拉上了,扭头抱紧了麦兰子,舒畅地闭上了眼。麦兰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沉了脸说,俺就离开发屋了,心情不好。裴校长问,你留恋发屋?麦兰子眼圈儿红了,俺对发屋还真有感情。裴校长说,兰子,你想啥哩?真没劲!麦兰子瞪他一眼,没劲就拉倒!裴校长吸着一支烟。麦兰子觉得自己脸烫烫的,一摸有泪水在流。裴校长见她落泪了,就站起身揽住她的细腰,亲昵地问,你咋啦?我们结婚吧!麦兰子扭头扑进裴校长的怀里,吻出一些细微的声响。
第二天早上,七奶奶很早做熟了饭,喊醒麦兰子去学校。吃完饭,麦兰子翻箱倒柜找合适的衣裳,当老师穿体型裤不妥,就由七奶奶参谋着换上一件连衣裙。色儿挺素净,麦兰子一穿显得高雅端庄。这件还是裴校长为她买的。七奶奶见她穿好,就又等她化完淡妆,才送麦兰子去了学校。正巧赶上学生们列队升国旗。七奶奶把麦兰子一交想走,裴校长留七奶奶一块儿跟着升旗。七奶奶望一眼旗杆下的大铁锅,就欣欣走回来,拄着拐杖站在国旗下,听着国歌,望着五星红旗,她顿感豪气涌动,昏花的老眼湿了。仪式一完,孩子们就奔跑着说笑。七奶奶跟裴校长说,该叫吕支书来看一回升旗,这杂种也会受教育的!裴校长笑笑。七奶奶一提吕支书,就想起让裴校长整的材料来。她问,俺让你和连生写的小吕子的材料呢?裴校长说那份让雨水泡汤啦,俺又写了一份,连学校塌**件也填上了。七奶奶说,给俺,俺挨家挨户去讲,让老百姓摁手印,然后去乡里告他个兔崽子!裴校长并不抱多大希望,只是不想让七奶奶生气。七奶奶接过材料,又让裴校长给她念了一遍。然后满意地点点头,拄着拐杖去发动群众了,村人早就对吕支书憋着劲儿,借学校出事这引子,村人对吕支书意见更大了。这回在材料上又得知一些新情况,是麦连生掌握的吕支书贪污挪用公款的一些内情。村人一听就炸了,狠狠地骂开了,边骂边在材料上签字按手印。七奶奶颠着小脚儿把材料送到乡政府,逼着乡书记和乡长看。田副乡长正忙调动,就溜边儿走了。领导们对七奶奶好言相劝,终于将七奶奶劝回家里。不几日,吕支书媳妇翠兰就堵着七奶奶老宅门口骂街了。她骂街走了嘴,使七奶奶知道那份材料已经落入吕支书手中。七奶奶气糊涂了,真是官官相护哇!麦连生劝母亲罢手。七奶奶不甘心,又把手头复印的材料送到县信访办公室。半个月过去仍没动静。七奶奶没辙了,身体几日好些,几日歹些,气得身体木了半边儿。人到了没有指望的份上就异想天开。那天她独自去泥岸转了转,真的转出绝招儿来了。
七月白露的那天早上,七奶奶让儿子连生套好一辆马车。马车套好,七奶奶又不让儿子和麦兰子沾边儿。麦连生问七奶奶做啥,七奶奶说拉着大铁锅去县政府门前静坐。麦连生说,这行吗?七奶奶说,县领导不见俺,可他们知道这锅,看他们见不见俺。麦连生心叹这招儿够绝的,也就没拦,背水一战不进则退了。他招呼村里几个男劳力跟随老太太去,帮助装锅卸锅。那些恨吕支书的村民自愿加盟,又拉了一车人。大锅装上了车,因为是倒扣着,远看像一只千年巨龟在乡道上爬行。七奶奶很神气地坐在铁锅上,挥着长烟袋坐镇,吸引得路人朝这边巴望,像看大戏一样专注。铁锅很像亘古不变的堡垒,谁也无法动摇它。七奶奶坐在铁锅上,罩着一层仙气。一辆辆汽车从她身边闪过。过了五道桥,忽然有一辆轿车停下来,车里走下田副乡长。田副乡长问七奶奶,拉着大铁锅干啥去?