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雀东南飞(1/3)
海滩上没有固定的雀巢。涨潮的时候浑浊的海水抹平海雀觅食的泥滩,群雀就快捷地划出十分紊乱的线条子钻进碧天里去。这样的画面总是那样不胜凄凉。坐在老河口的泥岗子上,我和翎子默默地谁也不说话。金凤最后一次离开我们是早晨七点,锚地的看船佬敲响最后一声铜锣,金凤就在一片喜庆的鞭炮声里钻进了迎亲的彩车。我和翎子为金凤送行,当时我已没有足够的理智挡住满脸的泪水,彩车在我们的泪眼里颤动着消失,铅灰的天空就像压着一片密不透风的老滩。透过薄雾我看到了河口西侧泥岗子上的祠堂。这是雪莲湾唯一留下来的我们米家的祠堂。在日头没有出来的时候遥望祠堂,显得朦胧而神秘,灰色瓦脊像招魂的帆影或谣曲,黄白的纸门紧紧关着,锁住我们家族灰飞烟灭的历史。米家祠堂里有东西,父亲这样说。多少年之后我始终弄不明白,祠堂里有什么东西。祠堂是空的,我曾去过。
翎子面朝东南方沉思着。
祠堂在我们的西北方。海滩阴沉的光线压迫着我的目光。祠堂下一条废弃的土道上,一条黄狗叼着骨头十分悠闲地逛**。船上的渔人正在挂网,眨眼间老船就吐着黑烟颠离老河口,远远地只能瞧见他们沾着污泥的帽子。我是扭着脖子观望的,压根儿就忽略了翎子的存在,直到翎子自顾自吟诵那首诗,我才回过头来,与她并排坐视我们久久神往的东南方。县城和省城都在东南方。我们身后背景的海滩十分沉重与浩瀚。我忆起来了,翎子吟诵的诗名叫《彩色的鸟,在哪里飞翔?》。我抬起头看翎子,无法看到她的整个脸相,只见她头发被海风吹得像堆烂渔网,鼻梁上的小雀斑间含了泪珠儿。我也情不自禁地跟她吟诵这首诗。在乡中校园里,我、翎子和金凤是最好的朋友,我们在同一村庄里长大,上学又在同一班,连我们穿的裙子都是金凤姐统一制作的,裙摆处绣上红雀十分惹眼。我们一起读汪国真的诗看琼瑶、岑凯伦的小说,我们谈人生理想,发誓一定上大学进城市,绝不在乡村草草率率地嫁人。谁知我们高考落榜了,我和翎子进了自费生分数段,家里没钱或是不愿出钱也就断了指望。我们仁仍不死心,刚出校门那阵子再次发誓,我们复课重考大学,谁先退缩了就惩罚谁,没有谁能阻挡或剥夺我们所做的一切。半月之后,我们复课的希望都破灭了,原因十分复杂,而且我们三人各有各的难处,所有誓言的意义都**然无存,化作了风尘。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我们姐妹三个喝了酒在夜滩上站了整整一宿,我们拥在一起抱头哭了。翎子说我们活得这样窝囊还不如跳进海里算了。在翎子眼里最浪漫的解脱方式莫过于跳海了,醉醺醺的金凤点头认可,我们在海边探出脑袋,几乎都从幽蓝的海水里看到各自的面容和影子。在关键时刻我率先醒酒了,卵形圆镜般的水面映着我们三个水月般的脸蛋,我被我自己姣好的面容感动了,学校老师和村里人都说我是我们三人中最漂亮的。我的青春,我的美丽,我的命运不是大海所能承接的,我是活给知识的,活给城市的,东南方的**力是巨大的。我用从没有过的那么大力气将翎子和金凤拽回来,纠缠扭打在一起。我们不能死!我声嘶力竭地喊,狠狠地打了她们两巴掌。一种头晕目眩的争打一直持续到拂晓时分。天亮了,我们都醒酒了,没再制造苍白的誓言。我们默默地走在阴郁凄枪的海滩上,我们常常会望见赶早潮的渔人十分强劲地吆喝着挂网。我们谁也没说话,很狼狈地各自回家了。后来的一些日子,我和翎子常常见面,金凤总是躲着我们。我们找金凤时她总是放不下手中织网的梭子,总是少言寡语。她的脸有些怪,我们不知道她的心思,发现她比先前黑了许多。腊月定亲,开春儿就结婚了。丈夫是十里铺一位开小拖车的农民。四间新房一个大院,没小姑子,婆婆公公年岁不大。我说金凤姐这辈子就完啦!翎子叹口气说,哪家姑娘日子不是这般过?围着灶台转,生儿育女,伺候老人,守妇道尽义务,给子女盖房子说媳妇找婆家,累死拉倒!说着就苦笑。我烦得捂起耳朵叫,别说啦!翎子说不说也这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呢。我生气地摇着翎子的肩膀说,你也没骨气了吗?不许你贱口轻舌地取笑咱庄户姑娘!翎子脸色晦暗地说,我哪有权利笑别人,我说的是自己。不说啦,留口唾沫暖暖自己心窝儿吧!闷了一阵子,我皱着眉头将乌黑的头发梢咬在嘴里调整思绪。夜里想出千条道,白天照旧原路行。我与翎子后来达成了共识,人穷志短,得赚钱,有钱就能上大学闯都市。村舍的炊烟在我们的视线里积成蘑菇状,几只红雀快捷地从蘑菇烟里钻出来,又盲目地加入海鸥的队伍钻进云彩里去了。
我们坐的泥岗子一直有风。
出于对姑娘家赚钱的沉重和代价,我和翎子久久不说话。大概翎子心里盘算家里虾酱坊的活计吧。没话的时候我又不由自主地眺望远处的祠堂,它以一种很威严的姿势伫立了很多年。我从小就惧怕它又轻视它,这种现象使我对我们家族有了浓厚兴趣而深深迷恋不已,这种情感越深就越激发我远离家族。祠堂能诠释我的命运,我有这种感觉。祠堂下的土道杂草丛生扭来扭去,在突兀的锚地徜徉着甩过一个均匀的湾儿。在这个湾儿的土路上,瘸子老季坐着轮椅注视我们已经很久了。老季的亮脑袋在早晨的雾气里闪着一片青光,那张方脸犹如一尊冷硬的石刻,两撮络腮胡翻卷在耳鬓下透出几分粗野。老季是孤儿,从小性格就怪僻,生产队那阵儿他独驾孤船闯海躲着船队走,大风天赶上乱航,两条水牛般健壮的腿就给撞坏了。听父亲说,老季跟我大姐是小学同学,他追过我大姐米芳,大姐看不上他,一直到老季瘸了才摆脱了他的纠缠。老季不到四十并不老,村人都叫他老季。前几年老季只是拄着双拐走路,后来得了一场大病双拐就支撑不住了,借钱买了轮椅车。为了维持生计老季在村口租了三间瓦房,每间搞一摊儿,卖书租书、象棋军棋和台球。我们回村的时候闲着没事,就到老季那里借书看,还学会了下象棋围棋什么的。男同学们借金庸、梁羽生的武侠书,在一片血淋淋的厮杀中,村里青年人得到了极大享受。我去借书老季从不收钱。我和翎子跟老季还学会了下围棋。真该谢谢他,村里若是没有了老季先生,那漫漫长夜又该去怎么打发呢?后来我们这些高考“漏儿”都成了老季书屋的常客。老季越发深沉了,他很少跟我说话,我看书或是下棋,他总是在不远处冷冷地瞧着我,一张泥塑木雕般的脸淡淡地映着阳光,脸上有一棱肌肉在扑扑弹跳着。我的目光与老季的目光相撞的时候,我有些不舒服或是害怕。老季的眼睛火辣辣地亮,我读不懂他的眼睛,与他对视的情形是很吓人的。这或许是一种征兆。广受村里青年人推崇和瞩目的老季走进我的生活纯属偶然。
翎子,那不是老季吗?日光升起来的时候我对翎子说。翎子扭头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看海的老季,说,老季做啥呢?我说老季看我们来的。翎子说无聊,太无聊了。我远远地瞧见他抬手抹了抹眼睛,卖书生涯给了他一双迎风落泪眼,日头不高好像压在老季宽厚的脊背上,逆着日光看老季正巧叠合在我家祠堂的背景上。老季扭过脸来了,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们,嘴里不停地打着口哨,翎子说,秀子,老季这号人都活得劲劲儿的,咱跑这儿发啥愁?翎子的一句话真将我的心说宽了。坎坷难熬的日子将老季冶炼得这般老成。日子熬人,日子也炼人呢。我想,读书好读书高,书读死了也就没有用了。老季也读了好多书呢。忽然,我看见老季的轮椅朝我们这边走来,他饶有兴味地笑了笑,这时候我方觉得老季没啥好怕的,拿他调剂调剂日子吧。翎子脸上现出很复杂的意味说,老季朝你笑呢,老季喜欢你,真的!我迭了声反驳,死丫头,屁话,我才不要他喜欢呢!那样我比金凤姐混得还惨!我是这样说说,但内心的阴郁之气没有了,就朗朗笑起来。翎子也跟着笑,朝老季摆摆手。老季轮椅车已经摇到我们脚下的河堤了,他清晰无比地暴露在我们的视线里。翎子说,老季哥,大清早的跑这儿**啥野魂?
我来看看你们。老季说。
翎子说,说清楚,是看我们还是看秀子?
我横了翎子一眼,别瞎白话!
老季说,这会儿还闹心吧?
我们看日出,谁说闹心?我说。
别辩解,越描越黑!金凤可惜呀!
翎子说,你快别提金凤啦。
是啊,再说,你俩差不多又要哭啦!老季说。
黑馍泡白菜,各取心头爱,金凤有金凤的道理。我故意挺起精神来说,拿话噎他。当时老季脸色就沉下来,他心里如何我不知道。老季跟翎子和金凤说笑很随便,唯独跟我话稀还脸生。老季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他看我的时候脖子和上身一齐扭动,拿手指不断擤鼻子,许久他说,秀子翎子你们听着,你们是咱村有文化的人,人生关键处只有几步,可得挺住,城里和乡下活法就是不一样。丹麦思想家克尔凯郭尔说,人是精神。凡是精神都要忍受痛苦或被嘲弄。精神就是自我,自我需要超越!咱渔村不是你们精神驻足的地埝啊!快回学校去,复课考大学,我是个粗人,当老大哥的愿意帮助你们!老季说完就抬脸看苍黄的天,仿佛看见了我们看不见的东西,翎子静静地呆坐着听直了眼,直怕老季不说话了。我听着心里没有反应,这话够叫人上火的。老季假门假势地独坐在轮椅上装成哲人垂首冥想,或是抱着叔本华、尼采和克尔凯郭尔的两本书死记硬背,逮住不懂的人就来几句唬人,特别是唬小姑娘,搜刮一些佩服他的目光和蜜语,来弥补身体和精神的残缺。老季的思路没啥不对头的,可我却十分反感,我不吃这个,找错了对象。老季太可怜了,老季又太可恶了,他先前对我不这样。我把他看成豆腐渣堆在那里,睬也不睬,拽起翎子的手,起身甩手就走。老季以一副涎皮赖脸的样子看我们。翎子挣着身子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说,你个米秀子,听老季大哥把话说完,老季大哥真有学问。我撒了翎子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下泥岗子。老季哥别介意,秀子又犯倔啦!翎子说着朝老季苦笑一下,颠儿颠儿地追我而来。老季沉下脸,有怨气,还是很亲切地喊了句,二位小姐,抽空到我那儿下围棋呀!然后就像羔羊一样笑。老季瘫了之后笑声越发女人气了。我感觉到海滩的泥腥气在空气中纠缠不休,走上河堤的时候,看见了我家院里的那株石榴树,心里一热,树上有好多红雀筑巢呢。翎子跟在我身后像位多嘴多舌的妇人叨叨,秀子姐,老季心眼儿不错,你别伤他的心!我说我没说他心眼儿坏吧!翎子说,老季会帮我们的,至少能帮你!我说,轮到一个瘸子帮我,还不如死了好受!翎子脸颊红了,气得嘴唇打抖,说,秀子姐,少摆臭架子,你本事大咋没考上正规大学?你高你能,读过多少书?不就琼瑶、岑凯伦、玄小佛那几本嘛!老师说严格讲这不叫好书,好书是《红楼梦》,是《围城》!我收住脚步怔住了。我发现翎子第一回跟我急,急得可爱。日光贴在她圆圆的脸蛋上,红亮亮的像燃烧起来。翎子的话如铁锚戳着了我的痛处,我内心清高,委实没有清高的资本,我痛恨自己的无能和浅薄,但我自信我能崇高起来。我爱面子,腿软心跳,嘴皮子永远是硬的,我寒了脸骂翎子,你少来教训我,你看着瘸子好,就嫁给他得啦!翎子气得久久说不出话来,说了句我恨你,就哭着扭身跑了。我呆呆地站在村巷一间老屋的山墙下,心情坏透了。阳光照在我半面脸上,脸颊一半是热的一半是凉的。村巷愈加空寂,几只麻雀在地上觅食。四月的小村,我同落日一样孤独。
