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地(1/3)
今年春脖儿短,立春过去没几天就暖和起来。春日里雨水多得屋檐吊线线,一直到邱满子家的泥窑重新点火,天景儿才晴得豁亮了,但是村巷里和海滩上仍弥漫着一层白气。
邱满子躺在**睡回笼觉的样子,让胖丫好一阵窃笑。她倚在门口最先看见的是邱满子浑圆健壮的脖子,红红的睡出细汗,胖丫的胖脸上就红红地泛起了好看的霞色。胖丫亲昵地喊一声,日头照腚啦,起呀!邱满子翻翻身,又不动了。胖丫走过去,粉团似的脸蛋贴近他,拿手揪住邱满子的耳朵,就彻底将他拽醒了。邱满子揉揉干涩的眼窝,便看见胖丫围着红溜溜的头巾朝他笑。她的衣扣没系全,两只鼓绷绷的奶子顶住了他的胸脯,就像两只狮子狗活脱脱往外拱。邱满子朝她圆滚滚的屁股拧一把,这傻样的,又想哥哥啦?胖丫噘起嘴巴说,俺想人家人家不想俺,见了镇上的洋妹子就迈不动步!邱满子不喜欢胖丫野里野气的模样,便岔开话头说,你咋知道俺回家啦?胖丫坐下来拿手指漫不经心地捋着头发,俺爹说你家点窑火,你能不来吗?你个喂不亲的狼,回来也不去看看俺,官不大,架子不小!邱满子就越发没了谈话的兴致。他们是由父母口头定了亲的。邱满子由泥窑工摇身一变成了乡政府的招聘干部,虽说乡报道员不算啥官位,但整日在乡政府晃来晃去大小也算个人物。特别是他撰写的关于乡里引进外资的报道在市委党报发表后,引起不小的反响,邱满子觉得自己行了,能把雪莲湾这么大的一个村镇大事小情诉诸笔端,就知足了。这原是一双烧窑的手。起初他觉得胖丫还行,尽管她走路时能将地面夯得微微颤动,敢跟爷们儿家在海滩上摔跤,但心眼还是蛮好的。他知道胖丫从心底里喜欢自己,邱满子写稿时戴的那副金丝眼镜就是她织网挣钱给他买的。现在邱满子写稿时一直戴着这副眼镜,可他对胖丫的感情却渐渐地淡了。但立马将胖丫甩了,邱满子又没这个勇气,胖丫的父亲邱洪生是村支书,邱满子被乡里招聘是邱洪生一手推出去的,而且邱满子与邱支书确实关系不错,爷俩儿到一块儿有说有笑,喝上两壶酒就没大没小地抱成一团摔跤。他怕别人骂他忘恩负义,心里左右为难寻不来个万全之策,羊屙屎似的拖着,日子就像昏迷过去了一样。胖丫眼里有了喜欢的人影,话就没完没了,她又说,俺爹叫俺捎口信呢。邱满子问,啥事?他老又馋酒了吧?胖丫瞪他一眼,哼,他馋酒也不会求你!邱满子笑说,他拉俺喝酒可以动公款,懂吗?胖丫恼了,骂他,少你×装大尾巴狼,没良心的,你照照镜子哪儿像吃笔墨饭的官人?邱满子见她气,心里就格外快活,趴在炕沿笑得像吃奶。
邱满子说,俺要去海边泥窑啦。
俺也跟你去!胖丫说,俺爹过会儿也去。
邱满子问,你骑车子来了吗?
胖丫说,没有,你驮着俺。
俺驮不动,贼沉的。
那俺驮你!胖丫说着,生出许多甜蜜。
邱满子穿好衣服,洗了脸:背着手大模大样地走到门口,推出自行车递给胖丫。胖丫接过车抬腿骑上去,邱满子就毫不客气地坐到后车架上。胖丫突然感到他的身子很轻,像团棉花。出了村巷路颠起来,邱满子发现海滩一片驳杂,泥路上的蛤蜊皮子铺出一派气势浑然的灰青。雨后的潮气慢慢淡了,他能看见老河口东侧太极地上父亲的泥窑了,泥窑像座土堡挺在那里,有点像日本鬼子的炮楼。
邱满子让胖丫在离泥窑不远的太极地停下来,愣神儿似的望着太极地吸烟。邱满子知道邱家祖上并不是烧窑的,父亲跟他说过,邱家老祖是从山东枣庄那边挪过来的。到了雪莲湾后曾有一支在朝廷做大官,官至直隶副总督办,门庭显赫。那官人回家祭祖发现太极地上的祖坟离海太近而且几近破旧,就在西河铺跑马圈了一片良田重修茔地。迁坟关系着一族人的命运,所以声势浩大。开墓穴时挖出一条浅地河,是在棺木底下,抬出棺材之后,坟窟窿里就冒黑水,黑水恣肆横流跑得满滩都是,太极地的黑泥也就与别处不同了。不过几年,邱家就败了。邱家先人请来风水先生踏看,说这老坟地是头等风水宝地必定代代出官的。族人后悔着又想将坟地迁回来,风水先生说没用了,唯一有个破法就是在浅地河喷口处建一座泥窑,将邪气镇住。泥窑建起来,邱家便成了泥匠世家,烧泥壶、泥碗、泥盘子卖,谋了生路也有了名声,可就是代代不出官了。到了邱满子这辈儿,父亲请风水先生看了,说又该出官了,便卖泥壶供邱满子上到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父亲的心劲就灰了,泥窑也懒得烧,弄条破船在海上捕鱼。邱满子读书读懒了身子,还是近视眼,跟父亲的橹柄摇不到一块儿去。父亲气蒙了说,不争气的东西去烧窑吧!邱满子说烧窑就烧窑。其实邱满子烧窑也是废人,整日抱着几本小说坐在窑口翻得哗哗乱响,泥壶烧散了都懒得管。父亲想给邱满子说个媳妇,有人管兴许好起来,就托邻居三婶将胖丫保了媒。日子烦得无望,孤独的邱满子不太情愿地接受了胖丫。胖丫还没过门儿,就将瘫痪多年的邱满子娘伺候得十分周到。老娘弥留之际还嘱咐邱满子不准欺负胖丫,邱满子满口答应着,娘放心,出不了大格儿的。他知道,娘没迈过45岁的坎儿就撒手走了,完全是由于生他时难产落下的病根儿。“**”开始那年,烧窑的父亲和爷爷都去围海造田,阴雨天里泥窑顶口没盖东西,雨水一泡就会塌的,怀着邱满子将近临产的娘冒雨去给泥窑苫塑料,走到太极地就不行了,跌在泥水里血水就涌了一地。邱满子命硬,生在祖坟太极地附近,不知是凶是吉。太极地是神秘莫测的地方,表面看来它是渤海湾沙岸与泥岸的衔接处,那衔接线却是柔和而弯曲的,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黑白分明的太极图形。渐渐地,村人就叫这地方太极地。邱满子望着他的太极地,太极地在他眼里就像一面镜子,镜子里自己的面孔奇特无比。看久了,这方土地竟显得陌生了。
泥窑那头吆喝着祭窑神了,邱满子才醒过神儿来。他与胖丫脚跟脚来到泥窑前,看着父亲和雇来的河南窑工往泥坡搬泥。泥是墨绿色的,升腾着泥腥气。太极地与海亲吻的地方的泥都是墨绿色的。父亲在两天前就用毛驴将这种泥驮回窑地。邱满子不愿爹再烧窑了,一个整日跟臭泥打交道的家族会有啥出息呢?父亲教训他说好生做你乡里的事,遇事掂得出轻重,熬个一官半职的爹才高兴,烧窑的事你甭管!其实父亲也知道烧窑越发没大赚头了,但也不会亏本。让父亲上心的是镇住邪气,以福佑邱满子官场顺溜出人头地。
三根香火已经燃到梗子上了,窑火还没正式点着。邱满子看着急,就弯腰往灶口里鼓风,灶膛里的炭火一明一灭,疏疏地冒着黑烟。他说,这些天雨水不断,木头太湿。父亲说你懂个屁,要的就是焐着黑烟冲冲邪气。父亲将那张被海水撞皱的脸探进灶口吸进一口烟来细咂细品,鼓鼓嘴巴才吐到空中去。
老亲家又出啥花招了呢?弄得乌烟瘴气的,跟鬼子进庄放信号似的。村支书邱洪生笑悠悠地走过来。胖丫凑上去说,爹,大伯说这是驱邪呢!
哪来那么多邪?邱支书笑着吸烟。邱满子朝邱支书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邱支书说,满子啊,俺有事找你。
邱满子跟着邱支书走到窑根儿下,窑口喷出的黑烟弄得人昏昏沉沉。邱满子说你老有啥事啊?
邱支书说,评小康村的事!
咱村没引进外资,自然评不上。邱满子说。
都他×土政策,县里瞎定!
邱满子说,你看乡里范书记蹲点儿的刘庄有的指标没咱村完成得好,可人家萝卜小长在了辈儿上,有了跟德商合资的仪器厂,知名度就上来了。范书记带村干部去海外溜达两回啦。
邱支书不服,呸,都是你给他们胡吹的。
那还不是范书记叫写的。邱满子嘟囔着。
邱支书说,咱村还是何乡长蹲点儿的地方呢,你就不该写篇文章吹吹?俺可听说过些天乡里组织各村支书去国外考察,没外资的村子不让去!你说这不是又逼人搞形式主义嘛!孩子,你也写写咱村吧!