七奶奶装成没事人似的笑笑,小田呀,俺回娘家!田副乡长已调县文化局当副局长了,大铁锅对他不重要了,也就没过分走脑子,只随便问,回娘家还带铁锅?七奶奶说,可不,百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娘家要这个。田副乡长呵呵笑两声,真逗!就说自己回城了有事找他。七奶奶祝贺两句,便看见田副局长钻进轿车走了。七奶奶“呸”了一声,逗得后面车上人都笑。看见别人笑,七奶奶也笑出许多个意味来。她忽然觉得自己和铁锅挺滑稽,像演戏,人的一世都像唱戏,台好开,戏难唱呢。七奶奶想。进县城时都晌午过了,人们嚷嚷着吃饭,七奶奶长烟杆一挥说,不准吃饭,放妥锅,拉开架势再说,免得出啥闪失。七奶奶的忧心是对的,大铁锅扣在县政府门前,七奶奶往锅底上一坐,拦截七奶奶的电话就打到县公安局。是村里走漏了风声,被吕支书知道了。公安局的人赶到现场,七奶奶正坐在锅底啃面包。不一会儿就围了满街筒子的人。县政府办公室刘主任慌慌张张地问哪位领头?七奶奶说俺是头儿。刘主任问有啥要求?七奶奶说,俺要见县长,告状!刘主任劝几句不顶用,就跑回楼上报告了。吕县长正午休,听到情况就找肖部长。大铁锅是肖部长抓的典型,竟抓出娄子,使吕县长十分恼火。肖部长埋怨几句田副局长和吕支书,就乖乖下楼与七奶奶对话。七奶奶端坐着,眼皮没抬,吧嗒着长烟袋,问,是你,当县长啦?肖县长可得给俺们做主!肖部长说,俺是肖部长。七奶奶说,你走,俺跟你没话!肖部长笑着劝劝,七奶奶耷着眼皮没回一句话。公安局的人急了吼,肖部长别管了,我们把这干巴老太太带走。七奶奶说,谁敢动俺,俺就撞死在铁锅前!肖部长训了几句公安局的人,别再添乱了,你们知道这铁锅吗?知道七奶奶吗?你们的任务是保护七奶奶的安全。他把公安局的人骂愣了,再瞅七奶奶觉着神了。吕县长还是出来了。他看了看七奶奶手里的材料问,这都是真的?七奶奶说,要有半句假话,吕县长你把俺老太婆放油锅里炸了。吕县长拉住七奶奶的手说,老人家,请到楼上来,我现场办公!七奶奶老脸松活了,站起来,挥挥长烟袋说,你们别动,在这儿待命!她说完蹶跶蹶跶跟吕县长走了。她听到人群里的哄笑了。
日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七奶奶的状告成了。七奶奶是被吕县长派车送回雪莲湾的。拉铁锅的马车傍晚才到村里,大铁锅又送回学校。县纪委和检察院跟来了联合调查组,专门审查吕支书的案子。吕支书开始被隔离审查,审两天就审出事儿来了,立案逮捕了。村里来了乡政府的工作组,征求支委们意见,又把麦连生请了回来,接替吕支书。七奶奶在村里的威望陡增,村里大事小情儿都找七奶奶,然后再由七奶奶向儿子发号施令。七奶奶热心快肠,乐意替老少爷们儿办点实事儿。要生孩子指标,批宅基地和出海捕捞证等杂七杂八的事情都找七奶奶。没有七奶奶,麦支书还真有点拿不起来。村里有些大事,麦支书都要请示七奶奶。村委会研究过的事,还要由七奶奶最后定夺。比如建学校,七奶奶让麦连生将吕支书的桑塔纳卖了,换回的钱,由七奶奶掌管着建学校。几个月下来,七奶奶累成一团驼背了,没牙的嘴巴合不拢缝儿。裴校长和麦兰子劝七奶奶,别往里掺和了,养身子吧!见好就收,懂吗?您不是常说物极必反嘛。七奶奶能以悟道之法点化世人,一到自己身上就糊涂了。