春季捕捞期结束后的最初几天,我悄悄躲在屋里读完了《红楼梦》,厚厚的三本书,是从老季那里借来的。父亲见我不出屋,吃饭又少,脸蛋又白又瘦的,以为我跟家人怄气呢,就说,咱们家族从来与书无缘,怎么偏偏来你这么一个爱书如命的丫头。你能读到高中就不赖啦,该识举就识举,你两个姐姐读完小学,还不照样挑家过日子嘛!我看你是读书读懒了身子。父亲的话在我耳里飘进飘出。自从两年前母亲病逝之后,父亲从没有跟我动过肝火。父亲的心火压得很深,将那张干皱的长脸灼黑了,脸如刻了粗糙螺纹的树根。父亲是个地道的瘦汉,个子高,显得苍老,早早谢顶,稀稀的一绺头发抹在额顶上。父亲跟我说话的时候认真地翻弄着地上湿漉漉的渔具,不时地摇头晃脑、唉声叹气的。我知道父亲的舢板船很长时间没捕到鱼了。年景儿不好,村里企业亏损市场疲软,连海里的鱼虾蟹也跟着捉弄人。其实严格意义上讲,父亲不是一个地道的渔民。他年轻时就很少出海,他是跟爷爷大叔在醉蟹铺里滚大的,父亲说,吃醉蟹是我们家族创造的。翻开我们米氏家谱的血脉卷就有这样的记载,乾隆八年是秋,蟹乱村灭,房倒屋塌,匪蟹没顶,米家老祖携族人逃难,误入蛮荒地带,水尽粮绝,濒临灭族。是夜四更天,斜风裹来一场细雨,匪蟹爬来,其声嗡嗡成韵,四野阵阵鲜气。族人大惊。老祖食欲引逗而出,望着眼前铺出的青蟹,吼了句,拿酒来。族人抬来成化年间出窑的黑釉大酒瓮。老祖别出心裁将螃蟹装进酒瓮,拿老酒浸透泡熟,族人就很鲜美地吃起来。醉蟹拯救了我们的家族,使我们米家人丁兴旺,支脉广布。吃醉蟹是我们家族的传统,雪莲湾人都吃起来,现在还通过外贸部门出口到海外。父亲说,以我们家族为核心的醉蟹节流传好多年头了。前些年过节,都由我们家族德高望重的七爷将螃蟹倒进酒瓮里,浸泡七天七夜,然后由七爷将醉蟹装进无数小瓦罐里,零零散散地埋进村头的土堡。过节的时候,村里男女老少拿锹在土堡里挖罐子,谁挖到谁吃,村人管找醉蟹叫找福,讨的是来年的好运气。由于醉蟹节的特殊意义,就在老河口西侧的泥岗子上筑造了我们米家祠堂。祠堂背靠老河口劈出来的没有规则的土崖,前面是奔放的大海,它的两侧是平缓狭长的海滩。
父亲说,当初建祠堂是风水先生相中的,祠堂是我们家族的骄傲,也是村人虔诚的依托。百年祠堂被人膜拜和祭祀而衍成古老礼仪,于是它存在的意义伴随时光早已让文化将它从实物中异化出来,记录和昭示着我们家族的荣光。后来我们米家就衰落了,醉蟹节没了,就连父亲经营多年的醉蟹铺也给卖掉了。父亲很痛苦,我理解父亲,他是为母亲治病才被迫卖了醉蟹铺的。从此,我们米家祠堂也被闲置冷落了。父亲委实不解吃醉蟹的强悍家族怎么说败就败了呢?而且我们家族出现的明显特征是阴盛阳衰。在我爷爷的辈儿上是兄弟五个,我爷爷是老大。如今只有四爷健在,叔伯辈我父亲排老九,以我父亲为首的都是窝囊人。我的同辈男性也没啥出息,唯有我的大姐在村委会当会计,二姐嫁作渔人妇,因超生二胎跑我东北三姨家躲着坐月子,弄得我大姐在村委会腰杆不硬,这牵挂父亲的心,以至父亲时常呆傻了似的朝东北方张望。因为我爷爷只我父亲这单支,又排行老大,而且历年的醉蟹节都由我爷支撑,祠堂就落我们这支所有了。隔几年就得维修,又不繁衍金钱,没有族人来争祠堂了。起初父亲指望大姐能帮他将醉蟹铺赎回来,结果老人家指望落空了。大姐夫与人合股买了船没挣啥大钱,大姐手里钱如流水,可那是村里集体的钱。大姐的日子并不宽裕,二姐生孩子罚款还没交上就更指不上。我家没哥哥弟弟,父亲唯一的、最后一线希望就落在我身上了。醉蟹铺是18000元卖掉的,这会儿收回来得翻番了。我高考分数段进了省外贸学院的自费段,如果能拿出卖掉醉蟹铺的那个钱数,我这会儿早坐在了省城的大学课堂。我去哪儿找那么多钱?父亲为母亲治病能忍痛卖掉醉蟹铺,为我上大学他会舍得吗?不会,绝对不会。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如此反对我们上学厌恶我们看书。如果仅仅因为我们家族历史的“寒食日”,那父亲就太不应该了。分数段下来不久,大姐曾操持着在家族和亲戚中间为我上大学集资,父亲知道后脸色十分难看,没鼻子没脸地将大姐骂了一顿。
18000元就能改变我的命运,钱可真是好东西哩,我在心里埋怨父亲,又很可怜他心疼他。父亲身上的肉几乎瘦干了,那件几乎褪成灰黑颜色的青布夹袄常年懒散地披在父亲身上,脸上蒙了一层厚厚的油烟和尘土。父亲也知道自己不行了。父亲收拾完水涝涝的渔具就弯腰咳嗽起来,我赶忙上去给父亲捶背。父亲不咳了,稳了心说,秀子,爹跟你商量个事儿。我知道父亲没好事情跟我商量,但他的心病不讲出来,就会引发出一串更坏的病来。我点头说,我听着哩。父亲的眼皮索索抖着说,咱富不串邻,贫不串亲,你姐说的集资上学的事别怪爹!我说,我压根儿就没指望能成,您又想着这事啦!父亲好像没听我回话,接着唠叨,那样一来,不成丢人,成了,也全都没脸面了。我烦了,没好气儿地回嘴说,您就别提这事儿啦好不好?父亲继续缓慢迟钝地说,秀子,这阵儿你心里难受,爹知道,等稳稳心,就跟爹做活吧。咱还开醉蟹铺,你娘教你做醉蟹的法子还记得吗?我心里不爱听,嘴上只好说,记得。提起娘来我的眼前就晃动着娘的面容。娘在我们家族做的醉蟹是最好吃的。母亲做醉蟹的程序跟爷爷的不一样,她先往大缸里撒上螃蟹,随后倒进米酒,掺上少许盐粒、海带和大蒜等作料。我最爱吃母亲做的醉蟹。父亲拖着很沉重的鼻音说,秀子,踏踏实实跟爹做醉蟹吧!你听见啦?我的心情陡然变糟了,噘着嘴巴不说话。父亲吼了句,没耳性,你爹跟你说话呢!我大声说,我不做醉蟹!父亲竖起眉毛吼,你是金枝玉叶,怕闪了腰?我倔倔地犟,人家在心里起了咒吗,我要复课,我要上大学!父亲说,大学勾住你的痒痒肉啦。你是那里的虫吗?再给你一年,我看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再说啦,上了大学又咋样?知识越多越背时!我竖起眼睛盯着父亲说,爹,求你就给我一年!父亲摇头,等到啥年头?莫黄了大麦老了秧,连婆家都找不到啦!我摇着父亲的肩头说,嫁不出去更好,留在家里陪老爹!父亲的脸松活了,叹道,唉,真拿你没办法,念书念邪啦,等咱家赎回醉蟹铺,有了钱就依你!我显出雀跃欢欣的样子喊,爹,我可总记着你许下的大愿。父亲眉梢挂忧,说,这年头钱越发不好赚啦!没有钱,可别怪你爹打诳语!我正想挣钱的路子呢,我这几天琢磨呀,过了今年的寒食日,就将咱家的祠堂改成醉蟹铺子!咱爷俩挣了钱咋说咋有理呀。我听着父亲的大实话,心里虚得沉下去就没了底儿。父亲的一竿子又支远了,明眼人都晓得,父亲身上已榨不出多少油了。我强迫自己朝父亲笑笑,淡淡一股苦涩浸漫到我的心头。父亲十分疲惫地从我房间走出去,春日的柳絮飘得正紧,透过父亲背影看纷扬飞舞的柳絮使眼前一切变得生疏而枯竭了。
我看不清明天。
吃罢晚饭夜晚就沉了下来,我本想找本书看,翎子到家找我来了。翎子那次被我气哭之后,没几天就与我和好如初了。她心眼儿好耳根软,时常遇事找我拿主意,在学校时就离不开我。翎子说老季找我有事。我说老季是我啥人说调我就调我?一边待着去!翎子眼神儿似乎没个着落,软声软语,秀子姐,我再也不会因老季跟你吵啦!不值得!反正话儿我带到啦。说完翎子跟风一样刮出去。我的心扑扑跳**了,蒙着头追出来,搂住翎子的脖子,上赶着套着近乎说,臭翎子也牛啦!说着我拿双手胳肢她的腋窝,翎子往肚里咽着气笑起来。翎子也反过身来拿双手胳肢我,我俩就拥成一团笑疯了。天上月亮很好,月光拱过黑泥老屋残破的暗影,洒在我们的脸上肩上,我们制造的欢乐一定会引发月亮多种善意的猜想。父亲沉闷地咳了两声,喊,秀子,去叫你大姐大姐夫过来!你也别去疯跑,回头我有事情说。我响脆脆地“哎”了声。翎子知趣地吐了吐舌头说,我先走了,老季可是真找你呢!翎子嫩闪闪的腰肢一晃就没了踪影。不一会儿我就将大姐和姐夫叫来了,姐夫见了我就长吁短叹,一味地哭穷。我知道姐夫是啥意思。还是姐们儿比外姓人亲近,大姐见了我就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老季说我跟大姐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那时的大姐有一条又黑又长的大辫子,出门便亮了一条街,总是扯着男人馋馋的目光。眼下她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依然有姿有色的,只是眼角的皱纹很显眼了。我闻了一阵腥气扑脸而来,一问,才知大姐刚从海滩补网回来。她在做会计的业余时间补网无非是想挣些零花钱。大姐看了一眼坐在炕头吸烟的父亲,就把我拉到堂屋说,秀子,大姐跟你说个事儿。眼下你也没法去复课,大姐给你找个工做吧。我说,爹让我跟他做醉蟹呢。大姐极神秘地说,做醉蟹有啥出息,我给你找的工作还有机会进城呢!村里好多姑娘巴结还巴结不上呢。你的朋友翎子他娘,求人说情都没说来呢。我好奇地瞪圆了眼睛问,啥工作?大姐说,村里的服装厂你知道吧?厂长张士臣你知道吧?张士臣想找个条件好的女秘书,月工资800块,他相中了你,上赶着求我的。我心头猝然一激灵说,钱倒不少,姐,可我不干。大姐问,为啥?我抿紧嘴巴说,我听说张士臣是个情种,一见好看姑娘,便走火入魔。春花不就让他整出孩子了吗?春花的事还没了,又寻新目标啦,我才没那么贱呢。大姐说,春花的事怨不得别人,是她自己作践自己。你就不一样啦,张士臣在村委会尊重我,你是我妹妹,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我冷下脸来直愣愣地看着大姐,说,你面子那么大?大姐剜了我一眼说,就是,别放过这机会!我说,屁机会,机会使人变成鬼!大姐不高兴地说,你咋这样不明事理?张厂长说啦,你跟他干一阵儿,他就在县城设办事处,叫你进城呢。我拧转身子说,这样进城,我情愿待在家里,我可不是穿金挂银的命。大姐生气地说,我知道你一门心思想上大学,现在上不了,总不能一棵树上吊死!秀子,实际点吧,别梦里变蝴蝶想入非非啦!大姐乌溜溜的眼睛仿佛要穿透我。我躲开姐姐的目光说,姐,我不稀罕张士臣这个人,别提他啦!大姐火气很大,说,你呀,真是死狗扶不上墙!我不爱听了,拿手指着大姐恼怒的脸说,你才是死狗呢!大姐说,嗔着啦?至于吗?我以后再也不管你的事啦!不识抬举!我双手捂着耳朵,尖声尖气地吼道,我的事不要你们管!不要你们管!大姐也火辣辣地吼,你闹啥?有理啦?然后甩手进屋去了。我浑身的气涌到眼睛里,直柞柞地挺在堂屋,看啥都灰灰的。夜风**进堂屋将灶口的草灰吹起来,呛得我一阵咳嗽。我头痛欲裂,两手狠狠掐住太阳穴,强令自己打起精神。我在自己的世界游**太久了,没有谁能改变我。一切得靠自己,我要做的事肯定能做成。我想,自己给自己打气,然后对我遐想的东南方做短暂而专注地眺望。
秀子,你进来!父亲说。
我进屋倚着门框站着。
父亲弓腰盘坐的身影很模糊,他的脸像在锅里卤过的虾一样泛着酱紫色,眼眶里总是糊着白白的眼屎。父亲多皱的脸很平淡,也没有表情,却在平淡中镇住了我们。父亲“吭吭”地咳了两声才说,还有七天,就是咱米家的寒食日,今晚上咱们把祠堂拾掇拾掇。你们听见啦?大姐夫鳖一样蹲在地上吸闷烟,不吭声。我偷眼打量一下呼呼喘气的大姐,说,寒食日是咱整个米氏家族的事!为啥四爷那头不来人,年年都是我们家出人出力?没道理啊!