胖丫凑过来听动静。邱满子为难地挠头皮,咱不能写假报道,出了事咋办?
邱支书说,咳!哪有那么多真的,有多少假合资你知道吗?登记领照然后把外资打进来,验完资美元又抽回去啦!干赚个优惠条件,再坐上一辆特批好车!够精吧?
邱满子想想也有理儿,没再反驳。
你在乡里见多识广,也给咱村领个外商来。真的假的都行,只要宣传出去,假的也真啦!然后咱就是小康村,你叔俺也可以出国转转啦!邱支书笑了,他不放声笑,只在嗓子眼儿里憋着打嗝儿。
你得承认,咱村在乡里是后进村。邱满子说。
那俺也不服欺世盗名的先进村。范书记大权独揽,何乡长走背时,弄得咱村跟着吃瘪子。邱支书说着,当下就黑了脸。邱支书又说,你见多识广,给咱想想变小康的招子。
邱满子为难了,引外资不是吹糖人儿!
胖丫拿两瓣圆屁股顶顶邱满子,瞧你那窝囊样儿,让你弄就弄,啥不是人弄出来的?邱支书瞪了胖丫一眼说,瞎戗戗啥?没你的事儿。
邱满子擤着鼻子站在泥窑下的土坡上,他身后的太极地显出少有的空旷与浩瀚。浓烟在他眼前盘盘绕绕,慢慢散淡了。泥窑口传来窑工吧唧吧唧甩泥的声音。邱满子望着太极地,感觉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在他眼里缓慢而惊诧地流动着。他像是得到了某种暗示,说,三叔,俺有个想法。邱支书急着问,啥路子,快说说看。邱满子说,俺在报纸上见过国外泥岸的海滩开泥疗,有这说法,三叔出国就有借口啦!邱支书笑了,哦,就咱那臭泥谁来?邱满子也笑,你先弄个假外资,当上小康村,出国转转再说嘛!邱支书笑烂了脸,使劲拍拍邱满子的肩膀说,到底是文化人,脑瓜骨活!就这样,随便拉个外商给他们看看!胖丫说,爹能出国啦给俺带金耳环吧!邱支书没理她,邱满子的新招数使他乐不可支。邱支书说,回头俺跟何乡长说说,让你回村帮助抓小康村建设,弄出点眉目再回乡里。邱满子正有些神情恍惚,觉得自己刚才说了梦话,便说,乡长让来俺就来。他看见邱支书把一颗脑袋伸过来,亮脑门上的青筋勃勃地涌动着。
邱支书说,中午俺请你涮羊肉。
邱满子说,你别客气,俺得回乡里。
莫急,咱得谋划谋划呢。
咱村里集体又空,免了吧。
没啥钱,也不能没了喝酒钱呢!
邱支书眼巴眼盼得意地笑着。
邱满子吃饱喝足回到乡政府大院,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县里要来人联查计划生育,乡政府礼堂布置展览,邱满子没进宿舍就让范书记打发去小礼堂刷糨糊。雪莲湾乡是沿海地区,经济发达,计划生育却老拖后腿,县里每年开春儿都要突击检查,邱满子自然得跟踪报道。他每天就住在乡政府大院,晚上接电话。值班的头头聚在一起打麻将,散了伙,才叫上邱满子陪他们喝酒啃烧鸡。早上起来他还要打水扫地,这些邱满子都不怕,让他头痛的是乡政府人际关系的错综复杂。范书记和何乡长两个人明和暗不和,弄得底下人左右为难。范书记土生土长,根基很厚,50多岁了说话办事依然十分果断,用他的话说,俺当一天书记就得说一天算。何乡长才不到40岁,是部队转业来的,做事务实为人严谨。邱支书跟何乡长好,邱满子知道他能留在乡政府是邱支书和何乡长使的劲儿,而邱满子还没走进这个大院就已将范书记得罪了。乡政府招聘干部报名的人很多,末了筛选了九位候选人,邱满子就在其中。最后定人那天乡政府领导请这九个人吃饭,邱满子戴上了胖丫为他买的眼镜,戴上眼镜的邱满子显得格外神气,频频向领导敬酒。他本来不胜酒力,喝几口就晕,不知怎的敬了一圈酒竟把最主要的范书记落下了。范书记瘦小老相,他还以为是守门老头。范书记偏偏很当回事儿,觉得邱满子傲气。后来邱支书找何乡长,又频频往范书记家送海货,邱满子才被勉强收留。邱支书劝范书记说,满子那孩子眼睛不好使。范书记说他戴着眼镜呢,要是没眼镜俺也不怪他。邱满子听了这话,除了看书写稿就不再戴眼镜了,邱满子不愿别人说他目中无人,走官道忌讳这些。
邱满子帮着妇女主任布置完展室,天就快黑了。何乡长叫邱满子到他办公室去一趟。邱满子从宿舍探头没看见范书记,才放心落胆地去了。何乡长见了邱满子直截了当地说,刚才你们村邱支书来了电话,要求你回村帮助工作,我想不能叫帮助工作,你就代我去蹲点儿,把你们村变小康!邱满子笑笑说,俺能干啥呢?何乡长说,你们村其实底子不弱,就是企业没规模,缺少外资,你就配合村委会抓抓外向型经济,往外奔吧!邱满子支吾说,俺刚熬到乡里,怎好又回去?何乡长摇摇手说,你在村里干出点名堂来,乡领导会重用你的!你要知道,你们村对我很重要!邱满子只得答应下来。他懂乡长的心思,乡镇干部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有点政绩才有盼头。将他推出来,搞好了,何乡长自然有功劳,弄不好,也是他邱满子的无能。当领导都会这一手,邱满子认了,他甚至料定这一切都是何乡长与邱支书暗地谋划好的,情知拗不过,唯有顺坡下驴往前走了。
晚上范书记和何乡长回家了,乡团支书小郑召集几位乡政府的年轻人在宿舍聚会喝酒,为邱满子送行。老虎不在猴子称王,一伙年轻人搅得乡政府大院像鬼子进庄。喝得红头涨脸的邱满子对小郑说,老弟,你帮俺个忙!小郑晃着半瓶子邱阳老窖,说,你他×将酒喝了,干啥都成!邱满子满嘴喷着酒气说,你大包大揽的,知道是啥事哟?小郑说你们村那点屁事呗!邱满子说,帮俺找个关系,引个外商来!你外头不是有同学吗?小郑说那得碰着机会。邱满子说不能拖,半月就得出结果!小郑说领个外商来好办,不准成不成!邱满子说,成不成,只要来个外商就没你事儿啦!小郑笑了,那现成!我同学在县招待办公室,说这几天就来个日本客商考察县针织厂。邱满子嘿嘿笑着说,拉那日本客商来俺村转转!不过,没有别国的商人吗?小郑拍拍他说,还挑哪,就这还没影呢!邱满子说,俺没啥,俺村不是在抗日时有个惨案嘛!邱支书又是抗日英雄的后代。小郑说这会儿没人记这个仇啦!邱满子说,俺村就他×怪,还有几家老头儿抵制日货呢!小郑说没法说明白,这是他×一本糊涂账!谁让咱穷呢!邱满子说日商就日商,有个说头就行!他的兴奋全写在了润了酒晕的脸上。小郑说弄成了得给我提成!邱满子说可得快点,又该评小康村啦!小郑明白了什么,你小子帮你老岳父唱戏呢!邱满子举起酒杯,不提那个,喝酒!几个小伙子跟着起哄,喝!跟胖丫结婚别忘了请我们喝喜酒!邱满子听了这话心里便浸出一股怪味。
邱满子回到村里就感觉到自己真得好好干一场了。村里落后,他在外面混世也不光彩。而且他的处境也很不妙,范书记把他看成何乡长的人,而何乡长的蹲点村要是工作上不去,他就又把何乡长得罪了。两边不是人,恐怕还得泥里翻跟头继续烧窑了。邱满子与邱支书合计半天,首先成立了海光工商联公司,又将村委会班子调整了一番。邱支书发现邱满子还真有一套,而且就要成为自家的姑爷,对邱满子就更加信任,也从手中分出些权利给他。邱满子的心思就野了。
日本商人说来就来。日商小林先生起初对农村不感兴趣,后来小郑的同学劝说道,只是转转,而且有可能开展泥疗,小林先生就答应下来,时间定在春天的一个上午,由村里派人去接。这活儿自然落在了邱满子的身上。