她想省心,就是身不由己了,她发现原来人掌权是很上瘾的。这些日子,七奶奶心里的快乐咋也按捺不住,小车不倒只管推吧,老了老了还倒来了劲儿了。也许人都愿在水里扑腾,明明看见岸了,就是不肯上去。七奶奶想。夜里七奶奶又梦见了铁锅和泥岸,天边天际的大小,铁锅里的七爷拼命往泥岸划水,总也不拢岸。七奶奶站在泥岸上喊,看见俺了吗?俺脚下就是岸。七爷远远地喊,俺要上岸,就被海水吞了。七奶奶一个冷惊吓醒了。她感觉七爷想回家了。天不亮七奶奶就爬起来,拄着拐杖去学校看铁锅。铁锅是七爷的魂儿,是她的光彩,她的脸面,多瞅几眼,能驱妖避邪,浑身的病兴许就好了。从小学校回来,七奶奶就找到儿子麦支书。麦支书自从当上村里第一把手就忙得不行,见到七奶奶他就说,你老有话快说,俺还要去乡里开会。七奶奶没好气地说,官升脾气长啦?连你娘也懒得理啦?麦支书连说俺不是这意思。七奶奶说,俺想把大铁锅埋回泥岸,俺梦见你爹了,你爹的魂不安呢。麦支书笑笑,你老又闲得没事瞎琢磨,迷信。大锅就别乱折腾啦!七奶奶瞪眼凶他,你说的啥话?没大铁锅福佑你,你能当支书吗?小吕子能倒运吗?麦支书说,既然这样,非埋了干啥?七奶奶说,俺不放心,俺这把年纪说完就完,抛下大铁锅,俺死后能安生?你爹责备俺咋办?麦连生叹道,唉,人老了就总胡思乱想。依娘说埋,也没法埋那片泥岸了。七奶奶愣住问,咋着?麦支书说,那片泥岸,外商看中,要买下建冷库。七奶奶鸭子似的伸长了脖子说,你敢,不跟你娘商量,你就私做主张。麦支书说,是支委会商定的。俺跟吕支书不一样,不能太武断,啥事得多听大伙的。七奶奶骂,你耳根子软,光听别人的,会吃亏的!麦支书说娘别生气,慢慢你老就想通啦。七奶奶绷着老脸说,俺想不通!麦支书叹口气看看手表,就钻进门口的绿吉普车走了。七奶奶跺着脚骂几句,正巧麦兰子回家来取课本。七奶奶说,兰子,你来论论理,这大铁锅该不该埋回去。麦兰子咯咯笑着说,奶奶,大铁锅就在学校扔着吧,俺看着。说完就拜拜一声走了。七奶奶骂一句,这群不肖子孙,跟外人一路货色。然后她就想,有多少人通过大铁锅干成了自己的事,之后的铁锅,在他们眼里就是废铁一块了。七奶奶越想越伤心,心口窒息得像闷在炕洞里。过去的七奶奶只管讲故事,吃着闲饭不管闲事,如今她吃着闲饭要管正事了。
秋凉的一天下午,七奶奶听说麦支书去城里接买泥岸的外商了。她就拧着小脚来到村委会,召集在家的支委们开会。听说七奶奶操持会,支委们都很快凑来,比麦支书还灵。看着支委们都凑齐了,七奶奶拿眼扫了他们一遍,半晌不说话。她在权衡妥不妥。她越不吱声,支委们就越紧张。末了,七奶奶嚅动着嘴巴说了一句话,告诉你们,那片泥岸不能卖!然后就拄着拐杖走了。其实七奶奶不让出卖泥岸,是为村人着想的。她找阴阳先生看过全村风水,阴阳先生说全村压在一条龙脊上,泥岸是龙头,北河沿儿是龙尾,龙头得压着镇物,村人方能平安兴旺。给七奶奶说得挺服气,那镇物不就是七爷的大铁锅嘛!她要将铁锅埋回去。埋了锅,村里纵使有祸也将无祸了。七奶奶的威力够大的,麦支书接着外商一来,支委们就嚷嚷着换地方。外商说,换哪里?支委们说,村西北河沿儿吧。麦支书不知内情,他不愿换,又怕人说他太武断,就勉强附和。外商说回去商量一下。没隔几天,麦支书就听说外商买了邻村的海边泥岸,邻村净落80万元地皮费,将来的受益还不算。支委们让麦支书骂了一顿。