混账,良心就是道理!父亲教训我说。
大姐说,别惹爹生气,走吧。
我没再说啥,随大溜儿去了。
在我眼里,夜里的祠堂像一个廉价的古董。
我的日子活在盼望里。
春天的雨水冲洗村里村外的万物,使老季小屋的墙壁渐渐发白变灰,最终显示出泥墙的原有本色,散发出青涩的泥土气味。我坐在老季书屋门口能望见老河口东一撮西一爿的老船,河滩上深深的泥岬里汪着水,好像藏着想不透的故事,令我神往。老季坐在轮椅上也陪我朝老河口张望。不知为啥,老季今天换了新衣裳,板板棱棱,像相亲似的,他半个身子探出门口,不一会儿崭新的蓝上衣就被雨水打湿了。我收回目光,将老季的轮椅推到屋里说,老季哥,没见外面下雨吗?老季感激地望我一眼,没言语,掏出一支烟来吸。他吸烟很深,两腮内缩,丝丝缕缕吸进丹田去。翎子不在场我不敢看老季的眼睛。我来书屋大半天了,除了看老河口落雨,就是听邻室打台球的噼啪声。我不知道老季找我有啥事,我来了他又迟迟不开口,我疑心四周都是坑,稍不留心就掉进去。社会为啥给我们这些单纯的女孩子挖出那么多的坑呢?唯有沙沙的落雨声。慢慢我就不理会他了,十分悠闲地翻弄书架里的书。吸完这支烟,老季脸上豪气顿生,挺挺腰,表明他有一件事情在心里运筹好了。老季说,秀子,你过来。我捧着一本《女友》缓缓走至老季跟前,心里想老季千万别强制向我搬弄哲人的思想。老季说,秀子,我想吃你亲手做的醉蟹,能满足我的要求吗?我舒口气说,那现成。我眼不拙看得出来,他叫我来绝不仅仅是吃醉蟹。他笑一下,一副极卑贱的苦笑。
他朝我跟前凑了凑,冷不防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女友》哗啦一声掉地上了。老季真是乱了性子,他的手劲真大,像手铐死死地扣住了我的左手腕子。老季,你要干啥?我当下就慌了,小胳膊血管暴胀,不住地哆嗦起来。老季的这手比搬弄哲人思想更可怕更腻味人。我脸变得煞白地说,放开我,再不放手,我可喊人啦!老季畏畏缩缩地说,秀子,别误解我,我都这样儿的人啦,还对你有啥非分之想吗?秀子,我是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噢了一声,脸色依然沉着说,说吧,只要我能做的就成。说话时我翩然一转身将手抽了回来。老季又尖声尖气地笑了,这孩子真逗。然后他不情愿地欠欠身说,秀子,我这个老大哥求你回学校复课吧!你老这样没着没落的,非误了前程不可!他喷着很浓的鼻息,浑身透一股沤馊气。我哑然失笑了,去复课好像不是你该求我的事。老季愣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来说,这是一万块钱,是我这里挣的,送给你,当作助学金吧!我的身子僵了样地呆住。这种颇为惊喜的尴尬局面,对我来说是始料未及的。我连连推托着支吾道,不,我不要这钱,谢谢你了,老季大哥!老季瞪得大大的眼睛闪出骇光,唯恐我眨眼之间从他眼前跑掉。他欠着身子又抓我的手,我退却着躲开了。我倒背着手笔管条直地站在他眼前说,这是你的血汗钱,我不能拿。老季坦诚地说,秀子,你怀疑我的诚意吗?你担心我在你身上有所图吗?老实告诉你,这笔钱是我留着想捐给希望工程的,给了秀子妹妹,正对路子。我觉得……我使劲摇着肩上的脑袋,眼窝潮潮的想落泪,老季的大脸在我的视线里晶晶莹莹地颤动。我说,老季大哥,你的情义我领,钱还是你自己留着吧。老季哥将纸包托在左手掌上,快快地垂着脑袋自语,人就是贱东西,想要这钱的我不给,我想给的人家又不拿。随后他就望着书架愣神。我强迫自己笑得好一些,说,老季哥,你赚点钱不易哩,留着用吧,别老想着捐这个给那个的,怪可惜的。老季沉默不语,呼出的热气暖化着潮湿阴凉的小书屋。静伫良久,我甚至能听到老季怦怦心跳的声音。我待不安稳了,总是胡想一气。老季的牙齿嘬得咝咝响,说,秀子,好妹妹,听哥这一回,算我借你的,等你大学毕业挣了钱再还我。我淡淡地说,别提这事啦,别把我逼出病来!再逼我,我就再也不登你这门槛儿啦!老季叹一声彻底怯场了,蔫蔫儿收起钱来,好些天拿定的主意让没头风给撞乱了。他说,秀子呀,你野得让人抓拿不住。疲惫的慵懒使他重新合上眼皮,泛起了新的呆想。我立马拿话堵他,老季呀老季,你变得让人猜不透啦,真的猜不透啦!老季只管蹙眉不言语。趁老季犯呆的空儿,我真想悄悄溜掉算了,可是两腿就是不听使唤,不管咋说,烦人的老季今日添了某种魅力,给我平淡的日子注入了一种盲目、无所适从的兴奋。我直把话问到老季脸上,老季大哥,开书屋挺来钱吗?老季说,单卖单租赚项不大,我这里是中转站,兼营批发,海上来的书我过过手,往海上去的书我也过手!我笑说,老季哥的能耐大啦,真看不出来呢。老季这时倒牛气了,说,蛇有蛇道鼠有鼠路,这年头干啥都赚钱。老季的眼睛亮起来,搞书、做书商的学问大着哩,而且超凡脱俗,职业高雅。我知道老季在引我上套儿呢。我的好奇心真被强烈地引逗起来,说,老季大哥,我能搞书吗?老季露出一脸的欢喜说,能,而且我保你尽快赚到钱!就屈屈才,先跟我干吧,等将来翅膀硬了,你再独挑一摊儿。咋样?我说,我哪儿是做买卖的料儿,试试呗。老季说,我绝不亏待你,不出仁月你就会走进教室,腰里揣着票子上学是啥感觉?老季神采飞扬,带着深厚的情分。我就是太直,凡是深厚的情分说破就浅了薄了。我说,我希望我们合作不带任何情分,我要靠自己的能力!你答应我才来。老季连连点头。他很快乐,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那种快乐。老季摆摆手说,秀子,快去跟你爹说说,明早就上班,月工资800,业务有提成!我一脸灿烂地笑了,冒雨跑回家去。
在春季阴郁而冗长的雨天,父亲常常是靠着被垛打瞌睡。脑袋一啄一啄地碰着了手里攥着的烟袋杆子,斜斜挂出一线老涎来了。我推门站在父亲面前的时候,父亲还在嘟囔着说梦话,父亲说,不是人过的日子,上边咋不下来新精神儿呢?父亲时常将自己的无能说成是上边没下来新精神。父亲老了。我故意将脸蛋贴近父亲耳朵喊,爹,上边下来新精神啦!父亲立马就清醒过来,瞪着我骂,鬼丫头,净干没溜儿的事,然后抹抹嘴角继续叼起老烟袋。我说,爹,我找着工作啦!我能挣钱啦!父亲坐起来说,啥工作?我说,到老季那里搞书。父亲当下就火了,说,又发蠢气哩,书能挣钱?你别让瘸子给涮喽!父亲一通煞风景的话,使我心里发寒。书能赚钱我不怀疑,我拒绝大姐去给张士臣当秘书,却投奔了村人看不起的瘸子,人们将咋样看待我呢?在老季那里我将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呢?正犹豫间,大姐撑着雨伞甩着大脚片子进屋来了。父亲说,叫你大姐说说,秀子要跟瘸子老季做事。我圆着场说,是老季请我去的,他资助我上学,我不应,才说起这档事的。我想,一天到晚抱着书傻吃酣睡的,不如去挣钱。大姐半晌不语,脸色十分难看。父亲又说了我两句,大姐终于开口了,你们都说完了没有?秀子越来越不懂事啦。你要跟老季搅和,你不怕,我们跟你丢不起人!老季是个啥东西?我觉着大姐话里夹枪带棒的不受听,说,你说啥东西?说惨了不就是个有残疾的书贩子嘛!我知道老季年轻时追过你,你看不上他就罢了,说话别带个人成见!父亲和大姐从反面激我,我偏偏不是人云亦云的性子,如此一来我的犹豫倒被挤对跑了。大姐气哼哼地说,秀子,今天张士臣厂长又来找我,让我问你最后一遍,你不干翎子可就去啦。翎子多有心计,多有头脑,使暗劲儿呢。哪像你,硬是穿新鞋往屎堆上踩,损了名誉,坏了前程!张士臣也有毛病,可人家是正牌农民企业家!干得好,张厂长能亏待咱家吗?爹你说是不是?父亲显然受了大姐的迷惑,板了脸说,你大姐还能给你亏吃?去服装厂干,不去就跟我做醉蟹,就是不准跟瘸子打连连!不然就把你锁在屋里看闲书!我浑身生出一阵可怕的战栗,不甘示弱地犟开了,我死也不去服装厂给那家伙当秘书,屁秘书,他是找小姘。没听村人说啥,服装厂女工有把柄,不脱裤就解雇!父亲咂咂嘴不悦地说,这样的地方,我们可不去!大姐气得浑身抖了,吼,秀子,你疯啦?我说我没疯,疯了倒好啦!我们的争吵声从屋里往远处移动,好久好久才消失。大姐被我气得不行。我仍是不依不饶地说,大姐,我劝你别给张士臣拉皮条,他给了你多少好处?大姐噎噎地哭了,扭头就走,边走边嘟囔,连伞都没带,晃晃着跑进雨幕里。父亲瞪我一眼骂,咋能对你大姐这样?快,给她送伞去!我僵着一动不动。父亲“唉”了一声,下炕抓起油纸伞,摇摇摆摆地追出去了。我心内浸出一股说不清的怪味儿,如同复杂感伤的春雨使我心乱如麻而久久不能自拔。我打了个哈欠。
雨中空寂的院落使人昏昏欲睡。
我悄悄坐在屋檐下看书,一个姿势读到天黑。傍晚时雨天苍凉的意味更加浓郁,空中飘动着淡淡的岚气与黑泥滩的颜色融合了。这时院里有音乐的声音,细听,是毛宁唱的《涛声依旧》。一些书,一点音乐,再加上少许湿润的空气清凉的雨丝,我便有了写一首诗的冲动。我迅疾拿起油笔,在课本的间隙里写了第一句:雨中黄昏如此可疑,翻书的声音如此美丽……我写不下去了,没词了。这时候我想到了翎子,两三天没见到她了,我要找翎子共同完成这首诗。我擎着雨伞朝村西的翎子家走。一个平庸无奈的黄昏,由于心中美妙的诗,使我心绪辽阔起来,那种苍凉感在我此时的眼里逝去了。我看村巷看海滩看帆影也换了味道,等将来我闯进都市了,我也要写文章歌唱赞美它。家乡原本是美丽的,正因为它太美丽了我要执
拗地离开它。我觉得它美丽得没有机会,书里说过不要在没有机会的地方待得过久,也不要与不给你机会的人长期共事。老季会不断地给我机会吗?想着想着就到翎子的家了。我猜想翎子在雨天里也在看书呢。翎子的娘是后娘,后娘使她使得太狠,翎子不愿在家待,有空就去老季那里看书下棋。远远地,我听见她家院里传来嘭嘭的声音,好像船厂工人在铆船钉。站在院门口,我可劲喊了两句,翎子,翎子——哎——我在虾酱坊呢。翎子的声音十分微弱而疲惫,我径直奔虾酱坊去了。翎子后娘探出脑袋问,秀子,找我们翎子干啥?我兴奋地说,我来灵感了,与翎子合写一首诗,肯定会很棒的。翎子后娘顿时雷公似的一脸怒容,说,啥湿啥干的,吃饱撑的。翎子在做活,别去勾她痒痒肉啦!我横了翎子后娘一眼,没搭理她,急急地推开了虾酱坊的门。一股说不出的沤馊腥臊味呛得令人窒息,屋内全是清一色的大缸,翎子摇动着吊线的木棍击打着刚放进缸里的虾头,她浑身大汗淋漓,素花小褂都精湿了,煞白煞白的脸扭曲得变了形。见我进来,翎子吃力地扶着缸沿儿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秀子姐。我第一次走进翎子家的虾酱坊,就这一回,那种难堪的画面就永远钉进我的记忆里了。我撩起遮在翎子半面脸的几绺凌乱湿润的头发,难受地说,翎子,你就整天在这儿干活?翎子的眼窝红了。苦命的妹子!我紧紧抱住翎子哆嗦的身子哭了。诗,这里哪有诗啊!翎子好像有些心焦,故意笑脸劝我,秀子姐,你说过的,挣钱就得吃苦的,我认命啦!我使劲摇着她的肩膀问,那他们呢?!你娘你爹你哥呢?翎子说,他们在屋里玩纸牌,我又不会玩儿,干点儿是点儿。我甩一长腔喊,你窝囊,你熊,你不会看书吗?你这样软弱日后人家会骑你脖子屙屎屙尿啦!翎子觉得日子委屈,又哭起来,柔弱的双肩一耸一耸的。过了一会儿,翎子抬起头来忽地想起什么似的说,秀子姐,我不会在虾酱坊做太久了,我找到工作啦!我猛然想起大姐说的话,暗暗抽了口冷气问,是不是给张士臣当秘书?翎子惊讶了,问,我正要找你说呢,闹半天你早知道啦!你说我去吗?我沉吟良久说,你让我说真话还是假话?翎子说当然是要真话。我直截了当地说,张士臣也找过我,我没应。我也不同意你去,他是哪号人你还不知道吗?翎子说,干一阵先看,寻件事情做,就能离开这鬼地方。我说,那不是挪出狼窝又入虎口嘛!翎子笑笑说,秀子姐,有那么厉害吗?我见过张厂长了,他人不错,挺同情我的处境。我说那不是同情是怜悯。翎子说,怜悯就怜悯吧。
怜悯是蜂,它酿蜜,也蜇人。我说。
翎子说,你也像老季啦。
我恳求说,咱们一起跟老季干吧。
不,老季喜欢的是你!翎子摇头。
张士臣给了你个甜枣吃是不?
任你去说。
虫蛀了的枣子格外甜。
或许就是希望。翎子固执起来。
翎子,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求求你,别较真儿啦!
我们话赶话儿又闹个不痛快。
翎子泪眼哀哀地望着我。
天空雨丝如线,我们一无所有。
生活将我们写首小诗的心境都收回了。
滚吧,苍天老日!滚吧,诗!