这个春天的上午雨水不断。邱满子陪小林先生在村里考察时觉得天空罩着巨大的长脚草蜘蛛网。何乡长也赶来了,邱支书忙忙颠颠乐得不行,乡团支书小郑像看大戏似的觉着好笑,唯有邱满子变得冷静,暗地里提醒小郑千万别跟何乡长把话说漏了。小林先生是假洋鬼子,本是北京人,中国名儿叫王勇,后来去了日本成了日商代理。那日邱满子跟邱支书说来日商,邱支书满脸的不高兴。邱满子又说其实是中国人他的脸才算晴了。邱满子晓得邱支书的爹邱老爷子一直抵制日货,骂小日本鬼子骂得狠着呢。说起来那是1943年的往事。驻扎在雪莲湾的日军都知道这块地埝出美女,一个杀气腾腾的黄昏,清乡的日本鬼子就奔着花姑娘来了。村里有模样的女人脸上抹了黑,纷纷登船去海上躲避。当时的邱支书手执红缨枪是抗日小民兵,站在太极地邱满子家的土窑上点火放烟报消息。邱支书的姐姐邱美容没来得及跑,被三个日本鬼子堵在了墙角。邱美容穿着紧身粗布花袄,后边瞅去极美,她走投无路猛一回头,三个日本鬼子当时就吓瘫在地上。邱美容满脸麻子,嘴角斜吊,一只眼睛烂了流脓。三个鬼子里有一个田夫小队长心脏不好,当时就吓死过去。后来村人看见田夫的尸体断定是吓破了苦胆。另外两个鬼子狼狈逃窜回了据点炮楼子。这事在雪莲湾传开,既可笑又解恨。不几日,日伪军回来报仇,将邱美容吊在树上示众,叫狼狗抓咬邱美容的脸,活活折腾死了这位抗日女英雄。这还不算完,日本鬼子将没能逃掉的五十多位村里老少,赶到了神秘莫测的太极地,一把火活活烧死。尽管这件惨案是由邱美容引起的,村人依然敬佩这个家族。邱美容**着血糊糊的身子快断气时还最后喊了一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呢。抗战胜利后,人们在太极地上立了一块碑石。随着日月流逝,人们对这些淡了,有时对邱支书不满就愤愤地骂一句,然后就笑得前仰后合。邱满子知道这一层,当着邱支书就骂几句日本人。骂归骂,日商小林先生来到太极地视察泥疗场地时,依然由邱满子为他打伞遮雨。
小林先生望着太极地久久不语。太极地的样子很模糊,潮音和鸥鸟的叫声也轻微地梦一般地模糊着。何乡长十分认真地向小林先生介绍这里的投资环境和优惠政策。小林先生依旧没有表情。邱满子有些沉不住气了,问道,你看这块地搞泥疗好吗?邱支书跟着说,这里水电设施齐全,周围的芦**打雁也能吸引旅游者。小林先生还是没话,作高深的思考状。邱满子心里骂了一句狗×的玩深沉呢。小林先生嗅到一股很浓郁的泥腥气了,那是霉潮的气息在早春的季节里幽幽行走。好开阔啊,好地方。小林先生终于拿日文嘟囔了一句,然后掏出手帕擤擤鼻孔。邱满子没有听懂,故意附和说,何乡长,小林先生对这地方十分满意。何乡长与邱支书对望一眼笑起来。太极地的泥滩由于雨水浸泡软得很,何乡长说别走啦,于是就不走了。小林先生心中正巴不得呢。小林先生掉头时,邱满子怅怅打量着他的背影,嗅到他身上腻人的香水味,目光是失望的,心里也来气。你个骗吃骗喝的假洋鬼子,不就有几个臭钱吗,别以为别人都是傻蛋,俺不忍心揭穿你就是了。小林先生扭头望见邱满子家冒烟的泥窑,抬手指了指。邱支书马上明白了,就带一行人朝泥窑跟前走。邱支书边走边说,这是邱满子家的泥窑,有年头了,他家烧的泥壶泥盘子在这一带很有名呢。邱满子见小林先生眼没亮,心里骂这家伙八成耳朵里塞驴毛了。邱支书又介绍了一番,他看出小林先生对泥疗兴趣不大,兴许歪打正着从泥窑上成了呢。小林先生抬脚甩着泥巴在泥窑前站定了。雨小多了,几只鹞鹰在泥窑顶上鹤立着。邱满子将泥窑旁边草铺里刚出窑的泥壶拎出来给小林先生看。小林先生接过来,仔细端详,终于说了一句,很好,这是什么物质烧成的呢?邱满子踢了踢堆在窑前的绿泥说,就拿它烧成的。小林先生竖起眼睛,来兴趣了。他弯腰抓了一团绿泥,放在鼻前嗅了嗅,一张冰冷的小白脸有了笑模样。他将那团泥悄悄裹在手帕里装起来,然后拿手指弹弹精致的泥壶,发出悦耳的空音儿。没人理会小林先生,邱满子瞅着升到空中的黑烟,喉结上下滑动着。不远处传来毛驴咴咴的叫声,邱满子扭脸看见父亲牵着毛驴驮泥回来了,两个盛满绿泥的麻袋搭在驴背上,如两块模糊的白膏药贴在苍灰的空中。父亲佝偻着水蛇腰引着毛驴走,脚下的稀泥被踏得噗噗直响。邱满子望着父亲心腔一热,鼻子就酸了。
小林先生又来兴致了。邱满子帮父亲卸完泥袋,小林先生就说坐驴去深泥滩看看一定是有味道的。邱满子沉着脸,心里骂这杂种拿俺们穷人寻开心呢。邱支书拿手指捅捅他后腰,小声说,忍着点,人家这阵儿是爷,巴结都来不及呢。邱满子满脸强撑起笑来说,小林先生想骑驴走一趟吗?小林点头笑着,笑得温和,嘴角和眼角都弯着。邱满子将毛驴牵过来,换上父亲穿过的水靴将小林先生扶上驴去。毛驴很老实,小林先生骑上毛驴欢喜地望海。父亲说俺带客人去吧。邱满子没理父亲,看看苍灰的天,又看看空旷的太极地,吆喝一声驴,就摇摇摆摆朝深滩里走了。小林先生嘴里打着口哨,邱满子扭头看一眼站在泥窑下的众人,人们神情很木讷。邱满子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揪着难受。忍吧,三十六拜都拜了,不就差这一哆嗦了吗?他想。
麻麻细雨洒了一天。
冬天偎在家里歇着,进了四五月就出门走动,雪莲湾人的习惯。乡政府组织的去东南亚和美国的考察参观团四月底就出发。邱支书和邱满子将村里与日商合资开发泥疗的意向书报到乡里,何乡长主张算上他们,范书记说意向不是合同书,等落实了才能算有了合资。邱支书和邱满子白忙活一场,眼巴巴看着人家去海外风光潇洒。邱满子倒并没有怎么难过,他为此撰写了一篇报道发在市委党报,赚了35元的稿费呢。市委有个领导还夸奖他们有思路,深化农村改革就要解放思想。这话由何乡
长传过来,邱支书和邱满子又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回酒。醉醺醺的邱满子问邱支书,你出国第一件想干的事是啥?邱支书喷着酒气说,别提出国啦,听着就闹心!邱满子笑说,俺是打比方,说嘛!咱爷俩儿又不是外人。邱支书酒后吐了真言,支吾说,俺出国第一件事就是想桑拿浴一回,听说那玩意儿舒坦哩!逮着洋妞再来回真的,咱也他×没白活……邱满子笑得一嘴的饭都喷出来。第二天邱支书醒了酒忆起了昨夜的酒话,迭了声朝邱满子解释说,昨晚三叔喝多了喝多了,你三叔操持出国考察完全是想解放思想发展经济嘛!邱满子昨晚觉得三叔挺可爱,这么一解释他倒有些看他不起。便正了脸说三叔昨晚也是这么说的。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就在乡里出国考察团走后的第十天,邱满子从县里回来为邱支书圆了出国梦。县里有家个体公司专门组织出国参观团,收费标准高一些。邱满子一说,邱支书就打熬不住了,皱着眉头笑说,咱去,这机会不能放过去!邱满子说,村里有这笔花销吗?邱支书一梗脖子说,咱网厂提留一笔钱!那样子好像不出国明天不活了。邱满子说,你做主吧,俺该做的都做了。邱支书说,这叫啥话?你也去,村主任老毕也去!然后他高壮的身子就快活地哆嗦起来,邱满子犯着犹豫还是跟着笑了。
说走就走,出国机票转到手里才用了七天。临行前,邱支书悄悄找到算命先生卜了一卦,看看这次乘飞机有啥闪失没有。算命先生折腾了一阵子说是大顺。邱支书、邱满子和毕主任的东南亚几国之行果然挺顺的,开了眼界又交了许多朋友,邱支书想干的事也干成了,钱大把地耗去,回来反正都能报销的。但干这些事时邱支书全是背着邱满子的。毕竟他是他家未来的姑爷,不能把孩子带坏了。其实邱支书干了什么邱满子心里明镜儿似的,就连村里的老相好齐家寡妇那点勾当他也全知晓。人嘛,谁家锅底没点黑呢。邱满子看得开。
邱满子回来只为胖丫买了条香港街头处理的真丝纱巾。胖丫喜欢得不行,抱住邱满子的脖子又是亲又是啃。邱满子不由得浑身酥痒,亲昵地拍拍胖丫的屁股说,大腚肉乎能生崽儿呢。胖丫咬住他的脖颈说你真坏,咬得邱满子咧着嘴喊姑奶奶。胖丫松了口与邱满子抱成一团在**滚,那条真丝纱巾不知不觉间掉到地上了。邱满子平时腻歪胖丫,把她拢到怀里,又觉得是个宝儿了,两腿打战失了章程,慌慌张张脱掉衣裳趴在胖丫白白的身上鼓捣起来,弄得胖丫摇头晃脑地叫唤……完事后胖丫有些担心,你个家伙痛快啦,俺肚里有了咋办?邱满子只管红着脸喘气不言语,问紧了,就说,放心吧,乡政府管拉结婚证的和管生娃指标的,都是俺哥们儿。胖丫心中便泛起美意,含着羞乐了,弄得邱满子不知是喜是忧。与胖丫结婚的事他从没认真想过。如果他提了干或是转了非,那胖丫就彻底没戏了。