支委们委屈,也心疼嘴边的肥肉溜走了,就都埋怨七奶奶。麦支书得知娘捣鬼,回家就跟七奶奶使性子发脾气。七奶奶骂,吼啥?俺还不是为村人好。麦支书说,想啥哩?还不是帮倒忙!七奶奶生气地说,俺不管了,你们有事别找俺!她比任何时候都寒心了。一翻心,她就往上翻眼睛,喉咙里呜呜响着,一连好些日子,村里真没事找七奶奶。学校里课紧,麦兰子又不能陪她说话,她想串串门子,跟村里老伙计们晒太阳,老人们都躲她,躲不掉的就对她客气几句,笑也是硬撑出来的。没人敢围她听故事了,都当官一样敬她,她委实失去了往日晒暖的乐趣了。七奶奶理不清为啥,村人为啥躲她?七奶奶不是过去的七奶奶了吗?丑了?恶了?臭了?七奶奶一时摸不着头脑。有一回,七奶奶蹲在村口茅坑里听到外边有人议论她。有人说,七奶奶这个皇母娘娘哩,谁想到她能火起来。有人说,屁,火啥?老家伙越来越不干好事儿啦。她告吕支书,也是为她儿掌权呗。听说建学校老太太就捞了一把。那人又说,那不算啥,前一阵,老太太烟袋杆一挥,把外商轰跑了,几十万块的肥肉白扔啦!唉,老太太垂帘听政,村里又该倒霉啦!麦支书总听老娘的,最后还不如吕支书呢。七奶奶心里骂少他×放闲屁,就想站出去论理,可是她的脑袋要炸,腿脚也不听使唤了。她扶着茅坑的墙走出来时,外面没了人影。没有对手,七奶奶憋好的气话,沿那串弯弯肠子漏掉了。后来,七奶奶见了村人就恶心,成天绷着老脸不说话了。
命运也来捉弄七奶奶了。有一个礼拜天,裴校长和麦兰子去城里买结婚用品,学校里没人。这时有人将大铁锅给砸碎了。七奶奶听说后,当下腿一软,晕倒在地。醒来后,被麦兰子背着去学校操场看现场。也不知是咋弄的,大铁锅碎成三瓣儿。七奶奶想,吕支书恨铁锅,可他被关押。不是他,就是可恶的村人干的。若是早把铁锅埋进泥岸,也不会遭这个难。七奶奶好生埋怨儿子。她拄着拐杖,找村治保主任,找村支委,找乡长和乡派出所,都没有怎样的重视。他们对这一事件很淡漠,不知道大铁锅来历的人,一个劲逼七奶奶讲这段故事。听完后说挺有意思。回到村里,七奶奶就几天不吃不睡,终日坐在炕头上,望着远处的泥岸愣神儿。她只吸烟,有口烟就能挺着。一日,县文化局田副局长从省城开文物工作会议回来,来到雪莲湾找七奶奶。他说大铁锅是文物,要逐级上报。他跟七奶奶说一句,七奶奶仿佛没听见。过了一会儿,田副局长又说,她还是仿佛没听见,依旧默默地吸烟,好像是与她无关的闲事。田副局长一走,七奶奶就拄着拐杖去了泥岸。已是晚秋时节,海岸是少有的空旷,岸上扣着一些老龟似的旧船。七奶奶发现泥岸上的新土早已灰白。她坐在泥岗子上,才看到孩子们又重新栽了皂角树,岸上落满焦黄的叶片。明明有树,可在七奶奶眼里永远是**的了。七奶奶迷迷瞪瞪地坐着,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她扭回去看,看不见人影,只有声音。问,老人家这儿是岸吗?答,是岸。又问,天外有天,岸外有岸吗?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七奶奶愣了愣,听到了哭声。无雨的傍晚,是谁在哭?为谁而哭?她身后的教学楼里,书声琅琅,正是孩子们的读书声,将泥岸的哭声冲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