这里的红雀真多啊。我说。
我注意到落在老滩上觅食的红雀长得像粉团儿似的,觅食的样子呈一种少女的娇姿媚态,嘴和脚趾是一种红蓼花染过的颜色。老季摇着轮椅挪过来,伸手抠出一块黑土准备砸向雀群。望着老季,我说,别惊动它们。老季说,红雀飞起来的样子才好看。我反驳说,不对,它们空着肚子能飞好吗?老季天真无邪地笑了。
我将嘴里嚼烂的鱼片不时抛向雀群,红雀抢食的样子十分可笑。红雀的身影如星星点点的火粒,蹿上我的眼帘,红红的眉毛遮盖着眼睛。老季怪模怪样地瞅着我。我说,我是个贪玩儿的孩子。老季说,你大姐像你这么大时玩兴更大。我说,我姐说你们小时候合伙偷过书。老季眯缝着眼说,那是学校搬家,我偷了本《苦菜花》,你姐偷了本《牛虻》,我们换着看。唉!你姐当初跟你一样天真活泼,现在……完了。我以为老季会因为我说我姐几句轻佻的恭维话,没承想他会说我姐变得媚俗啦。我也有同感但我却十分反感老季背地里说三道四。我说,我大姐咋完了?我不爱听!老季忙改口,别生气,是我说着说着就离谱了。尽管你大姐跟我闹僵了,但我深深地理解她,她是被生活的负担活活压趴的。如果她走进城市会是另外一个样子。老季的锐气被我挫下去了,他愣眼望着远海,肩头上颤动着一团灰黄的光泽。远处不断颠来拢滩的渔船,**来湿漉漉的噗嗒声,逆着阳光看海像条银白色链条哗哗抖动。过了一会儿,老季忽然朝远处的渔船摇手喊了几嗓子,哎,在这儿哪——
红雀受了惊扰,呼啦一下子胡乱地飞上天空。我仰脸盯着红雀,像夜天里弹出一片密密的星星,迷离得如打碎的梦。我寻着便惊喜地发现有两只弱小的红雀迅速离群,朝东南方向飞去了。我久久地注视着那两只红雀,红雀带着我的心思遥遥飞远。老季说,秀子,别浪漫啦,快卸书吧。我扭转头看见一艘旧船咣啷啷一阵**停下来。一个光着脊梁的渔人甩出一条长长的翘板,翘板颤颤地搭在船舷上。光脊梁渔人说,老季,共二十包。老季看了我一眼说,秀子上去见见数。渔人吸溜一声鼻子说,老季,信不过我吗?老季说,亲哥们儿明算账!渔人像头倦驴似的坐在船帮吸烟,瞟了我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哦老季,你小子只认女人不要哥们儿啦?老季说,少跟我贫,原先你他×净坑我,这回进书都由秀子管!渔人寒了脸说,你从哪儿聘来这么俊的小妞儿?还没咋着耳根子就他×软啦?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扭脸说,少放屁,再说我扯烂你的嘴!渔人掐灭手里的烟头说,哪来的野雀叫得这么难听?地皮儿还没踩熟呢,就教训老子来啦?老季恼怒地坐直了,大声说,二怀,你还想跟我老季吃这碗饭,就他×乖乖卸货,找不痛快就给我滚蛋!渔人说,老季,你要这么说,我从今往后不伺候你啦!你觉你是香悖悖?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老季说,你承认是我养你就成,有了这句话,啥都好商量。渔人笑说,得了得了,给你棒槌就纫针,是你沾了我的光,谁会相信瘸子能养人?我听不下去了,急三火四地登上翘板,跳到渔人跟前说,你嘴巴干净点!渔人腮帮子鼓成个紫球,说,臭丫头,想动劲儿吗?老季急了,鸭子似的伸长脖子喊,二怀,你他×敢动秀子一个指头,所欠你运费一笔勾销!我说到做到!渔人愣了愣,腰板往下一塌说,驴寻驴,虾寻虾,一路货色。
我一向吃着闲饭不管闲事,拿着老季的工钱,自然要维护老季的利益,我按老季的意思将包装好的书刊数了数,一一将缺本少页的杂志挑出来。我给老季一个数。老季说,二怀,每回你都骗我,这回你玩儿不转啦!快卸货!渔人赖着不动故意拿老季一把。我撸撸袄袖子说,别求他,我自己来。老季心里不落忍说,秀子,你干不了这个活儿,我再雇人吧。渔人翻翻眼皮说,雇人我可等不起,多耗一小时加钱100块!我说,你别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半个钟点,我准卸完它。我说话的时候,黄昏的落霞使我的影子蜷缩在自己脚下。我肩扛一捆手提一包地往船下搬书,老季干着急,不停地摇动着轮椅,吱呀声急促且仓皇。我干活儿的时候,红雀似乎飞得无力了,慢悠悠絮样恋着天空。书真沉啊,上学的时候感觉天下最沉重的莫过于书了。渔人躺在船板上,跷起二郎腿,如被风摇动的橹把儿,哼起没皮没脸的骚歌。我故意不睬那家伙,拼命地扛书。走到翘板上时,我头晕眼花,浑身骨节儿咯吱咯吱的声响都能听到。老季心疼地看着我,两只胳膊像瘟鸡一样乱摇。他说,秀子,别弄啦,歇歇,不值当跟那杂种置气!我跌跌撞撞走上翘板十分机械地干着,岸影像梦中的景儿飞闪着向后去,红雀不知都飞到哪里去了。我像失控的小船,发疯前行。渔人软兮兮地嘲笑说,小妞真能干,老季有福气。老季骂,婊子养的,无耻之徒!我听不见他们说话,一阵轰隆隆的声音炸耳。最后一包书我的手已举不动了,我就用瘦精巴骨的肩去顶,一点一点挪上肩头,走上翘板就挺不住了,几乎是骨碌碌滚下来的。我从泥滩上爬起来,手仍拽着那捆书,双腿没有投降,十分清醒地以一种仇恨的状态站着。老季摇车过来问,跌坏了没有?我在天旋地转中摇头。老季看看手表说,二怀,你个杂种,半个钟头没超吧?渔人弓着腰,木木地看老季说,给我结账!老季从怀里摸出一个信袋,从中抽出三张票后甩给渔人说,三千七百块,你想拿我一把,断了自己财路!往后咱们鱼走水鸟飞天两清啦!渔人点过钱,大声武气地说,瘸子,除了我没人伺候你,没几日你会矮了身来求爷的!老季骂,别做那个梦啦!噗嗒嗒的机器响了,老船喷着浓烟沿河道走了。我扶着垛大喘,灌了满口腥腥的海风,恶心,垂着脑袋一声一声像干呕,没呕出,浑身鼓鼓涌涌地难受,冷汗就下来了。老季为我捶背,愈发一脸哭相了,对不起,刚来就叫你跟我遭罪。我长长嘘口气,稳稳心说,没事儿的,我娘从小就说我是小姐身子丫鬟命!老季仔仔细细看我一遍,说,秀子,你现在的样子比平时还好看,像《红楼梦》里的林妹妹。我剜他一眼说,别逗了。但心里觉得挺宽慰。老季朝我眨眨眼,现出一种半痴半癫的样子。我见天快黑了,就催老季,这书咋弄回书屋呢?老季说,黑了天再说。我愣起眼问,为啥?老季说不为啥,我们倒腾书全在晚上。我索性坐在书堆上看落日。春末夏初黄昏分外长,日头很迟缓地磨蹭下去,在远海上滚了滚才不见的。远处传来圆润清凉的拢滩号子声,时急时缓。书堆上废纸飘起来,像白蝙蝠在头顶盘旋。我浑身软散如泥地斜靠着书垛,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当我睁开眼睛发现老季不见了。四周苍灰,看不真切,偶尔听到鸟叫又看不到鸟,这个时候我就想金凤和翎子了。我掐算金凤结婚有两个月了,她在忙啥呢?在婆家的日子过得顺心吗?说不定这会儿肚里怀了小崽儿了。
我情不自禁地朝十里铺方向瞅,竟是与城里一致的东南方,我为瞬间的玄想妙得激动不已,闹半天倒是金凤率先于我们往东南方走了。那么,翎子呢?翎子刚上班那天到家里找我,我关死了门不见她。她的影子在我窗前晃来晃去好一阵子,她以为我不在家就蔫蔫儿地走了。她刚一去村里就有风雨闲话了。她真行,心理承受力够强的,这会儿八成野成六月花朵了。散了,我们姐妹再也拢不到一起来了。想当初我们在学校里怀着对城市的美好遐想设计的道路多么可笑,我竭力躲闪着那个记忆,眼窝里潮潮的想落泪。星星闪出来,很幽秘高远,难揣度呢,就像我们姐妹的命运。星光里我看着漫天飞舞着妖冶的红蛾子,倾听鬼蟹拱泥打挺儿的噗噗声。我饿了,肚里也有了这种声音。我埋怨老季将我一人扔在这里,他是不是跟织网的女人侃思想去了?
该死的老季!我心里骂。
马灯的光亮白耀耀地移来。
我喊,老季,你死哪儿去啦?
两个小伙子笑说,秀子,老季在酒店等你哩。
这书咋办?我问。
老季叫我们哥俩拉回去。
我说,啥为凭据?
这丫头,对老季挺忠心哩。
近了,我认识这两条汉子,就站起来,朝他们摆摆手,快捷地朝河堤走去。我进了两家脏了吧唧的酒店也没找到老季,心里捂着怨气,就去岳海酒楼最后一试,我知道岳海酒楼是雪莲湾最高档的饭店。老季在外面儿好摆谱儿,平时自己吃饭弄点方便面凑合,来了客人就要摆阔,他怕别人瞧不起他。果然给我猜透了,远远地我就看见老季坐在酒楼一楼的彩灯下透过玻璃朝我摆手。我进了酒楼,老季朝女老板大掌一挥说,老板点菜!我心里很不美气,坐在老季对面很别扭,就说,老季,有客人来吗?老季制造一些笑意铺在脸上说,你就是客!今天你受累啦,老哥犒劳你还不应该吗?老板娘笑说,老季真有福气,搭了这么个好伙计。我没说话,感觉四周朝我投来异样的目光。又有人朝老季打招呼,老季鸟枪换炮啦!老季,艳福不浅哪!老季见我不高兴,就扭脸熊他们,秀子在我这帮几天忙,还要考大学呢!都闭上你们的臭嘴!人们呵呵地笑了。老季的话使我心头热乎乎的,满足了我虚幻的心。老板娘拿着菜单走过来笑道,秀子姑娘长得压根儿就不像乡下人,老季你留不住,早晚得飞!老季不能自持,欢喜得忘形,说,这就对喽!秀子要是不远走高飞就对不起我老季!秀子是不?我怯怯地含着怨尤不说话。老板娘朝老季眯眯眼说,你别小鬼吹气儿啦!老季就笑,自由散漫得荒唐。人们朝我这里指指戳戳,议论得有声有色。老季叫我点菜我拒绝了,老季点了一应海货,鸡蛋面条鱼是我最爱吃的,老季怎么知道?菜很快就上齐了,开吃之前老季盼着能在灯光里看见我的笑容。我有些心焦,终究没笑的模样,拿起筷子默默地吃起来。老季边吃边戚戚促促地说,秀子,这两天见到翎子了吗?我喝着饮料摇摇头。老季洋洋洒洒地说,唉,对于整个人生来说,真正和最后的失败是屈服。命运就好比一头黄牛,永远被信念的绳索拴住鼻孔……我喉咙一堵就咳嗽起来,连声说,求求你,别说啦!让我吃饭还是吃思想?老季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说话了。这样静静的多好,喝一口饮料,我感觉凉爽极了,煞一溜糊涂呢。由于我正对门口坐着,听见门口嗡嗡的声音便下意识地抬起头,刚进门的人群里出现了翎子。翎子桃红色慌乱的身影一闪就消失了。我脱口而出,翎子来啦。老季说你看错人了吧?我说我看错天看错地也绝不会看错翎子哩。老季说,让老板娘把她叫过来,当了厂长助理也别忘了老同学呀!我说,别去叫她,她看见我啦,好像故意躲我们。老季咔嚓咔嚓嚼着大蒜说,不会,就说我给她留着她要的书呢。他正说着老板娘过来了,老季说把翎子叫过来。老板娘很快就将翎子领来了。秀子姐,老季哥!翎子倦慵慵地站在我们面前。我发现翎子化妆了,脸蛋施了很厚的脂粉,淡眉也描粗了,眼圈乌黑。虽然妆着重了,仍能使人感觉她的漂亮秀丽。她穿着鲜亮得打眼的红褂子,可可依人标标致致的样子。我站起身来说,哦,翎子真漂亮!老季说翎子坐,秀子夸了我就不重复啦!翎子很规矩地坐在我身边不自然地笑着,说,就你们俩人吗?我无暇回应,因为我这才发觉翎子脖颈上有了一些变化。金项链的光亮刺疼了我的眼睛。我不由得惊讶地叫了声,妈呀,前前后后才几天,你就穿金挂银啦!说完之后我就后悔了。
翎子摸摸脖子说,你说这项链吧?
我赶紧打岔说,咱说点别的吧。
翎子解释说,这是厂里发给我的,厂长说公关用。
发的?职工都有份吗?我问。
公关部和厂长助理才有。翎子说。
老季说,翎子算跌进福窝儿里啦。
翎子说,别寒碜我啦,是秀子姐不喜欢去的地方,才轮上我呢!
我说,别这样说,我福浅怕架不住呢。
翎子沉了脸说,秀子姐,你别刻薄妹子行不?
我久久地瞧着翎子,发现她脸上鼻梁上密实俏皮的小雀斑都被胭脂盖住了。我最喜欢她的小雀斑哩。我终究看出陌生来。翎子被我看毛了,拉起我的手说,秀子姐,我为你选了一件藕荷色的衣裳,是我们厂生产的,过几天送给你!
我说,你穿吧,我没用场呢。
老季说,秀子,姐们儿情义就得收下。
翎子说,秀子姐,我没忘了考学。
那就看你自己啦。我说。
秀子姐,整天喝酒,我的胃喝坏了。翎子说。
我说,嘴长在你身上,不喝!
厂长说,喝酒就是工作。翎子说。
我刚要说话,雅间过来一人说厂长叫翎子呢。
翎子站起身,笑笑,走了。
老季说,翎子悠着点儿,别犯错误!
你别忘了取书。我说。
翎子脆声声地应了,钻进雅间。
雅间的门为我虚掩着,截住了我对翎子深情地凝望。翎子知不知道我心里在落泪?
妹妹,一本书可不可以救你?