第二天上午邱支书召集村委会,让邱满子给支委们传达海外参观考察经验,特别是要讲一讲新加坡东海岸旅游区泥疗情况。邱满子回来后就写了一份汇报材料,准备向乡政府汇报。现在他一开口先说自己原本不愿出这次国。邱支书和毕主任连忙打断他说,你这笔杆子不去,俺们回来说个啥?邱满子笑笑说,俺在乡里工作组,理应将机会让给其他支委,好在路子蹚开了,日后大伙轮着转转,解放解放思想,收获不少啊!然后他就很世故地笑了,支委们跟着笑。邱支书愣了愣,心里骂这小子得便宜卖乖呢。他知道支委和群众对他们这次公款出国意见纷纷,邱满子当众卖好儿,日后的不是全落他身上了。想想邱满子与女儿胖丫的关系,邱支书又没气了,同时感叹这小子官道上准有前途。邱满子见邱支书脸色不好,就补了几句,本来这次活动安排了半个月,邱支书急着回来引外资上企业,当然也为节省开支,俺们就提前四天回来了。邱支书脸一热心里就顺畅了。邱满子圆着场说完就进入正题,总结参观学习经验。这个材料是邱满子从《半月谈》里抄来的,十几天海外观光,除了吃就是玩儿的哪有空闲想这些。邱满子的一席话和汇报材料使支委们服了气,但对邱支书依然有股暗劲儿。有个支委问邱支书说,你说外国哪儿好?邱支书兴致很浓地说,就是城市和农村分不出来,咱社会主义新农村也要城市化嘛……邱满子打断邱支书的话头说,你别放毒啊,得长咱自己的志气。邱支书就赶忙把话扯了回来。散会时大伙鼓掌,各拍各的心事。
几天来邱满子跟着县民政局领导在村里搞“五户一保”的试点。闲下来的时候,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给他料着了,乡政府出国考察团一回来,村里就有人将邱支书出国挥霍公款的事告到范书记那里,而且牵扯到了请日商的内幕。范书记当天晚上就召开乡党委会研究处理这个问题。会上何乡长说,小康村可以出国考察,谁也没掏自己腰包,落后村更该出去走走,不见外面世界咋引来外资呢?我们应该审查一下乡党委的土政策合不合理。范书记说,他们的出国渠道不正常。更主要的是假引外资,找借口出国旅游,欺骗领导,不处理是说不过去的。何乡长又说,上次小林先生来我也去了,怎能说作假呢?范书记真正的心劲儿本是对何乡长来的,出国考察期间他们两个人就因谁住套间闹了意见,便说,何乡长护着自己的点儿,心情可以理解嘛,不过,你听小郑说说吧。团支书小郑脸腾地红了,支吾着说了引资的情况,把邱满子也装了进去。何乡长马上意识到小郑要抱范书记这条粗腿了。以前小郑在范书记与何乡长之间游**,这回还是被范书记拉过去了。小郑说话时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何乡长。何乡长怔住,心里埋怨邱满子太冒失没头脑。下次乡里换届,副乡长的候选人就只有邱满子和小郑,派邱满子回去抓小康村建设,就是给他捞资本的机会,没想到这小子不争气倒惹了一身麻烦。
由于何乡长顶着,对邱满子和邱支书的处理决定最终没有形成。但看势头,邱满子在乡政府怕是留不住了。第二天早上,何乡长骑车去村里找到邱满子和邱支书狠狠地训了一顿。邱满子脸白了,身架发软。邱支书呆愣着,眼前像盯着一样怪物,愣一会儿又不服气地嚷嚷,俺们没啥错!何乡长心口上窝着火说,你还犟啥?屈了你了?多想想满子吧。邱支书就蔫下来,忙将不是往自己身上揽了些。他要保邱满子,不能把孩子的政治前途白白断送了。邱满子觉得小郑落井下石太不够哥们儿了,一兜火气冲头,狠狠地骂了两句。邱支书堵噎他说,骂街管屁用,沉住气!何乡长说,老范是冲我来的,只要满子主动找他谈谈心认个错儿,留在乡里还是有希望的。他也需要吹鼓手哇!邱满子倔倔地一抖手,俺才不找他呢!邱支书瞪他一眼说,你听何乡长把话说完。何乡长说,满子,你把责任往我和邱支书身上推,关键时骂我们几句也无妨,老范认这手儿。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邱满子顿觉有火球样的东西堵在喉口,眼睛忽地湿了,抓住何乡长的手说,你的心意俺领了,可俺不能当势利小人!大不了俺他×回家烧窑!邱支书说,你又犯牛脾气,到范书记那儿随便编点啥都行,总能把荒唐事圆满了。听话,啊?邱满子没说话,眼神儿似乎没个着落。尽管乡政府大院遍地都是坑,稍不留心就掉进去,他还是不愿离开。想着父亲的嘱咐,熬个一官半职才对得起祖宗,祖先的眼睛盯着你呢!这时的邱满子脑袋就轰轰地响了,哇地暴叫一声,风一样刮出去,到村委会值班室给小郑挂了电话,没鼻子没脸地给了他几句。小郑那边连说你听我解释,他兀自将电话挂了。
邱满子没精打采地朝自家宅院走,许多人的脸都像灯盏一样晃晃悠悠地悬在眼前。他鞋也没脱,就躺在炕上跷腿望着天棚走神儿。他全然不知自己失误在哪里,他只想这样躺着不动,永远面对着自家的房顶。几只鸟在房顶觅食,周围一片寂静。他一会儿想找范书记,一会儿又不想去,就这样折腾到掌灯时分,父亲从泥窑回来的时候,跟来了乡党委办公室孙主任。孙主任告诉邱满子说范书记要找他谈话。他领孙主任在老河口海鲜酒家吃了饭,就一同去了乡政府。邱满子知道范书记主动找他事情就不妙了,他想有啥算啥吧,总不能丢了人格。走进范书记的宿舍,见范书记正在灯下喝酒,一包油光光的猪蹄和一盘五香花生米。范书记见邱满子进来,眼皮没抬,依旧拿着猪蹄啃得津津有味,鼻音很重地说,小邱来啦,坐吧。邱满子坐在范书记对面,有些怯场。范书记拽下毛巾正要擦手,门开了,食堂老师傅端来一盘面条鱼炒鸡蛋。邱满子知道范书记支使下人不当回事儿,比何乡长能摆谱儿呢。范书记语气平和地说,小邱哇,你写的出国学习材料我看过啦,挺有水平嘛!其实,乡里这个考察团应该带上你,开了眼界才有好文章,下笔才有神哩!邱满子用怯懦恍惚的眼神看着范书记,不知如何搭话。范书记又说道,小邱哇,你和小郑都年轻,大有前途啊,我们都老啦!今天叫你来,是因为我这人爱才,不愿看你犯错误!其实呢,你这小伙子是个实干家,就是没让邱老邪和何乡长他们用好!范书记一向管邱支书叫邱老邪。范书记又说,何乡长也不知咋想的,邱老邪是你岳父,爷儿俩揽在一起干工作能好吗?引资那件事,我知道是何乡长搞的!他眼看着自己的试点变不成小康村,心里急呀!可咋急也不能弄虚作假,我们党这方面教训还少吗?邱满子没想到范书记一天到晚傻吃酣睡的样子拢人倒是有一套。他不敢听下去了,袖口里捏指头的把戏他不会做。范书记说,小邱哇,何乡长对你不错我知道,但是干工作不能感情用事。明天,县委组织部考察班子要搞个座谈,单独找到你的时候,你就把引外资的事说说,你最有说服力,最有发言权嘛!邱满子心跳加速,壮着胆争执说,引资是俺干的,与何乡长无关!范书记不高兴地说,你还护着他!邱满子说这是真的。范书记沉眉阴脸地说,你真年轻,遇事掂不出轻重!邱满子本想按何乡长的点拨给何乡长添几句违心话,这一刻他却将这个念头掐灭了。他痛苦地站起身,范书记抬起脸说,小邱哇,回去好好想想!然后又腾出双手啃猪蹄,啧啧咂咂如同伤风擤鼻子。
邱满子轻轻走进自己宿舍坐着。小郑宿舍里打牌的说笑声顺窗子溜进来。春日的夜风面条鱼似的在他脸上拂来拂去。疲惫无奈的春夜,万物都悄悄地生存。邱满子趴在自己写报道的办公桌上轻轻地哭了。但他马上就坐直身子,在镜子里盯住自己的脸说,没出息,省几滴猫尿吧!然后站起身,将几本书装进书包,推上车子走出乡政府大院。拐出道口他停住了,扭头朝乡政府大院好一阵张望,眼泪就下来了。再进这院恐怕是最后一次取行李了。
邱满子骑着自行车摇来晃去的,不知不觉竟骑到太极地上来了。泥岗子多了些,地势竟有些苍茫沙丘的气象。他在暗夜里看见土堡模样的泥窑,心腔就热了,顺着泥窑的浓烟往上瞅,天像是在斑驳脱落。往下看,看见马灯挑在窑口,光亮晕化了似的融去,父亲正坐在窑口吸烟。邱满子朝父亲走去。老人终于没能镇住邪气,世间事常常不可诠释,就像这片奇妙的太极地。邱满子望着父亲的背影,默默地站着。毛驴的长嘶将这父子的沉默又拖延了很久。邱满子望着脏兮兮辱眼的窑口说,爹,明儿俺也来烧窑吧!父亲泥塑木雕般地不动,两只枯手机械地往灶口添树枝。邱满子又说,爹,该回家歇啦!父亲还是没有说话。邱满子蹲在父亲身后,又说了句,爹,俺咋办哩?爹还是没说话。父亲的背影将他的意志逼住。他默默地站起身,歪歪斜斜地朝太极地的深处走去。生他养他的太极地会告诉他什么吗?倒春寒的夜气无声地流动,太极地在黛蓝色的夜里宽余地睡着。天光愈暗,太极地的黑白线愈加明晰。那熟悉的看不清的白气又升起来了,清虚超拔又欲念横溢。邱满子抓起一把黑泥揉搓着,仿佛听到一种浮出地表的声音,呼唤“孩子,孩子”的声音。他感动了,眼中的泪盈盈欲滴,这一刻他忽地有了主意。
他的目光刀一样朝远处砍去。
这当口儿他想搂着胖丫美美地睡一觉。
杂种,这世界谁都能混碗饭吃!他想。
父亲的窑火正旺,他朝村庄走去。
一时不知该怎么收场的危机,被邱满子的几句话搪塞过去了。早上醒来,胖丫到海滩织网去了,邱满子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昨天的惊骇竟一点也记不得了。他到了乡政府,组织部领导找他考察何乡长,邱满子当着范书记的面儿就说了说引资的内幕。范书记笑了,邱满子又能在乡政府留下来了。他觉得对不住何乡长,见了何乡长心里就歉歉的不是滋味儿。何乡长倒笑呵呵地对他依然如故。何乡长说满子你应该回村里去接着干一场。邱满子想对何乡长说尽天下好话,可他一句话也想不起来,只默默地点点头走了。
邱支书挨个处分仍旧掌管全村事务。邱满子说咱爷俩儿不能就这么栽喽,不干出点名堂来真正对不住何乡长啦!邱支书咬咬牙说,俺挖地三尺也要将写匿名信的家伙揪出来!邱满子摇摇头说,小家子气,这场戏唱过就过了。你赚了出国赚了舒坦,还不够吗?当务之急是干出点名堂来,变后进村为先进村,兴许能为何乡长扳回一局!日后群众心里服气就没人背后捅刀子。邱支书想想也对,就问,你说咋干?邱满子说,还是引外资,上企业!邱支书咧咧嘴说,你别跟俺三吹六哨的,站着说话不腰疼!邱满子急得红了眼,这回得动真格儿的,俺想解铃还须系铃人,哪跌倒哪爬起来!俺去北京找那个小林先生!即便他那儿没戏,也让他帮咱介绍几个外商!邱满子扭头看黑坦坦的海滩,疯狂地放纵着想象。父亲说过春末夏初的季节干事十有八成,邱满子的心劲儿恰好与这季节合拍。
春末一个多雾的早晨,邱满子背上两套父亲精心烧制的泥壶,搭乘一辆个体中巴去了北京。他按照小林先生名片的地址找到了亚运村A座公寓,一打听才知道小林因房租涨价刚搬走了。邱满子心凉半截儿,无精打采地在北京街头逛**。走累了他就坐在立交桥边摆弄小林先生的名片,看见上面的呼机号,他眼一亮,忙跑进电话亭。很快就呼到小林先生了。小林刚从日本回来,说开泥疗的事那头大老板没通过。邱满子不甘心,赶着说,别的就没法合作了吗?小林先生在电话里忽地想到了什么,忙说,老实说我对你们村很感兴趣,我拿来你那里太极地上的一块泥,当时觉得很像深海矿物泥,就想带回来化验,可事情杂乱就耽误了。邱满子不知道深海矿物泥有啥用,但还是问,你是不是说,如果俺们太极地是这种泥就有合作的可能啦?小林先生说,如果是这样,就太有可能啦!这种泥俗称黑金,是金贵的美容珍品!邱满子想象黑泥涂在脸上会有多恶心,一边迭了声催小林先生抓紧化验。小林先生说还怕是找不到了呢。邱满子说明早咱通电话,没有俺回家再取一块来。小林先生有些感动了,说晚上请他吃饭。邱满子满口谢绝,街上小摊儿吃了饭,就钻进小旅店睡了一夜。第二天小林先生说那块泥果然找不到了。邱满子二话没说放下电话就上火车赶回了雪莲湾,带上泥二进京都。化验结果出来,果然是深海矿物泥。连专家都惊奇,太极地不是深海之泥为何含深海矿物质呢?邱满子开心地笑了,又觉得这一笑没笑好,嘴角有种拉不开扯不动的感觉。小林先生也欢喜不尽,忙向日本总部大老板田夫雄成汇报,化验材料也电传过去。总部当下拍板投资开发雪莲湾太极地矿物泥。小林先生与邱满子合计了一下,又找专定评估,设备投资是不大的,一条净化处理线和一艘小型挖泥船就行。小林先生却没跟邱满子兜底儿,把投资困难说得挺大,为的是最后签协议时占大股。邱满子不懂企业不懂股份,他的任务就是变尽法子使劲儿将外商拉进村。村里有了外资就会奔小康,奔了小康他便有了政绩,有了政绩就能升官。道理就这么简单,邱满子想。
日本人办事效率之高是邱满子和邱支书始料不及的。第一次考察谈判人员就来了六个,两位地道日本人,四位北京分公司的中方雇员。管企业的马副县长来了,范书记和何乡长也都来陪着。县里乡里头头们说几句官话表示支持,陪吃陪喝,谈判桌上的实质问题就全落在邱满子和邱支书身上。邱满子怕日后落埋怨,也想溜边走。他说,三叔,俺是乡里派的工作组,把鬼子引进庄就由你们对付啦!邱支书说,你小子打一枪就撤,俺可收拾不了日本人!俺一见日本人就来气!邱满子板了脸说,告诉你,小不忍则乱大谋,气走了日商,俺再也不管村里的事啦!邱支书心里没底拉着邱满子找何乡长。何乡长只是笑,邱满子当着副县长的面儿说了说有人攻击假引资,夸了几句何乡长,弄得范书记脸色不好。马副县长表态说,我就讨厌那些光说不干背后挑刺的领导!这次由泥疗引起的矿物泥合资企业是很有前途的!不仅仅是吸引了外资,更重要的是为全县提供了宝贵经验,深化农村改革就应挖掘本地资源优势!回头向全县推广嘛!说完拍拍何乡长肩膀,也拍拍邱满子的肩膀。邱满子心里平衡一些,总算替何乡长挽回了面子。
下午谈判,邱满子想躲却没能躲开,代表村里跟日商周旋。小林先生将股份分成压得很低,三七分成占股,日方七中方三。村里出厂地出资源出水电设施,日方出设备包销售。工人从当地招聘,双方出管理人员,日方暂时派小林先生代管,中方由邱支书任总经理。企业定名为蓝渤美容用品有限公司,合同有效期八年。签了协议书,一行人由何乡长、邱支书和邱满子陪着住进县城外宾楼,吃喝一顿,又去歌厅卡拉OK一把。邱满子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傻呆呆地坐着喝饮料。邱支书却搂着陪酒的在舞池里瞎蹭。邱满子心里埋怨邱支书瘦狗屙硬屎强挺着。何乡长凑过来对他说,小邱去学着跳吧,日后考察干部也算一个优越条件呢。邱满子的心松活了,另一曲开始时何乡长给他拉过一位陪舞舞女,他就怯怯地下到舞池里去了。他闻到了舞女身上的香气,很暗的灯影里他竟能看见她脸上有密密的小雀斑。小姐问邱满子是干啥的。邱满子说你看俺像干啥的?俺像书生?小姐摇头。邱满子又说,俺像老板?小姐还是摇头。舞曲尽了时小姐笑着说,你像干部!邱满子哆嗦了一下,心里十分得意。他走到洗手间,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的形象,竟也多了几分自信。
日子美好如初。
日商将一套韩国淘汰下来的旧机器运到太极地时,太极地上土建工程几乎完工了。邱支书就着在太极地旁边空地放电影的空当,将与日商合资的事情跟村民们讲了。村人觉着拿泥美容就荒唐可笑,别说三七分成,就是一九分成也是白捡的,不就是泥吗?雪莲湾太极地最不穷的就是泥了。村民鼓掌赞许村委会干部的眼光和魄力。邱支书气气派派地在人群里穿行,从众人的眼光里搜刮着久久渴望的东西,招摇得很。不久前他的处分撤销了,春风得意,夜里往齐家寡妇那里也去得勤了。邱满子没有讲话,但他从村人的冷漠里感到某种潜伏的**。他觉得这世界说乱就会乱,人都变得不像原来的人了。