也许,该救的恰恰是我自己。
父亲推门的声音惊动了几只正在书垛里啃书的老鼠。这些老鼠总是在傍天黑时偷偷钻进书垛,我放进的灭鼠药几乎颗粒没动,书却被啃坏了不少。我往城里发了两封电报催促一个叫赖汉之的书商尽快把货提走。老季见赖汉之还没露面儿就急匆匆摇车去乡邮局打电话去了。父亲推门进来我以为是老季回来了,扭脸看见父亲端着老烟袋站在我面前,就说,爹,您坐哩!父亲弓着腰,腰间系着一个酒瓶子。他没说话,晃着瘦瘦巴巴的腰身在书屋里转了转,脸色铁青。我站在父亲身后惴惴地问,有事吗?爹!父亲挺挺直立,目光很倔地射向我,终于说,秀子,这玩意儿真能来钱?我松了口气,捂嘴哧哧笑,爹,这比打鱼挣钱。不过这活儿赖汉子干不了好汉子不愿干。父亲老脸阴住说,你也学得油嘴滑舌啦?不像话!我就知道守着老季啥都学就是不学好!我噘着嘴巴说,爹,我咋又得罪您啦?父亲张开没牙露风的瘪嘴说,不是爹为难你,这几日我做了好多噩梦,我就想起你这儿,我总觉得与书打交道玄乎!咱祖上的教训你都忘了吗?父亲深凹的鹰一样的老眼里就有了一束骇光,我猛然想起我们家族的“寒食日”还有三天就到了。我记得每年的“寒食日”前夕,父亲都害起心病来,像得了夜游症似的,天天晚上在海边和村头转悠。在漆黑的夜里,父亲独自提着马灯到海边祠堂,为祖先点上一炷香火,默默祈祷家门的兴旺。父亲委实理不清人世的玄奥,米家都是正直勤劳的本分人,咋就没有发达之日呢?没有指望的时候,父亲就坐在祠堂门口十分痴迷地朝村路上张望,他估摸自己那颗跳不了几年的心,也能望出一条振兴家族的路来。今年父亲没有张望,时常跑风水先生家里串门子,想讨个吉利问个路子。风水先生说,时下你家会出一个吃笔墨饭的,米家往后得指望这人。父亲说你别挤对我了,心上窝着一股气走了。父亲跟我讲这些时是为了教训我的,骂我不识时务太任性了。我没再跟父亲吵,父亲眼见着别人家进钱自己心焦,气得他不断喘着的废气都排不出来了,全郁结在肺部。我心疼父亲,我扶父亲慢慢坐下来,父亲一落座发现屁股底下是书,赶紧挪开,闷闷地蹲在地上吸烟。烟雾在他身旁盘盘绕绕,他的身影模糊了,模糊得像裹了层厚厚的雾幔。
我说,爹,跟四爷说说,往后这寒食日就取消了吧。
呸!亏你说得出口!父亲恼着脸说。
我说,是寒食日把我们家族毁啦!
逆子,你就情愿做逆子吗?
别生气,爹!您想想,没文化能成事吗?
没读书,你爹照样做醉蟹!
还倔呢,醉蟹铺都做丢啦。
父亲沉沉一叹,不言语了。
翻阅我们米氏家族家谱有关“寒食日”的记载使我不寒而栗。米洪章老祖满目辛酸而忧虑的面容是我梦想多年的一次现实,家族的荣耀和灭顶之灾的全部过程都与他有关。洪章老祖少年天资聪颖,才识过人,寒窗苦读,三次进京考状元都名落孙山。后来他把希望寄予儿孙身上,倾家**产供儿孙读书,终于在光绪八年,洪章老祖之子米企和考中状元。米家一跃而列入本县的名门望族。米企和就是我的老老太爷。父亲说那时村上族人为此荣耀无比,连知县大人都要登门拜望洪章老祖,并送一块抹金牌匾“学问世家”。第三年的春末夏初,族人本想状元郎能接洪章老祖进京城享福,谁知招来满族大祸。皇上以米企和“广结朋党,谋求变法,推翻朝廷”为名问斩。米企和被斩首不久,族人就接到圣旨了,落个满门抄斩。族人老小围着洪章老祖哭得昏天黑地。慌乱中,洪章老祖侥幸发现孙子青儿去滦州姨家未归,就拿刀砍下手指在一张草纸上写了一封血书,保住根脉,永不读书。我的老太爷米青儿在滦州接到村人送来的血书时,族人老小全已押上法场归西了。他怀揣血书逃到燕山深处不久,清王朝就被推翻了。老太爷米青儿携着那位黄瘦的山村女人重返故园的时候,米家宅院已破败不堪了。老太爷米青儿考证了族人走向法场的那一天之后,就立下了家族的“寒食日”,这一天族人断绝烟火,到祠堂里悼拜先人。“寒食日”传到父亲这辈儿还挺严肃庄重的,到我们这辈儿就不那么严格了。我经常发现四爷那边的叔伯兄妹们偷着吃东西,还将“寒食日”当成话柄找乐子。我压根儿就反对“寒食日”,但是由于对洪章老祖的敬仰和对父亲的孝心,每个“寒食日”我都自觉地不吃东西。我疑惑不解的是空着肚子不读书能振兴米氏家族吗?父亲骂我眼薄看不起族人。族人不读书连男孩都很少念到高中。我想如果洪章老祖的血书不存在或是换个内容,我们米氏家族绝不是现在的样子。父亲,您该从前世昏昏沉沉的懊恼中苏醒过来,好好想想往后的事吧,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古语您不信吗?父亲泥塑木雕般地呆坐着。他的心思跟这书屋不搭界,眼却早花了。
爹,您饿了吧?我说。
父亲挪挪身子没说话。
我看见他腰间晃**的空瓶子。
万般都是命,这是天数。父亲说。
我说,爹,是不是没钱打酒啦?
都他妈是势利鬼,赊都不给赊!
我果然猜着了,笑笑说,爹,我给您打酒去。
还是我老闺女好。父亲说。
我摘下父亲腰间的空瓶子,风儿似的跑出去了,将大字不识的父亲扔在书屋里。小卖铺离书屋不远,我很快就将老白干酒打回来,一推门发现老季回来了,正比比画画地跟父亲说话。屋里浓浓的烟雾给人书垛着火的感觉。没想到老季正跟父亲夸我。老季说,秀子有志气哩!秀子本人也聪明,千万不能让她窝在村里。这年头的事只要玩儿命去做就没有做不成的。父亲闷闷地坐着,一杆烟明明灭灭地烧下去。我将酒瓶子往桌上一蹾,瞪了老季一眼说,别跟我爹侃你的思想啦,这腻味就给我一人算啦。老季嘿嘿地笑了两声。父亲吐出一口烟对老季说,要不秀子愿意跟你干呢,闹半天我才明白你鼓动她上学呢。老季说,你老人家别往歪里想,上学终究不是啥坏事嘛!父亲阴眉沉脸地说,老季你别给我帮倒忙啦,姑娘家上了大学又咋着?就秀子这性子在外面混事,还不够我操心的呢!命有一升别求一斗啦!老季坐直了身子说,老叔,你老别管了,得看秀子的!她要复课就让她去吧。父亲摇头说,哪还有钱供她上学?老季说,如果秀子自己挣了钱,你老会答应吗?父亲嚅动着嘴巴说,她个丫头子能挣钱?老季平添了一些豪气说,没问题,在我这儿干俩月,她就没问题啦!她想多待我都不留!我幽幽地站着,十分感激地望着老季说,六月补习一个月,七月就上考场啦!是这样吧,老季哥?老季连连点头,我仿佛走进像秋天一样富有色彩的梦幻里去了。父亲叹一声站起身来说,别做梦啦!转了身,踩着碎步,凄凄而去。爹走出门口,老季才想起啥事来,拍拍脑门子说,我有件事想求你爹做的,一扯起你考学的事就忘光了。我问啥事?老季说,刚才给城里书商赖汉之打通了电话,他来取书。赖汉之说夜里还要去海上拉一批书。你知道的,二怀那杂种拿我一把,这运书的事我想让你爹做,钱不少给,不知你爹赏不赏脸?我想想说,别追他啦,过会儿我回家说服我爹。他看不起书可看得起钱呀!老季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赖模样说,那就看你的本事啦!然后他伸了一个劲道十足的懒腰。
老季心安理得的样子使我有些不悦,这个瘸家伙我给你差使不算还要陪上老爹。老季说,老赖那家伙总是踩着钟点来,你去买两盒饭,准备装车,夜里我跟你爹一起出海。我说,你也出海身体吃得消吗?老季说,我给你爹接上头,非我不行,苦点累点也躲不过。我怔了怔没再说啥,去老河口的小酒店买了两盒饭端回来。老季吃饭时的姿势很丑,嘴巴老是啧啧咂响,白米饭粒沾得鼻头都是,因为他边吃边不断擤鼻子。我指指他鼻子说,瞧你这狼虎劲儿。老季拿大掌在脸上撸了一把。这时候旁边那间阅览室陆陆续续有人来了,老季说,秀子快回去求你爹备船吧,咱尽量肥水不外流。我来气儿了,冷冷地说,你这时倒牛气了,我还拿不准说来说不来呢。说完我沉着脸扭身走了。我又从酒店里买了一块刚煮熟的猪头肉,拿纸包好带回去给父亲下酒。走在漆黑的村巷里,感觉有红雀在我头顶上飞翔,不时画出一道道亮线。尽管有夜风低低地吹着,我感觉到夏初的燥热了。院里一片驳杂,我进院抬头率先看见灯影里的白纸门,门楣和门板都糊上跟祠堂门一样的粉莲纸。父亲说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过“寒食日”要提前糊上白草纸。看见白白的家门,我心里像压着沉沉的东西堵得慌。我竭力不看这些,径直奔父亲的屋里去了。父亲盘腿坐在八仙桌前就着花生米喝闷酒呢。那是大姐送来的花生豆都放皮了,父亲在我不回家吃饭的时候从不动灶,一盘花生豆半瓶散白酒就凑合过去了。父亲见我将一包热热的猪头肉放在桌上,老脸泛着红红的酒晕说,还是老闺女哩。然后就撕一块肉,鼓嘴大嚼而笑。灯影里父亲猪肝色的老脸沁出油汗来,索性敞开衣襟,露出黑扎扎的毛胸。我抓起炕上的一把芭蕉扇子给父亲扇风,说,爹,我给你找个挣钱的活儿成不?父亲眯起眼,晃晃瘦削的肩胛说,船比鱼都多,还挣个鸟钱!我笑说,不是打鱼,是拿船到海那边运点货。父亲瞪起眼问,啥货?我说是书,夜里走明早上就能回!父亲哼一声说,我不去,运书来回还不够柴油钱呢!我说能挣一千块呢。父亲摇摇头说,别听老季瞎白话,他涮你行涮你老爹来还毛嫩呢!我说老季可讲信用呢。父亲骂,十个瘸子九个怪,一个不死都是害!我犟不过父亲,心里急,就有一兜火气撞头,尖声叫道,爹你好固执好废物!整天五迷三道酒缸里泡着,怨天怨地,我看就怨你自己!船闲着也是闲着,到手的钱都不挣,我再也不理你啦!说完我一扭身就要走。你给我站住!父亲吼了句。他吃肉吃得高兴了,本想胡乱应个景儿,没承想我真的火了,就软下来满口央告说,倒是你有理啦,宁可我自己落不是,也去啦!不过不是看瘸子老季,是看我老闺女。我笑了,又给父亲满了一盅酒,心绪好转起来。父亲又呷了一口酒问,秀子,几时出海?别太晚枯潮来了不走船。我说老季说十点左右,我们还得等书商老赖装书呢。父亲拧屁股下炕扑啦扑啦肥大裤管说,我还是去船上边等边喝吧。我说那更好,就一跳一跳地跑出家门。这时候月亮出来了,月亮像条昏头昏脑的娃娃鱼在云彩里游动。我抬脸望着月盘子,感觉月亮的背面一定很冷。快到书屋时我碰到墙角一个编织得粗糙的蜘蛛网,细密的网丝黏在我的面颊上痒兮兮的。我拿手胡噜着脸颊进了书屋,发现老季正趴在桌上写日记。自从老季搞书屋以来一直写日记,他是我们小村唯一写日记的人。我发觉书桌上又多了一本余秋雨著的《文化苦旅》。我悄悄走到老季身后,轻轻将摘落下来的蜘蛛网抹在老季的后背上。老季十分专注地写着,光茬儿脑袋上流下汗水,写不下去的时候他就花费时间边吸烟边虔敬地默想。我既好奇又木讷地看着他如何往笔记本上搬弄思想。我的目光移到本上,十分欣喜地读到这样一段话:
我是一棵孤立的残树,独自地自我封闭着,自我挣扎着,指向天空,却不曾投下一些阴影,只有红雀在我的枝上筑巢。
老季实在想不出词来,就又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毛了边的书来抄了两句,然后回头默念一遍,双眼微微一闭,随之呼出一口气,现出俗人读不懂的高雅享受的乐趣。在老季身边站久了,我时常闻到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很可能由于他常年坐在轮椅上沤出骚疹子的味道。我受不住了,就转过身来说,不得了啊不得了,老季哥有这么好的文才呢。老季哆嗦了一下,忙用纸将那本毛了边的书盖上,笑呵呵地说,中国字真是奥妙无穷,拼拼凑凑就来思想。人不能没思想哩。我想我不忍心戳破你的花招儿就是了,抄别人的东西那叫本事?同时我又为老季的治学精神感动了,连说,你真好学,你就是咱雪莲湾的张海迪哩!老季乖乖露怯地说,咱能跟人家比吗?我就笑起来。我觉得老季将人生悟得挺透,会悟,等于会活。我夸得老季又乱了性子,津津有味地给我念他的日记。我赶紧转了话题,老季哥,书商老赖取书来了吗?老季说,你回家的空儿那家伙就将书拉走了。我说,听你将老赖说得挺神,真想见识见识。老季说下回再说,那家伙俗不可耐,没啥文化。就胆子大,这年头胆子大的都发啦!那家伙活得滋润,看不出哪天他能倒运。我说,你别咒人家,要不有人说同行是冤家呢!老季笑了,你看你哥是小肚鸡肠的人吗?我忍不住抿着嘴笑。老季又说,不过人心难测,不算人人家就把你算了。就说老赖吧,表面跟我哥们儿哥们儿的,可他背地与二怀坑我!全当别人是傻子!那头是我的关系户,将二怀换成你爹是对的。我始终理不清老季进书发书的线索及因果关系,我也不想费那个神,还留点脑筋复习功课呢。老季急问,秀子,你爹答应了吗?我说我爹在船上等你呢,不过他可是冲我才干的,你可别难为他。老季气色平和地说,放心吧,你爹就是我爹。我心中着实不悦,说,少套近乎,你姓季我姓米!老季不自在地笑说,玩笑,别往歪里想!我不依不饶,说,我看你毛病都添全啦。老季没理会我的话,悄悄将桌上的笔记本收起来说,秀子,晚上你多盯一会儿,阅览室和台球厅的门要锁好。明天早上找三栓他们卸书,然后给你三天假,你家该过寒食日了,前两天多吃点东西,没事的时候复习复习功课,千万别再看杂书啦!啊?我听着心里挺舒服。啥时候老季也多了心思多了情分。老季说我走了,然后就摇着轮椅朝海滩去了,摇动轮椅的声音懒散而拖沓。我站在书屋门口目送着老季,老季在暗处又回头看了我一眼。一只狗围着老季的轮椅溜来溜去没有声息,我眼见着老季的轮椅摇上河岸那条狗才蔫蔫儿颠开了。黑不溜秋的河岸犹如一群卧倒的老牛远远地弓起了脊背,挑着无数三角旗的桅杆遥遥指向夜天,小旗哗哗的抖动声老远就能听到。我默默祝愿老季和我的父亲远途平安。其实,我知道渔人从不把遥远看成遥远。