邱满子的预感很快就应验了。开工前的第一场风波是由太极地惨案的石碑引起的。小小纪念碑本来几乎被村人遗忘了,那天小林先生视察工地看见那石碑,也没细瞅,就下令将把它挪到老河口的河堤上。消息也不知是怎么传开的,村里的几位惨案亲属就气呼呼地找邱支书。邱支书是抗日女英雄的弟弟,自然要站在这边说话,他觉着日商财大气粗忘乎所以,简直是拿他不当回事儿。他找到小林先生质问,为什么要把石碑搬走?小林先生解释说,石碑那块地要建车库。邱支书涨成一张猴腚脸说,车库挪地方也不能挪石碑!小林先生问为什么?邱支书说,因为你是日商!小林又蒙着问,日商怎么了?邱支书说,那是一块什么碑,你狗×的知道不?他拽着小林先生就去河堤上看碑。小林先生蹲下身细瞅一会儿,说,我当时不知道。邱支书说,群众有意见呢,对企业也不利,快挪回去吧!小林先生瞅瞅石碑又望望太极地,悚悚地生出惧怕来,他想自己不能软,这些农民胆子大得能翻天,第一次较量就软了,日后他们会得寸进尺。小林先生硬硬地说,既然搬了就不能再搬回去!宁可关了也不能让步!邱支书火了,三说两说就与小林先生大吵起来。在工地上刷油漆的胖丫瞧见了,急急将工棚里下棋的邱满子叫来。邱满子心里急得很,飞快地跑去老河口。黄昏的老河口被雾搅得模糊了,像裹了层厚厚的老帆布。邱满子先听到的是邱支书的吼叫声,这声音像是在他脑壳上扎了一道铁箍。他问清了底细,心里就来气,劝劝小林先生,然后将邱支书拉到河坡的泥坝后面说,三叔,你又发扬抗日传统了吧?日商怎么说得罪就得罪呢?你因一块石碑将外资搅黄了,俺就再也不管啦!邱支书嘟囔说,他妈的假洋鬼子狗眼看人低,俺不说啥,老百姓也看不过眼哪!邱满子说,你老简直蠢到家啦!搞经济可不是斗气儿!邱支书不服气,搞合资得相互尊重,俺就情愿做奴才吗?邱满子摆摆手说,咱不争论,你静下心来想想,想通了给小林先生把话拿回来,忍一忍,不丢人哩!邱支书闷闷地不再言语。可那边的胖丫又双手叉腰地跟小林先生闹了起来。胖丫急三火四地将邱满子拉来是想给父亲请帮手的,没承想邱满子倒将父亲熊了一顿。她不敢跟邱满子闹,满肚的怨气只好往小林身上泄了。她扭着屁股,一蹿一蹿地蹦起来,唾沫星子飞溅,引了工地上许多人围观。小林先生脸色寡白,气得浑身抖抖的。邱满子听见吵闹忙赶过来,看着眼前泼妇样
的胖丫,心一下凉了。这就是自己未来的妻子吗?六月,该诅咒的六月黄昏,叫人说什么呢?他喝住胖丫,默默呆愣了一会儿,然后,邱满子当着众人说,胖丫,你过来。胖丫看邱满子眼神斜斜的,透出很怪的亮光,心里发虚,悻悻地挪过来。邱满子很平静地站在胖丫身边说,你骂小林先生不对,人家是客,去道个歉!他这时看见,胖丫的头发被风吹成老鸹窝了。
胖丫扭身说,俺不去!
去!邱满子恶狠狠地说。
胖丫害怕了,慢慢挪着身子,挪几步,看看邱满子,又往小林先生跟前挪几步,再看看脸色阴沉的父亲。邱支书软了,示意她过去。冷静下来的邱支书也觉得小林先生是很重要的。胖丫挪过去,讷讷道,小林先生,俺对不住啦!说完就哭着摇摆着跑了。
邱满子说,小林先生,日后咱是一锅水里舀瓢子,免不了磕碰,大度点,往前看吧!
小林先生尴尬地笑笑说,没什么。
邱满子很沉地叹了口气。
在太极地沙地与泥地交接的地方,几只受惊的海鸟湿漉漉地腾空而起,落在电线杆上聒噪。邱满子注视着太极地,背向着父亲的泥窑。父亲这会儿无法看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修长的背影。窑火熊熊,暖着冷秋天气。一晃就是秋天,秋日太极地的颜色变得格外深重。邱满子眼里的太极地已经完全变了过去的模样,高大的厂房和泥龙般的生产线就像一张恼怒的人脸。他站在那里几乎闻不到一丝昔日打鼻子的鲜气。矿物泥销路之好是村人没有料到的,有了效益,邱满子才让邱支书将情况报上去,后进村眨眼之间就小康了。小康村挂匾那天村里着实热闹了一番。邱满子又写了一篇报道,在报纸电台发了出去。县里和外地来参观取经的人很多。问到他们有何经验,邱满子说主要是开发新的资源优势。邱支书不以为然,他说主要是眼睛向外,多出国走走。参观的人如获至宝,回去就张罗着出国考察。邱满子瞪邱支书一眼说,又出么蛾子,害人不浅呢!邱支书拖着很重的鼻音说,等矿物泥厂年初分红,咱他×再去美国转转!邱满子见邱支书又把持不住自己了,提醒他说,还提出国呢!差点把你撸喽!邱支书嘿嘿笑道,你小子细想想,没有出国这引子,咱能搞合资矿物泥吗?咱能摇身变小康吗?邱满子沉下心想想一步一步的折腾,鼻子就酸了,他说,咱这是一脚踢屁上啦!三叔,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还是夹着尾巴做人吧!邱支书龇着一对马牙说,你小子少教训俺!没多远,俺就是你老丈人啦!咋样,快跟胖丫结婚吧!邱满子不置可否地看着邱支书。现在他想甩掉胖丫的心思愈发强烈,可想想该回乡政府了,又怕影响不好。胖丫到底是没过门的黄花闺女,让他给睡了,怎么也不好说。胖丫不是衣服说脱就脱说穿就穿上的。
这天闲下来的时候,邱满子默默地来到父亲的泥窑。父亲也在五次三番地催他与胖丫结婚,他就是不应承。他孤零零地站到天黑,父亲喊他回家他也没表情,末了说俺心里乱,就替你看窑吧!父亲叹一声,歪歪斜斜地牵驴走了。天黑得纯粹了,邱满子就钻进泥铺子里看书,沾了开发矿物泥的光,这里也有了电灯。书翻到一半,他就听见肚里咕咕叫了。这时又听见咚咚的脚步声响过来,邱满子一猜就是胖丫,故意拿书盖住脸,斜靠着被垛装睡觉。胖丫进屋来大声武气地喊他两句,把盖在他脸上的书掀掉,坐在他身边喘粗气。邱满子没好气地骂,你他×愣头巴脑的,就没个温柔劲儿。胖丫噘着嘴巴赌气说,海里泡着去找温柔。说着就将篮子上的红头巾扯开,掏出一包猪头肉、一盆白菜炒肉和两个馒头,邱满子心里就没气了。胖丫头发乱乱的,蓝头巾也歪到后脑勺上去,横眼说他,快吃吧,对你咋好也白搭,男人都是喂不亲的狼!邱满子确实饿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了几口,忽然看见胖丫胳膊上的血,问她咋弄的?胖丫说刚才黑灯瞎火地跌了,碰上滩上锚头扎的。邱满子心热了,放下碗拽过她的胳膊掏出手帕给她包扎好。胖丫从没见过他对自己这样好过,竟啜啜地哭起来。女人一哭,邱满子借着灯影看去,又觉得是个宝儿了,瞅冷子亲吻她一下。
邱满子对胖丫边体验边遗忘。
落霜的秋日分外地长,日头很迟缓地磨蹭出来,而后像灯笼似的悬着。邱满子就在一个秋日接到了回乡政府的通知。走前他去了太极地的矿物泥厂,见了邱支书,也见了小林先生。小林先生设宴为邱满子饯行,邱支书作陪。邱满子急着回去,因为他得知范书记有病住了院,得买些东西探望一下。又想着邱支书与小林先生自从石碑事件之后闹僵了,给他们说和说和对以后合作有利。权衡一下,他还是留下来了。酒桌上邱满子没让邱支书多喝,怕他舌头贱好话说臭了,邱满子与小林先生却喝得醉醺醺。小林先生握着邱满子的手说,我们是冲你才来这儿合资的!邱满子连说,别冲俺冲邱支书!邱支书哼了一声,心里骂你他×冲钱来的!想想签了八年合同,邱支书心里就发寒,这八年抗战的日子委实不好过。他每时每刻都想将日本人赶走,独吞矿物泥厂这块肥肉,反正小康村已经当上了。邱满子猜出邱支书心里想啥,知道他红眼病犯了,与村人一样烧红了眼。日本人拿太极地的泥大把大把地换钱,村里分得的太少。没出三个月村人就嚷嚷着重新划分股份,狗×的日本人的钱也赚得太容易了!风声溜进了邱满子耳朵里,他跟邱支书说,不管群众咋闹,你得把根留住。邱支书那双眼睛却眨动着让人不可捉摸。喝完酒,邱满子一手抓住邱支书的手,一手拉着小林先生的手激动地说,精诚合作,精诚合作啊!说完就红头涨脸地骑车去了乡政府。
刚过晌午的乡政府大院空****的,地上只印着稀稀落落的树影。邱满子好久没进这个大院了,今天推车走着,心里踏实又舒坦,仿佛是这里的主人。他心情特别好,就哼哼唧唧唱起来。小郑刚好正晾晒着棉被,看见邱满子就打招呼说,回来啦!这一阵子邱满子在乡里挺红,而小郑没什么长进,小郑从心底里不快活,但表面上对邱满子还是套近乎。小郑笑笑说,满子,过来杀一盘!邱满子也笑说,好哇,多日不见,还好吧?小郑拿巴掌拍打着棉被说,人走时运马走膘,你小子真有福气!邱满子说,俺一天到晚傻吃酣睡的,福从何来哟?小郑抱着被凑过来说,其实呀,你与日商合资,最早是我牵的线,也不给我提成!邱满子脸一下子阴住,说,谁让你顶不住一片天呢!自找的!小郑仍旧笑嘻嘻地说,八成都让邱老邪吃回扣了吧?分你多少?邱满子的脸说变就变,你少嚷嚷这个,俺可没得啥提成!小郑说,得了就得了,没人跟你借!谁不知引资幕后的勾当多着呢!邱满子啪一声支好车子说,你他×再胡咧咧,跟你没完!小郑抱着被扭头就走,一边说别生气,逗你呢!就钻进宿舍里去了。邱满子气得青了脸,腿关节走风飕飕地痛,后来进屋一想,跟小郑生气不值得,便斜靠在被垛上眯眼睡着了。眯了一会儿,却被门外女人的说笑声惊醒,探头挑开窗帘往外看,是小郑含情脉脉地送一位姑娘。姑娘长相一般,可皮肤挺白的,一看就知是城里人。姑娘钻进一辆桑塔纳轿车走了,小郑扭身回来,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喜悦。邱满子觉得所有的姑娘都比胖丫好,唯独这个姑娘不咋样。小郑的对象在他眼里怎么会好呢?邱满子转回身,开始拾掇屋子,桌上落满尘土而且还弥散着一股怪味。正忙乎着,邱满子脑子轰地一震。他想起了范书记,就扔下抹布急忙跑去办公室问清了住院地点和房号,关上门,推车去了乡政府对门的小卖部,买了罐头、麦乳精和杂七杂八的水果,满满的一大包放在自行车上,径直就去了乡医院。范书记得的是肺结核,会传染的,乡里领导和各企业经理厂长们来时都把东西放外屋。范书记的老婆就在外屋值班。范书记很自觉,轻易不放人进来,邱满子来了却破了例。范书记刚输完液眯眼静躺,听见邱满子的声音就说,让小邱进屋来。
邱满子轻轻进了病房,亲热地喊了声范书记好些了吗?范书记耷拉着眼笑笑说,小邱来啦,我真高兴啊!范书记老伴说,老范爱才,总念叨你写得好,是咱乡里的秀才。邱满子说,范书记有啥事只管吩咐。范书记问他,村里矿物泥厂怎么样?邱满子说效益挺好。范书记说,我接到了村里有人写来的反映信,说矿物泥厂股份分配不合理,告你和邱支书出卖集体利益!邱满子一颗心被揪得紧紧的,沉吟一会儿说,范书记,说实的,现在看来俺村得的是少啦,有些亏。可当初并没人说亏,谁知道这臭泥能卖钱呢?弄成了,谁都想吃一嘴,那样工作就没法干啦!范书记呵呵地笑了,瞧你,又沉不住气啦!乡党委会给你们撑腰的!邱满子心里丢不开,嘟囔道,范书记俺担心村里要出事!村民对日商情绪很大呢!范书记说,我们搞改革,不能像孩子一样翻小肠,整个国家都在摸索,何况我们?我心里有数,你的工作是很有成绩的,还要在基层好好锻炼。邱满子听范书记的口气还要把他打发到哪个村里,就急着说,范书记,俺想在乡政府锻炼!跟老百姓直接打交道真难,左不是右不是,烦死啦!范书记截断他的话说,不能这样讲,老百姓是水,我们是鱼,鱼儿离不开水!这种说法好像过时了,但我们乡政府也要转变职能,多为下边提供服务!邱满子对这话不感兴趣,只惦记着下个月的换届选举,使着劲儿往内情里透,问道,乡里下步的宣传重点是啥哩?范书记说,马上进入乡镇级换届选举啦!要配合县人大做好宣传!让老百姓知道啥叫民主与权利!记住啦?邱满子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范书记开始喝水吃药,邱满子说了几句好好养病的话就起身告辞。范书记脸皮皱着吃完药,又说,小邱哇,好好干吧,往后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这次换届乡党委将重点举荐你呀!邱满子终于从范书记嘴里讨了底,心里有说不出的踏实和宽慰。这是从何乡长的对头嘴里说出来的,何乡长那里就更没问题了。回到乡政府他又找了何乡长通了气,然后就劲头十足地投入全乡的报道工作。
一些日子里,邱满子的心被喜悦涨得满满的。想着自己要当副乡长了,就要由招聘干部转为正式国家干部,变农业户口为非农业户口,一生中有啥事还比这事重要呢?如果说还有一样大事的话,就是家庭问题了。转非之后,胖丫怎么办呢?他的思绪一程一程走进秋的深处。
选举结果出来了,邱满子瞠目结舌。政绩平庸的小郑很神秘地杀了出来,当选为副乡长,邱满子落选了。邱满子当下就傻了,浑身软软的不相信眼前这一切。他躲进宿舍狠狠地哭了一场。他猜想准是范书记跟他玩袖口里捏指头的把戏呢。这老家伙毒哇!邱满子晚上没有吃饭,泥塑木雕般地呆坐着。选举结束后范书记找他谈过心,说的啥话他全记不得了。何乡长十分失望和气愤,劝他想开些,可邱满子弄不明白小郑在乡里的群众基础有这么好吗?好多人来劝他,越劝邱满子越觉得委屈。邱支书和胖丫来乡政府看他,他好像认不得他们了。生活挤对出一些非分的念头,他真想投靠日本人了。小林先生很欣赏他,几次劝他加盟过来。他当官的心太盛,从没考虑过。邱支书劝他说,这年头的事千万别较真儿,你知道小郑是啥来头吗?小郑对象的舅舅是县组织部孙部长,懂吗?选举是做了工作的,俺也是代表,还不懂这些?咱认命吧,认命吧!邱满子啥都明白了,一句话也没说,觉得脸上烫烫的,一摸才知有泪水在流。邱支书又说,要不就回村里干吧,俺退位,你当支书吧!邱满子还是没说话。
这时,邱满子的父亲跪在泥窑旁正一遍一遍地诅咒上苍:老天爷,你有眼吗?你眼瞎了吗?你不晓得俺儿处世的艰难吗?窑火渐渐委顿下去了。父亲望着窑火委实断不透哪里来的邪气。
邱支书和胖丫回村了,邱满子觉得内心无法收拾,就关在宿舍里练书法,谁也不想见。那天傍晚父亲来了。父亲说回家散散心吧,然后拉住邱满子的胳膊,父亲的手劲很大,像一只手铐卡紧了他的手腕子,拉着他就往外走。路上,父亲再也没有跟他说上一句话。回到家草草吃些饭,父亲就去泥窑了。邱满子走到大衣柜的镜子前,拽起一瓶子白酒咕咚咕咚喝起来。眼巴眼盼的日子就这鬼样子?他将空酒瓶摔在地上炸成碎片。胖丫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全然不知。胖丫将地上的玻璃片收拾好,坐在邱满子身边说,你又喝酒啦!喝成这样。邱满子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狠狠地撕揉着,嘴里喃喃道,你他×的是谁?胖丫说,俺是胖丫,你喝多啦!胖丫没说完就叫了一声,肩头让他抓出血条子。邱满子抓她一把问一句,你说你舅舅是谁?胖丫一咧嘴说,俺舅舅叫王有,早死啦!邱满子又抓胖丫一把说,你爹是谁?是啥官?胖丫没再答,眼泪就落下来了。胖丫坐在那里流泪,不说话,嘴巴闭得紧紧的。后来邱满子眼一直,连打几个酒嗝,酒气和冤气一起喷了出来。胖丫替他收拾干净,邱满子多少清醒一些,将胖丫揽在怀里,又是亲又是啃,嘴里连说这样挺好!然后将胖丫狠狠地压在了身下。