就在我家寒食日的这天早晨,被钱惑得红了眼的父亲躲在屋里空着肚子数钱。我透过门缝儿看见父亲数钱的姿势很滑稽。父亲一条腿挨地一条腿搭在炕沿儿,躬着身,戴着缠着胶布的老花镜,一张一张地数钱。日子苦焦,这样轻轻松松赚来一千块钱的事父亲头回碰着。昨天早上书一卸完,老季就将百元面额的票子给了父亲,父亲抖抖地接过钱来竟一时呆了眼。他原本是想哄我,哪承想来了钱财,得黑天白日在海里逛**多少天才卖回这个价钱呢?父亲让我将钱换成十元一张的票子,我不懂父亲的心思,只好将钱换了。父亲捏着厚厚的钱,悄声对我说,有活就去叫我,照这样来几回,赎回咱的醉蟹铺就有望啦!父亲欢喜了我也高兴,但有怨气,父亲心里只有他的醉蟹铺,而从没问过我考大学的事。尽管几十年弄醉蟹的日子给父亲累出好几种病,他仍旧要一门心思搞醉蟹。数完钱父亲呆坐着抽烟,抬脸望着母亲的遗像,不由得抬起袖衫擦擦眼睛。他就这么恪守着心事,熬着,缩了又缩的老脸好像浓缩了满世界的辛酸和愁怨。我边系袄扣子边推门进去,望着父亲的脸说,爹,啥时去祠堂?父亲说,听你四爷招呼。我又说,爹,如果光为米青儿老太爷设下永不读书的遗训,我情愿去吃饭!为这个挨饿饿死都活该。要是敬仰怀念米企和老老太爷的治学精神和祭悼家族不幸,我饿死无憾!父亲耸起弓一样的眉毛说,不管你为啥,就是不能吃饭!你二姐一家逃外就另当别论。我支棱着身子,举着酸乏的手臂梳理着头发,屋里只有我梳头的声音。太阳的光亮照进屋来,白兮兮的晃眼,我长长的黑瀑似的头发在阳光里气息生动。对着镜子,我终于在太阳光里看见了自己的笑容,两颊上隐隐现出一双酒窝,两排整齐细长的白牙一闪一闪。老季说我书念多了,身子不板腰肢柔软,连脸也俊气了。我说那叫气质,读书和文盲气质就是不一样嘛!我觉得跟书打交道的老季完全从渔人群里分化出来了,尽管有些假门假势。太阳挑起一竿子高了,悬在高处的窗格子上晃**,这时间四爷也没过来,倒是跑来四爷的孙子小全。小全说四爷的脑血栓又犯了去不了祠堂,四爷让我父亲召集族人。父亲苦黄的脸上平平静静,对我说,秀子,你先去祠堂收拾收拾,我去召集人,过后就到。父亲披着那件几乎褪成灰黑颜色的青布袄出去了。父亲刚到门口,就有邻居的五婶子堵住了父亲。父亲问五婶子有啥事?五婶子笑模悠悠地说,我是给秀子提亲来了。我听见就烦了,觉得五婶的笑里裹着一个鬼洞洞的阴谋。回村几个月提亲的一拨一拨地来,我全撅回去了。我疑心提亲是对我能力的一种巨大羞辱。我站在堂屋冷冷地看着五婶,五婶缠人的目光在我身上反复游移,父亲对媒婆十分尊尚,说,五婶子谢谢啦!今日是俺家寒食日不兴提亲,改日你再来吧。五婶子夸了
我几句就随父亲出了院子,我望着他们陷入一种哀伤。难道我命妥协了,左右脱不出老村了吗?后来我自己安慰自己,别灰心,你还会成功的。提亲多了不算啥,一家女还百家问呢。我奓着手掰算掰算日子,眼下是五月中旬,一进六月门儿无论如何也要去学校突击一个月,成败在此一举。堂屋房梁上的红家雀又迭了声吵闹,欢畅而洒脱。我不愿看见红雀饱食终日偎在房梁上度日,我要看红雀飞翔的雄姿。我抓起红围巾哗哗地朝房顶张扬,红雀啾啾叫着旋儿旋儿地飞出老屋,十分快捷地钻进蓝天里去。我极畅快地尖叫了一声,许多东西都随红雀一起消失了。
我推开白纸门走进祠堂的准确时间是上午十点。祠堂里空无一人,灰色老墙仿佛摸一把就要掉土,供桌上摆着老祖留下来的龙母泥胎。香炉里三炷香已燃到梗子上了,祠堂内烟雾腾腾倒真有几分仙气呢。香烟逐渐将室内的沤腐气冲掉了,只有地上两摊粪便让人看了恶心。我赶紧拿一破木板将这两块腻味扔出去,被土堡下退潮的海水卷走了。我回到祠堂感觉它比古旧的家谱更加原始,飞跃时光的过程,我仿佛重温了一遍家族故事。我不知道自己是倾诉、索取还是在把玩一个旧日的梦,这对我的明天是凶兆还是祥兆?没别的,我十分虔诚地点燃三炷香火替代燃尽的香,暗暗祷告,先人保佑我考上大学闯天下。我慢慢将心静下来。谁知父亲一去渺然,快中午了,我也没见父亲带族人来,我算不准这里头的深浅,顶着烈日,踏着涛声,我默默地离开了祠堂,悄然躲回家里看书去了。日错午的时候我饿得发慌,就咽咽唾沫,将两腿搭在被垛上脑袋冲下看书,这样胃就好受些了,看着看着我就睡着了,睡得安恬。下午四点钟父亲回家推门的声音惊动了我。父亲见我睡姿就说,又出啥洋相呢?饿坏了吧?我问父亲,你们去祠堂了吗?父亲叹一声说,唉,人都不要脸了,好像是我求他们呢,下午两点多钟才凑些人去祠堂意思意思!唉,都是忘本的家伙!我踢蹬着两腿咯咯笑起来,我猜着了,真好玩儿,明年啊再过寒食日,就请族人白吃白喝,准好找人的。父亲窝着一肚子火正难受,刹那间就冷若冰霜地说,你别瞎戗戗!然后就蹶跶蹶跶走回自己屋里,传出十分陈旧的咳嗽声。我百事不想继续看书,一直看到天黑掌灯时分。
天擦黑儿,饥肠辘辘的我想溜出去买些东西吃。我刚一合上历史书,就听见老季的棋友百成倚着门口叫我。我跳下炕见百成慌慌张张的样子,就知道出啥事了。百成是结巴,说话十分吃力,秀……秀……子,老……老季住……住院啦!文……文化站还找……他有……有事,你快……快去吧。我系好袄扣子,抿抿散乱的长发,坐上百成的摩托车就朝书屋去了。那天老季出海运书回来,我就觉得老季脸黄得厉害,下眼睑浮肿发暗,散着海腥味儿的身子有气无力。父亲说老季身子骨儿太虚了在船上晕得直吐。我问过老季身体行不行,老季苦撑着身子说没问题。他太爱面子,死要面子活受罪呢。我想,同时又心疼老季。百成告诉我老季今天起得特别早,说是等省市县文化系统领导检查书屋。百成说叫秀子来顶摊儿多好,老季满口拒绝了,他说我在家利用寒食日复习功课不能太分心。老季边与百成下棋边等领导。百成说老季一天没吃饭,傍天黑就晕倒了,百成招呼几个打台球的年轻人将老季送乡医院去了。对于老季一天不吃饭的消息我十分敏感。我家寒食日老季为啥跟着“寒食”呢?老季身体垮下来怕是由于绝食引起的。老季呀老季,你真让我猜不透了,再也猜不透了,只有你笔记本里的“思想”们才有能力去道破真情吧。我要见老季,我恨不能马上飞到医院去。
灯影将书屋映得高深辉煌。
我和百成相继走进书屋。书屋的阵势使我的心扑扑跳**起来。屋里和阅览室都坐满了人,肩扛摄像机的摄影师在阅览室为正在读书的渔人拍摄。村长拉着我的手介绍给乡文化站站长,又由文化站长将我一一介绍给文化系统的头头脑脑。我的脸颊烧得发红,明显着有些怯场,支支吾吾说不出像样儿的话来,要是老季在场跟他们捅几句思想肯定很精彩。我袖手站着不敢落座,乖顺地接受领导询问。末了,由省文化厅的郭副厅长亲手交给我一块烫金的牌匾“优秀书屋”。我接过牌匾的这一刻真的激动了,照相机的白光快捷地闪动。临走的时候,郭副厅长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感谢你们为渔村的精神文明建设做出的积极贡献,继续努力办好书社,多进些爱国主义方面的书和渔民所需的科技书,代我问候季同志。我频频地点着头,心想,如果老季赶上这场面就太好了,一切荣誉理所当然归老季独享,我是什么角色呢?我心虚得渗出满脸的汗粒儿。我见人们走着去岳海酒家了,便感觉实在饿了,从书堆里翻出一盒康师傅方便面,泡了水,不管不顾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站在那里翻书的百成看我直笑。吃完方便面,百成催问我走不走,我坐在书垛上煞有介事地自语,得给老季带点东西。百成说水果罐头麦乳精啥的我都替你买好绑在车上啦。我闷了一会儿,就凑在灯影里拿剪刀将一张红油纸裁得标标致致,随后我叠扎了一只红纸鹤,灯影里的红纸鹤是一副翩然欲飞的样子。叠扎纸鹤的方法是我跟娘学的,娘说红纸鹤是吉祥物去病免灾福佑平安的。我将红纸鹤装进信袋里,坐在百成的摩托车上,竟有了奔驰飞翔的快意。
刚刚输完液的老季靠着被垛写日记。我和百成进来,老季就急急将日记本收起来呵呵笑着。他的面色渐渐润了紫红。我坐在老季床头,嗔怨道,你个家伙说病就病说好就好,别吓我们成不成?老季依旧懒模怠样地笑着说,没事儿的,老毛病又犯啦。我看出老季轻松的笑里藏着沉重,他的老病是坐骨神经扯落中枢神经的病,头回犯起来就将硬汉老季从拐杖搬到轮椅上了。我目光慵慵没心思笑,我说,老季哥,多养些日子吧,啥有命要紧?老季咳了咳说,言重了,好人无长寿,我老季要祸害一千年哪!他又大咧咧地笑了。我没再说啥,脸木在半空。百成瞅我一眼朝老季摆摆手知趣地走开了。望着老季我心里涌起异样的复杂的情感,我从兜里掏出信袋,拿出叠扎的红纸鹤说,老季哥,这是我给你叠的。老季眼睛亮起来,双手接过红纸鹤,愉快温暖得要命,眼窝潮潮的了,久久才说了句,谢谢你老妹子,我知道它的含义哩。我红了脸补了一句,它仅仅能去病免灾。老季摆摆手说,别解释,说破了就寡味儿了。他将纸鹤移到眼底来,饶有兴味地瞧着,努力把红纸鹤看懂,看人世情义和悲欢。护士进来送药才将老季惊动,他小心翼翼将红纸鹤放进贴身的衣兜里。老季问我晚上领导检查的情况,我说不是文化市场查书的,是给你送匾来的,领导表扬你哩。老季清醒过来,像塌过架的男人醒了血性,满意地扭歪了脸,变了声腔地自语,我老季这废人也成有用之人了?没想到,没想到哇!他扬扬手大声武气地喊,百成打瓶酒来!我说干啥?老季说,今晚咱们好生庆贺一番,我高兴啊!百成进了病房。我阻拦说,不成,病人不能喝酒。老季说,那就听秀子的!我老妹子说啥是啥。等老季稳了心,就十分详细地问我复习功课的情况和寒食日上的事。老季想了想说,秀子,百成这阵子虾池里没活儿,他多帮我弄弄书,后半月你就半天复习半天上班吧。我的眼睛总是躲闪他凶悍的目光,充满感激地说,我不落忍呢。老季抓住我的手说,老妹子你太不了解我啦,再说客套话,就是看不起我老季!然后他就沉默了,喉管里咕咚咕咚的响声我都听得到。我深情地看着他,手没动,我想他会从我的眼睛里领悟到一份情意的。老季忽然转了话题说,你最近见到翎子了吗?我不知道他是啥意思,只觉得老季的脸有些怪。我说,有日子没见到她啦。老季十分痛苦地摇摇头说,唉,翎子啊翎子!我的头皮一阵麻胀,忙问,翎子她怎么啦?老季独自像背书一样说,世态炎凉,人心不古,涉世未深哪!我急着问,你别兜圈子了,翎子到底咋啦?老季见我张皇失措的样子,立马收回话头说,没……没咋,我只是担心她呀!秀子,你别想着翎子,踏实复习,你答应我不管翎子咋样,你都要去拼搏!我点头说,我会的,不过翎子她……老季说,我只是瞎想,她的事我咋会知道呢?我心里悚然生出疑惑。
夜很黑,曲里拐弯的乡道依然能看得清楚。我和百成疾驶在海岸旁的乡道上,看见平阔的海滩在灰白里透出沉静的褐黑色,小蟹在拱泥,海鸥在安歇,红雀也钻舢板底下去了。就在这个时候,我亮开嗓门儿唱了一首《小芳》,要让黑沉沉的旷野知道,我还醒着。快到村口时赶上电影散场,村巷行人多起来,我有心思看行人,却没有心思想自己……