太极地的太极图案被矿物泥厂涂改得面目全非。邱满子注意到太极地上所有的房屋看上去都是歪斜的,所有的人都像影子一样。从他在这里出生到现在像一个梦,从操持矿物泥厂到今天也像一场梦。这些梦是由许多人共同完成的。邱满子走在太极地上,感到了人世的奇妙。入冬时何乡长终没整过范书记被调走了,邱满子几次要去日商公司,都被何乡长劝住了。何乡长说别因为我走你就走,范书记还是比较欣赏你的,我走后你兴许就有出头之日了。邱满子和邱支书在为何乡长饯行的酒桌上都喝多了,三个人抱一起又哭又笑到深夜。冬天县委党校搞青年干部培训,范书记就让邱满子去了,还说了好多鼓励的话。去党校之前邱满子又回到了太极地。太极地在他眼前越发像个谜了。他望着远处的泥涂,胖丫就悄悄走过来了。胖丫走到邱满子眼前说,俺送你去县城吧!邱满子搂着她的肩说,万般都是命,俺他×这辈子就该着有你这么个影子。胖丫听着上心,就朗笑起来。
腊月底,正是忙年的关口儿,村里出事了。
矿物泥厂被迫停产,同时激起了一场民变。传到邱满子耳朵里时事情已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起初事情并不大,并且牵扯到了胖丫。跟胖丫十分要好的蓉蓉在包装车间做工,蓉蓉是好打扮的新媳妇,在城里文了眼线修了眼眉,但脸上皮肤粗糙,想弄点包装好的矿物泥回家做美容。下班后没人了,她偷偷装了几袋,又让胖丫帮她多装些。她们出车间门的时候,被日方经理助理大岛启和发现了。大岛是地道的日本人,抓管理比假洋鬼子小林先生要严格。好多小工受不了走了,留下来的对大岛恨得不行。大岛先生从胖丫和蓉蓉身上翻出了矿物泥,说每人要罚款100元。蓉蓉吓得哆嗦,胖丫却满不在乎。她原先对小林先生还窝着一股气没撒,这次又撞上了大岛,当下就闹起来。胖丫骂街不解气,知道大岛听不懂,就拿出雪莲湾泼妇打架常用的招数,勾起头牤牛一样朝大岛身上撞去,同时伸出手抓挠大岛的脸。大岛躲不及就与胖丫抱在一起。蓉蓉怕胖丫吃亏,就上去拽大岛。大岛无意中一抡胳膊,就将蓉蓉碰倒在地,脑袋撞上了铁门的一角,顿时血流一地。她刚怀了孕,送到医院包扎好脑袋,孩子就流产了。日本商人殴打中国女工!传到村里乡里和县里的话就是这样的。蓉蓉的本家和婆家是村里大户,而且蓉蓉的老太爷是被日本鬼子烧死在太极地里的。两个家族就炸了,没去找邱支书,前呼后拥几十口子人气势汹汹去矿物泥厂找大岛算账。小林先生见势不妙,赶快将大岛转移,然后就找邱支书商量对策。邱支书早就盼着出点事儿呢,当面糊弄几句小林,背地里还为两家人出主意。他知道自己人早已掌握了生产矿物泥的技术和销路,日本人滚蛋才好呢。两家人受了邱支书的支使,堵在厂门口静坐,要求交出大岛。小林先生怕停产,忙去医院看望了蓉蓉,又连夜与蓉蓉的父亲谈判,开口就问要多少钱?蓉蓉的父亲喝一声不要你们日本人的臭钱!小林先生没辙了,只好去派出所报了案,请求公断。乡派出所的人一来,就被邱支书叫去大喝了一顿,而且当事人胖丫按照父亲授意一口咬定大岛打人。事情就僵住了。村里许多对日本人有气的也跟着瞎起哄,将矿物泥厂搅得像抗日战场。邱支书在村里放出口风说,日本人见好就收吧,卷铺盖滚吧!小林先生在县城还有针织厂,跟主抓工业的副县长混得很熟,眼看着不行了,就将此事捅到县里。县里领导很重视,认为这关系今后全县的声誉,马副县长、外经办主任当即来到乡政府。何乡长走后乡长还空着缺儿,处理此事的重任就落在了范书记身上了。前两天范书记曾派主抓乡镇企业的副乡长小郑前去处理。小郑到了村里哼哈不动,两说三说就给顶了回来。没办法,只有范书记亲自出马去平息这场民变。但范书记的权力加上政治思想工作在机关大院畅行无阻,面对着老百姓则手足无措了。劝说不灵,抓走这几十口人又没道理。马副县长来到静坐的老百姓中间苦口婆心地讲干了唾沫也无济于事。范书记没了面子,没鼻子没脸地训斥邱支书,你这村支书是干啥吃的?你不想干说话!邱支书眼瞅着祸及自身了,忙去说和。却不知闹到这份上他也失控了,连自己闺女胖丫都不听使唤。到底是范书记有统抓全盘的能力,在最关键时刻忽地想到了在党校学习的邱满子。范书记对小郑副乡长说,快去城里把邱满子接来,这小子兴许有办法!小郑心里充满妒意地说,他一个乡报道员有啥办法?范书记急赤白脸地说,啰唆啥?叫你去就去!
邱满子听小郑副乡长前前后后一说,呆愣了很久不说话。他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的,蓉蓉的事只是一个导火索罢了。邱支书这个抗日英雄的兄弟不生是非就不是他了,邱满子想。
邱满子回到村里天都黑了。冬日年根儿的村夜很燥,冻酥了的太极地在邱满子脚下脆脆地响着。矿物泥厂没了机器声,只有扭头时他才能看见父亲的泥窑,在暗夜里像一件古董。走到厂区的那头,邱满子远远地就瞧见小林先生孤独地站在那里凝望着太极地。他猜想太极地在小林先生眼里肯定是神秘而可怕的,小林先生此刻肯定没有那天骑毛驴逛景儿的感觉了。邱满子没去惊动小林先生,扭转身款款朝厂房走去。到了办公楼前边,邱满子看见许多人来回走动。小郑跑过来急着说,下了车你去哪儿啦?马副县长和范书记等急啦!邱满子没理睬他,直接去了办公室。楼道穿堂里,邱满子看见两个家族的几十口人拥挤着坐着。邱支书率先截住邱满子说,满子,这回你胳膊肘可别往外扭啦!坚持最后一下,日本人就滚啦,咱就不用八年抗战啦!咱村就彻底富喽——邱满子没好气地说,你头脑蠢得可笑,当初都有合同的,况且上级会不管吗?赶紧撤兵,恢复生产!邱支书脸沉下来说,你个汉奸,有本事你整,俺是没招儿!邱满子哼一声,去办公室单独与范书记谈了一会儿,出来就问邱支书胖丫在哪。邱支书说胖丫在医院伺候蓉蓉呢。谁也猜不透邱满子要干什么,只见他钻进汽车去了乡医院。在病房里邱满子安慰了蓉蓉几句,就把胖丫叫到外面。胖丫好久没见到邱满子,娇模娇样劲儿又上来了,刚往他肩头一依,就被邱满子狠狠地抓住。邱满子表情平静地盯着胖丫,盯得胖丫心里发毛。他在平静中镇住了女人。他问,你如实跟俺说,大岛先生打蓉蓉了吗?你他×跟俺撒谎,从今往后就地分手!胖丫支支吾吾说,没有打是碰倒的。爹说这回可不能轻饶了日本人!
邱满子说,跟俺走!叫蓉蓉也去!
去哪儿?胖丫问。
到矿物泥厂!
俺不去。
×个蛋的,跟我去!
邱满子拽着胖丫回到病房。
邱满子对蓉蓉说,外面的事你知道吗?蓉蓉委屈地哭了,俺知道,俺不愿意他们闹,这样一来,俺日后出去咋见人?邱满子央告说,你知道吗,县里乡里领导都惊动啦!这不算啥,你想村里好不容易有个合资企业,停产一天损失多大?更主要是闹不出啥名堂来,再说还有合同呢!蓉蓉喃喃说,满子哥,你说咋办哩?邱满子说,最好是你和胖丫跟俺去厂里,说出实情,劝家里人回去!蓉蓉又耸着肩膀哭起来,那,俺的孩子就白死了吗?胖丫拥着蓉蓉没好气地说,说啥都没用啦,谁让你偷泥呢!俺早就跟你说矿物泥是唬人的,涂在脸上就是个黑,屁事不顶哩!自作自受,走吧!
邱满子将蓉蓉和胖丫押犯人似的押到厂办公室楼道里,让两个人一个一个地说。还没说完话,静坐的族人就泄了劲,蔫头耷脑成拨儿地往外走。
邱支书脸上难看地变着颜色。
范书记紧紧抓住邱满子的手说,小邱真行啊。
胖丫插嘴说,说行也不提官儿!
范书记笑了,这丫头嘴真刁!
邱满子说去叫小林先生吧,这还不算完!
小林先生笑得十分好看,拉着邱满子的手激动地说,我猜想就得请你出山啦!邱满子还是那句话,咱是一锅水里舀瓢子,免不了磕碰,大度点,往前看吧!刚才你一个人在太极地上发愁了吧?小林先生十分潇洒地脱下皮大衣说,愁啥?其实我才没往心里去呢!我站在那儿在设计,如何扩大生产,到时你家那泥窑恐怕就得拆喽!小林先生很有风度地朗笑起来,得意自己的话说得正是时候。
邱满子没笑,暗骂,唯利是图的杂种!
第二年开春儿,邱满子被提拔为副乡长。这时节,父亲的泥窑被拆掉了。
太极地完全变了模样,令邱满子惶恐不安。
邱满子一回回地问自己:
你想看怎样的太极地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