老季出院后我就由上午班改到下午。午时摇进虾苗孵化场的老季黄昏时都没回来。这时节捕捞旺期忙得差不多了,只有虾苗孵化场是忙碌的,老季等了几天都没见人取书来,他抱着那捆《虾苗孵化十要》的书送去了。我发现老季出院后情绪不好,话稀,脸上总是呆板的样子。黄昏到来的时候,天空就积了些云朵,湿湿的阴气聚在书屋顶端长久不肯消散,使苍灰的村巷有了一种古远的味道。到傍天黑儿,老天彻底阴实了,气流沉闷燥热,我就再也懒得看书了,浑身黏黏的不舒服。正来例假的我就怕阴天,阴天时候浑身软懒酸痛,翎子和金凤都不这样,我疑心自己有啥病的。雨点子是在打雷之前到来的,很快雨就下大了,书屋前的过道被躲雨的村人踩成了稀泥。我担心老季了,心想老季可别挨浇跌碰的。我正找雨伞准备接他,就听屋外门口哧溜打滑的声响。我推开门就看见水涝涝的老季跌在泥水里了。我紧着上去拉拽老季坐在轮椅上,一推,轮椅坏了推不动,我吃力地背起死沉的老季,摇摇晃晃地进了书屋。我将老季放在书垛上,回头将轮椅拖进来,听见扑通一声,老季一屁股蹾在地上了。我又来扶老季,老季咧咧嘴往后挣着身子说,是我故意挪下来的,要不将书洇湿了就坏啦。我拿毛巾擦老季脸上的泥水,感觉自身也洇湿了。我埋怨他说,送书用得着你吗?净帮倒忙。老季嘟囔,百成不知干啥去了,你要复习,自然我是闲人。我望着狼狈的老季叹口气说,换衣服吧!我将干衣服送给他,就躲在书垛后边整理书。我将老季屁股洇湿的几本书仔细摊平摆妥,借着灯光我发现这些薄本书印刷质量极差,标题也极腻味人,什么《艳窟神功》《曼娜罗曼史》《**季节》等等。我十分反感地翻弄几页发觉里面净是性描写,我合上书页顿觉耳热心跳了。这些书的署名是香港夏飞。我十分气愤地将这些湿书拢到一起,抱到刚换完衣服的老季跟前一摔说,你看看,你原来挣黑钱呢!我看错了你,还优秀书屋呢,屁!老季被我骂糊涂了,系袄扣的手停在半空说,咋啦?又脸酸嘴硬翻脸就不认人啦?我重复说,你贩黄书!老季抓起几本一看,脸上肌肉突突地跳了,骂道,×他奶奶,准是老赖干的。我问他,你真不知道?老季说,我老季多挣多花少挣少花,从没干过违背良心的事!你是知道的,我住院时候让老赖直接找你爹拉书。我想起来了,那天老赖与我父亲来书屋卸书,临走老赖叮嘱我这些书不要拆包,直接全部运城里,能把过去积压书都搭出去呢。
我说,咋办哩?老季更是不肯屈尊俯就,说,给他狗×的捅出去!我慌了,软声说,那我们说得清吗?你与老赖一直是合作伙伴儿。老季的目光委顿空洞,久久说不出话来。我沉不住气了,你哑巴啦?到底咋办呢?老季自顾自说,得尽快处理掉,不然我苦苦经营的形象就他×完啦!你快去给老赖打电话,就说这批书限他今晚拉走,这笔款我分文不取!不然我就自行处理啦!我依然不满意,说,那么多黄书流向社会,你想过后果吗?你洁身自好,就不管别人了吗?老季说,别再出么蛾子啦,就按我说的做!我一甩手说,我不管!老季脸色严厉了,秀子,别任性了!你是我的雇员,让你咋做就咋做!天塌了由我顶着!我就是不服软地说,你没权利逼我做犯法的事!吃不了你这碗饭我辞职!老季呆坐着,一脸晦气,慢慢地他眼圈红了,摇着跌坏了的破轮椅,苍蝇似的围着我转来转去。老季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说,秀子妹妹,我老季求你啦!我没别的法子,将书毁了,我挣的钱全搭进去都不够哇!交出去,不整我们就审查你两三个月,我受得了吗?你受得了吗?只要你上大学走了,我啥也不怕啦!我垂下酸乏的手臂,脑里叠映着高考的日子。我再也不能失去这个季节,管他黄书黑书呢,我没说话,抓了把雨伞,晃晃着跑进黑暗的雨幕里。我本来身子不适,又在泥泞里奔跑了一程,回到书屋已是瘫软如泥了。在村委会我给老赖打通了电话,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老赖说根本无法取书,也不知是哪儿走漏了风声,市文化局出版科和工商局正派人查他呢。他说明天有可能对我们的“优秀书屋”进行突然袭击,晚上千万将黄书转移藏妥,等过风头就有钱赚了。老季眯眼在轮椅上坐着,腮帮上有一棱肉噗噗弹跳着。我的心怦怦直跳,一绺头发在我嘴里咬断了。老季摇动起轮椅在屋内呀呀移动,如热锅蚂蚁。他忽然骂了一句,老赖,我×你妈!我说,骂街有屁用,想招子呀!我说话声音呛人跟吵架似的。老季只顾吭哧吭哧挠头皮,两眼贼贼地巡视着四周,说,要么将书藏在我家小棚子里?我说,你家和我家都不安全!老季说,藏外面又有雨淋。在幻象里寻求生存的招子图的就是那个不可知的理想。在这提心吊胆濒临绝望的一瞬间,我脑里闪现了我家那破败的祠堂。我说出之后,老季说也不一定万无一失。我说,现在没有安全岛,听天由命!后来的事实证明我选择对了,我一直为自己偶然的妙想沾沾自喜。夜里雨势小下来,我召集百成和几位小伙子分别将书用塑料袋包起来,悄悄运进我家祠堂。最后锁门的时候,我又为祖先上了三炷香火祈求老祖显灵保佑我们。后半夜回到家里,我连湿漉漉的衣服都脱不下来,脑袋痛得厉害,低头看见湿漉漉的两个裤腿被殷红的血水浸透了,看见血当下就昏倒了,是早晨来的那拨儿搜查黄书的人将我惊醒。我换好衣服之后,羞答答地站在堂屋接受他们的审问。我啥也听不进去,眼前装着我们罪过的祠堂压得我气喘吁吁。日子咋把我推到这步田地?
我啥也没说,我要上大学。
书商老赖取书的那个夜晚,我和老季在饭馆里喝醉了酒。老赖酒量真大,满杯满瓶地喝白酒一下子将我们灌醉了。老季也是一斤开外,边喝边荤素夹杂地唱野歌,唱得我心里一动一动地不好意思。老赖的大哥大频繁地响,响得老季烦了,一抡胳膊从酒桌上扫下去了。老赖汕皮汕脸地笑,这瘸东西真喝多啦!我劝老季别喝了,老季悠长了声腔说,我没多。我知道他心里积着怨恨。老赖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沓钞票递给老季说,老哥,这些钱算是这回合作的酬劳!一万五千块,秀子给他点点,好哥们儿勤算账!老季拿起钱在眼睛跟前晃了一圈儿,喉咙里发出噢呵噢呵的怪声。老季将钱往桌面一摔,吼,你他×小看我老季啦!老赖惊讶了,问,你嫌少?老季又吼,我不拿这鬼钱!都归你,喝,喝酒!老季颤颤抖抖端起白瓷海碗与老赖一碰,老赖笑脸劝说,你不拿钱,兄弟不喝这酒啦!老季憋了口气,晃晃脑袋说,你他×不喝,我也不喝!但有一句话,你给我记着,往后你小子再倒腾这鬼书,我废了你跟我做伴儿!老季说着,将酒碗啪地扣在自己的脑袋上,碗碎五片,酒水混合血水顺着面孔流下来,流到脖根处,老季依然瞪大眼睛挺着,一副无所顾忌的样子。我和老赖惊得不敢喘气。我放下筷子扑过去喊,老季你——老赖说,老哥别这样啊。老季说,你听见我的话啦?然后就将一线血酒舔进嘴里咂巴着说,记住,你老哥横竖一身,你老哥从不负天下人!老赖哆嗦着站起来,收起钱说,他喝多了,快送回去包扎包扎!然后扭身要走。我双手叉腰堵住老赖,说,赖经理,钱还是留下好!他不要我要!我们付出了,就该拿这钱!老赖扔下钱,悻悻而去。我推着老季回到书屋,发现老季的脑袋被血水泡得脱了形走了相,蓬头鬼一样狰狞。我一边拿温水擦着他的脑袋一边哭出了声说,你哩,往后再别喝酒了。劝归劝,我一个少女的心内漾动着一种情感,我敬佩老季的骨气!那些腿脚正常的男子汉们敢这么做吗?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迎来了酷热的六月。日子太快了,有些让人抓拿不住。我在六月一日的早晨就去书屋与老季告别。老季很早就起来等我呢,我看见办公桌上摆着红纸包,是我最后一个月的工资。老季今日心情挺好,脸上的阴郁之气没有了,整个脸相变得柔和生动了,只有脑顶上的疤痕还没褪色。老季递给我一千元红包之后,笑笑说,说走就走啦,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他笑着眼里的泪花花就扑闪开了。我鼻子也酸了,尽量不看他的眼睛说,再见啦,老季哥!等我高考完了就来看你!我说着脸颊一片火热,眼皮儿湿了。老季将脸久久埋在大掌里,没话了。我受不了了,扭转身说,老季哥,多保重,我走啦!老季说,你等等!然后从日记本里摸出一张存折给我,秀子,这是我为你存上的两万块钱,你的奖金,拿走吧!我怔怔地呆愣着。我知道这个存款里有老赖弄黄书的钱,问,是不是那笔钱?我在老季醒酒之后就将一万五千元给他了。老季摇头说,那是一万五,这是两万!两码事,干净的钱!我想了想说,你给我这么高的奖金?是别人你会给吗?老季被问愣了,不动声色地瞅着我。过了许久,他说,你要不拿,我先替你存着,户头是你米秀子,我支不出来的!对于别人我是挺抠儿的,因为你不一样!我问,为啥?老季说,因为你叫米秀子!我笑了,说,爹说过外财不富穷人命,该我的少一分不行,不该我得的得到是祸!这一千块工资够我复课用的了。我转了身,朝老季摆摆手。老季笑着嘟囔,这个丫头片子!我终于在太阳光里看到了老季的笑容。我带着书屋的气息走了。走在村巷里,我搜寻着天上的红雀,只有我们雪莲湾才有的红雀。日光温暖而饱满地涌进我的每一个汗毛孔,陡增了劲势。我不看村人的脸,别人的理解与否定,别人的赞赏和挖苦,都无碍于我。父亲推着自行车走,后车架上捆着我的铺盖卷和脸盆牙缸牙刷什么的。我跟在父亲身后,默默地走,出了村口听不见大海涛声了,我才将行李背在身上,坐在后车架上。父亲骑车时瘦高的身子一弯一弯地画弧,肩头颠动着刺眼的光泽。我想唱歌,父亲说不准唱。我不明白在一个这么美好的时刻为啥独独不准我歌唱。
我高考回村不久,在服装厂门口见到了翎子。我们都变了,我变得呆气了,翎子变得时髦了,但是我们相见依然是亲亲热热的。翎子身穿质地很好的白色连衣裙在我眼前就像一团虚幻的白影。由于是三伏天气,连大海都被热天蒸得鼓鼓涌涌哈欠连天。我们在傍晚时分边说边笑来到老河口,就觉得海风在耳边呼啸,浑身爽气许多。河口水流得慢了,在苍黄的落霞余晖里显得清瘦凝重。我们赤脚踩在暄软的泥滩里感到异常舒服。日头随着潮水退去老远,光亮浅弱起来。我们走累了,不由得找了块泥岗子坐下来。红雀又露面了,嘀嘀嗒嗒落满老滩觅食。红雀褐色脚杆浅浅地插进泥里,小爪子用力扒着冒泡的水窝儿盲目地啄着小虾。由于雀群的提示,我环顾四周,竟有趣地发现我和翎子又坐在了原来的泥岗子上。我们各自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一种淡淡的失落感缭绕在我的心间。我记得好久没看到落日了,高考前的每天时光都是那么紧迫。翎子问我考得咋样?我说马马虎虎吧。你呢?翎子不知怎么就带着自嘲的意味笑起来,我根本没报考,啥都忘了,就多个酒量。秀子姐,我多句嘴你别不爱听,我们的最终目标不是进城工作生活吗?告诉你,我过几天就进城工作啦!这不比上大学更直接吗?听说好多大学生都找不到称心工作呢。我呆呆地望着翎子,觉得翎子可怜,也很幸福。我说,那得先祝贺你哩。翎子得意地笑着,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进城后就结婚。她说话时从皮挎包里掏出精致漂亮的白色化妆盒不停地描眉涂口红。我好奇地瞪大眼睛问,你有心上人啦?咋早不告诉我?翎子说,你认识的,就我们厂长。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讷讷地说,张士臣?你,你成了第三者?翎子拿手拽着自己编的那种很流行的排骨辫,咯咯笑起来说,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啥第三者第四者的,反正他真心爱我,我也喜欢他,他在城里为我买了房,房产在我名下,给他前妻20万算协议离婚。你个书呆子,傻姐姐,是张士臣上赶着追的我。翎子说话声优美动听像唱歌似的,可我觉得她那么陌生。我说,张士臣比你大20多岁呀,你想过以后的日子吗?翎子说,你还老观念呢,如今城里姑娘傍大款,专找岁数大的,40多岁男人有种成熟美,有钱有事业,又知道疼人!我像听翎子背天书一样委实失去与她谈话的兴趣。前前后后才几个月的事,新生活将单纯老实的翎子冶炼成这般模样,日子太可怕了。我说翎子别跟我开玩笑。翎子拧眉拧眼地说,秀子姐,这都是真的。等你大学毕业,分到县城,我们又可以常见面啦,是不?我无言以对,怔怔征地看着翎子,越看心里越难受,一种很复杂的滋味自心底浸漫开来。我也变了,要是前些日子我会劈头盖脸骂她一顿。现在不会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谁也别强求谁。这个时候,我心里难受,鼻子酸酸的要哭,为了挺住,我忽地想起金凤出嫁那天翎子吟诵的诗——《彩色的鸟,在哪里飞翔?》。
我说,翎子还记得那首诗吗?翎子不屑地摇头说,我再也不记得那酸了吧唧的歪诗啦!想想当初多么可笑。我说,当初可笑?她说可笑,就一头扑在我怀里笑了。我抱着翎子陪她最后笑一回,笑着笑着我的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了。我们的笑声惊扰了觅食的红雀,红雀在黄昏时归巢了,翅膀扇动的呱嗒声分外地响,与村头暖融融的炊烟淡淡的饭香交融在一起。我凝望雀群,瞧见了远处卧在泥岗子上我家的祠堂,祠堂恰巧遮掩了不甘寂寞的落日。
翎子站起身说,秀子姐,我们走吧。
我说我要去我家祠堂看看,好久没去了。
翎子说,那我先走啦!
你走吧。我说。
结婚时给我当伴娘啊?
翎子喊一声就消失在河堤上了。
当伴娘?我能当伴娘吗?我自嘲地想。
我拿钥匙打开祠堂的门,发现里边堆着好些书,细瞧还是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我知道这阵子老季身体不好不进书了,父亲没了来钱的活儿受不了,与老赖就勾搭上了。父亲为了赎回醉蟹铺子啥也不忧了,他没文化,越没文化的人胆子越大,父亲眼里的书就像一筐筐白花花的鱼。他不管鱼的质量。我劝父亲不要跟老赖来往,谁知在我考试那段时间父亲瞒过老季跟老赖扯上了。我恨父亲。从前的好多规矩都不管用了,这世界说乱就乱,究竟什么地方出了毛病?父亲想过没有这样干下去非惹出大祸不可。我怕得一身冷汗都湿漉漉了,万一败露,我不仅搭进父亲,就连我和老季都跟着一勺烩了。怎么办?怎么办?我用怯懦而恍惚的眼神寻找着,魂儿都搅散了。我慌里慌张锁好白纸门,惴惴不安地退出祠堂,想去找老季讨个主意。我急急忙忙走下羊肠小道,在土坡底下猛抬头,竟看见老季坐在轮椅上看海。老季没有发现我,他专注而痴迷地看海。老季胡子拉碴的脸枯皱着,梭子形伤疤横在额头,眼骨窝像两口深潭。他病了,身体好一阵歹一阵,他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疲乏,只想坐着不动,永远面对着这片海湾。我站在不远处望着老季,心里默默祝愿老季身体尽快好起来。考完试一回村,老季还让我回书屋来。老季不批发书了,只是守摊儿进钱不易了,我没去,只是去看书帮他洗洗衣服。老季的日子比先前是大不一样了。天快黑得看不清人了,老季扭过身来发现我,就喊了句,秀子,你咋在这儿?我走过去说,我和翎子来这儿说话儿。老季叹息一声,说,翎子这丫头脂粉气太重,姿色有余而贤淑不足,她也就没啥发展啦!我故意说,翎子要结婚啦,要进城生活啦!老季淡淡地说,我知道,那次我住院就听医生说张士臣带翎子刮过宫,怕影响你复习才没跟你说。我无奈地笑笑,说了也没啥,我不在乎别人了,我再也不会从别人的故事里流下自己的泪水。老季擤擤鼻子说,我们秀子成熟啦!我从老季的脸上看见那边祠堂投过来的暗影,就又想起那件窝心的事,说,老季哥,我爹跟老赖又倒黄书呢,就放在祠堂里!我真怕,你说咋办哩?老季叹息一声怅怅地朝祠堂好一阵张望,眉心处胀出一块肉疙瘩。我沉不住气了,催问,咋办?我又说服不了爹!老季还是没说话,脸上平平静静的,掉转轮椅说,天不早啦,我们回去吧。我知道老季被病拿得没气力了,就不再逼他,默默地推着他回了书屋。
就在这天夜半,我家祠堂出事了。后半夜我睡实了,看船佬敲着铜锣来叫我父亲,说我家祠堂着火了。父亲叫醒我,让我叫着大姐大姐夫带着水桶去海边。我和大姐大姐夫赶到祠堂的时候,祠堂的火烧得正烈,已经没得救了。房顶轰然倒塌下来,火舌舔着夜空越烧越旺,焦化的檩条嗞嗞地流着油点子,加上海风促燃,灰黑的纸灰片子被吹到半空中,漫天弥散。救火的村人袖手愣着,映红一片花嗒嗒的脸。父亲双腿一软,身架一塌,跌坐在泥岗子上抽抽噎噎地哭了,我的书哇!父亲知道他的这个营生算是干到头了。我替父亲难过,但心里却异常轻松。让我疑惑的是这火是怎么着起的呢?傍天亮了,大姐将瘫软的父亲架走了。我望着焦黑如炭的废墟,有许多东西俱到眼底来。我守护现场等待乡治安助理来。我在泥岗坡转悠着寻找人为痕迹。我在小道上发现拖痕和少许血迹,往下移,竟然在泥坎子上发现一个红纸鹤。我心怦然大动,拾起红纸鹤,就啥都明白了。我急忙将红纸鹤装起来,拿脚将拖痕和血迹抹掉了。乡治安助理没查出啥来,我父亲和老赖又不敢死追,大火事件就不了了之了。我见到老季的时候,又是在乡医院的病**,我怕他有啥想法就没捅透这一层,只是在内心里深深地感激他。我亲手为老季做了两只醉蟹送到医院里,老季高兴地吃起来。也不知是我的智商不高还是命运在故意捉弄我,高考分数下来了,我的考分虽然比去年涨了50分,可分数段儿也长了,我又进了省高校自费生分数段。县招生办的老师说,进省外贸学院是可以的,每年6000元,三年下来得18000元。我又走回了原路。也不知这情况是怎么传到老季耳朵里的,我那天去医院看老季,老季见面就笑呵呵地说,祝贺你,省外贸学院的大学生。我自愧地红了脸,喃喃说,怕是天上扭秧歌空欢喜呢。老季慢慢从身上摸出笔记本,抖出那个存折,久久地看着我的脸说,秀子,存折拿走吧,这回你无法拒绝我了。我问,因为我急需钱?老季摇摇头说,不,这是我赔偿你家祠堂的损失费,2万块。我接过存折,拿手指狠狠地刮了他的鼻子说,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这钱我收下啦!老季精瘦的脸上泛着笑意,说,你做梦也猜不到吧?我从兜里摸出那个沾了泥的红纸鹤,说,它早告诉我了。老季愣了愣,欲夺红纸鹤。我笑说,它太埋汰了,再给你做了新纸鹤。老季硬是从我手中夺过纸鹤放进笔记本说,我就喜欢这个。我紧紧抓住老季的手,哽咽着说,老季哥,这回我真的走远啦,愿这红纸鹤陪伴你,祝福你身体好起来。老季眼眶子一抖,落下泪来说,秀子,闯世界去吧,祝福你!我真眼热啊,我眼热正常人,更喜欢你们有知识的人。有文化的人就是有福的!老季说着就将手攥紧了,又说,秀子,这怕是我们最后一面啦!我不行啦,有感觉。我再也抑制不住满脸的泪水,扑到他的怀里,啜啜地说,你会好的!老天有眼呢,你是大好人……老季搂紧了我说,我有个请求,你能答应吗?我含泪点头。老季说,秀子,你把我当成你们家里人就知足了。你知道,我一直将自己当成你们米家人。你知道,年轻时我恋过你姐,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就在那时,后来我见到了你,你跟当时的你姐太像了,我简直分不开。你姐媚俗了,我愿你不再重复你姐的路。我每见到你,就想起过去的美好,我愿你飞,愿你幸福!你别误解我,千万别误解我!我将留下遗嘱,我死后遗产留给你,你无论在哪儿,都请你回来一趟,给我买个最好的骨灰盒,一装,送我回大海……我听不下去了,耸动着肩膀大声哭起来。我明了一切,明白了老季为啥对我好为啥过寒食日。哭归哭,话说到这份上够感人的,我当时觉得老季病得没那么严重,我问过医生,医生也拿不准,说这是特殊病例。我多次请求老季转院治疗,老季都死活不允,他人面冷得像冰坨子,拿心拿血都暖不过来。
八月中旬,老季确实不行了,经常昏迷,鼻头都烂了,胡子脱落殆尽,下身烂得一块一块掉皮,面皮渐渐松垮,暴起一层褐色灰屑。起灰了!我说。我急忙去喊医生,在过道里就听老季叫了一声,我回头赶来,看见老季肚子猛地向上一挺就不行了。我双耳轰鸣,喉咙哽咽,泪水不知何时就涌盖了满面。百成赶来抱着老季的脖子哭得疹人,他说咱哥俩儿还差一盘棋哪!我看见老季苍白的面容十分安详。送葬的那天,村里来了好多人,特别是那些常下棋打台球和爱看书的渔人站满了一街筒子。人们都落泪了,都说老季命苦,老季人缘不错哩。我将老季的骨灰盒捧回书屋,让父亲开船送归大海。百成死活不依,抱着骨灰哭了一通,然后就在书屋他们下棋的地方坐下来,摆好棋盘,旁边放一瓶老酒和一盘花生豆,点燃了几张土黄色的火纸。百成喝着酒摆弄棋子,说,走棋呀老季哥!然后就洒了祭地酒,将一个棋子扔进火堆。又说一句,走棋呀老季哥!就又洒一盅酒,往火堆里扔一个棋子。我看不下去了,急忙把脸扭向一边。正是黄昏涨潮的时候,远海的日头正摇摇西坠,落日投向老河道上竟是一溜白光,使那弯弯的河道看起来像块长长的孝布。出海的渔船正在拢滩,船上渔人听说老季死了,都情不自禁地将白帆落至一半,鸣笛给老季表示一下哀悼。一船响了,好多船都跟着来,一时间就有沉闷悲凉的笛声在海湾上空悠悠不绝。
一晃儿我就开学了。临走前父亲逼我交出老季存到我名下的三万块钱。书屋由百成接过来我没说啥。所有遗产就是这三万存款,原本是四万多,老季住院花去一万多。父亲整日丢了魂儿似的在海边溜达,望着海水都像是浮动着一包包的书,父亲的精神垮了,啥活儿也干不下去了,醉蟹铺的事也不再提了,终日坐在老船上瞄着远海愣神。对于父亲的变化,我心里十分难过,是我害了他还是书害了他?活活是一笔糊涂账呢。我没有把钱交给父亲。我说是老季的钱谁也不能动。父亲说,你那么伺候他就该归你,媳妇该咋样?我无言以对。眼下我就要走进省城的学堂了,心情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昨晚翎子和几位同学们欢送我,我就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得到了,却啥味道也没有了。细细想来,老季的钱沉甸甸地压心,我怎么花老季的钱呢?夜里做梦的时候老季远远地朝我笑呢。第二天早上,老赖开车过来找我要钱,说老季活着的时候还欠他书款。我问多少,老赖说有三万。我料想他准是知道了。老赖还说他一直怀疑是老季烧了他的书,从这理儿上推一推也该将钱还他。因为这场过节儿,父亲跟老赖闹僵了,两人争吵得十分激烈。我像看演皮影戏似的瞧着他们,没有说话,悄悄去了乡政府找到文教助理。我将三万元存款捐给了希望工程,落款署名是老季。我替老季签名时,乡文化助理说,你写大名。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他大名,叫老季叫惯了。乡文教助理说,这么大数额捐资能选上县政协委员,叫他自己来。我说,他死了。在场的人们都愣住了。从乡政府回到家里,日头升到房顶了,房顶的红雀渐渐稠密起来,满眼一片碎红。我进屋见老赖还没走,理也不理他背起行李和大书包就往外走,说,爹,送我去汽车站。父亲嗯了一声站起来,眼里终于潮湿起来。老赖说,跟我们车去县城火车站吧,那里有发省城的车。我说跟你车就跟你车。我上了老赖经常拉书的那辆双排汽车,告别了故乡小村。拐下河堤的一刹那间,我瞥见了白蘑菇似的小书屋屋顶,心腔一热,眼泪就下来了。快到县城的时候,天都黑下来,老赖忽然停住车,以泡妞时的贼态和甜言蜜语说,秀子姑娘,把存折给我吧!我们以后还合作嘛!我看不清他的脸,淡淡地说,给你!然后就将乡文教助理开的收据递给老赖。老赖接过一看就变了脸,说,你下车!我背起行李毫不犹豫地下了车。走到汽车如流的公路上,我发觉自己有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夜色渐渐浓稠起来,夜风将我的长发高高地吹扬起来。不远处,城市的灯影涂抹出浓浓的韵味,城市的噪声又在夜光的搅拌中浮起,五花八门的商店、饭店、发廊都十分清晰地走到我眼前来了。
我双唇颤动,可城市听不见我倾诉。
其实市中心离我还很遥远,眼下走的是郊区。可是我是从雪莲湾来的,渔人从不把遥远,看成遥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