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行宫。
杨侑当然没死,只是当场昏迷了。主公落马,生死不明,闵崇文心头大震,贼军亦是惊慌无措,宛如一盘散沙,全线崩溃,本来就一边倒的战局越发一边倒,不过两刻多钟就落下帷幕,结果也可想而知。
捉鳖计划顺利完成,三只坏鳖全部落网,接下来的事就容易多了。夹道清出来,李世民等人终于在天黑前返回行宫。
与长孙氏站在一起,握着她的手,李世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定:“今日辛苦你了。”
“妾这边并无多大波动,杨妃一早将事情告知,二哥离开前已处处安排妥帖,不过是照计划抓人而已。没有杨妃的配合,宋清与拾翠根本近不了妾的身。倒是二哥,接连两场大战才是真的辛苦。”
李世民张开双手,一边任由长孙氏服侍着脱掉铠甲,一边轻笑:“与以往的战役相比,今日这两场算什么,无论规模还是对手在我人生所经历的诸多战役中都排不上号。
“这些年天下太平,我也许久不动了,这回就当活动活动,陪承乾玩玩。承乾难得遇上这种场面,正该让他经历一回,体验体验。”
说到此,李世民眼中浮现点点笑意:“承乾长大了。今次之事,从头到尾都是承乾布局,每一步都是他精心设计,我不过是下了几道旨意,令众人配合而已。咱们承乾啊,能当大任了。”
对于这个儿子,李世民是相当满意,骄傲自傲,并以之为荣。他逡巡一圈:“承乾呢?怎么回了行宫就没见他人影?”
刚想唤人问一问,长孙氏便说:“去地牢了。”
如今地牢里关着的是谁?当然是刚入住的“新客”。
李世民顿住,瞬间明白了李承乾的目的:“他怎地这般心急?今儿折腾一整天,不嫌累吗?”
“约莫是为了恪儿,当初之事有些东西总要问清楚的,否则恪儿心中始终不安。这孩子,这阵子确实为难他了。二哥可要过去看看?”
李世民微微蹙起眉头,终归是站了起来,事关他的子嗣血脉,当然要去看看。就在这时,内侍匆匆来见:“圣人,派去并州的人回来了。”
并州?
李世民眸光一闪,立时道:“宣!”
***
地牢。
高宝珍狼狈坐在角落,闭目不语,神色颓败。高宝珠却想了许多,思绪千回百转,李承乾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明明是她们的计划,可在她们之后却还有一群人行动?更甚至……
高宝珠将目光投向对面牢房的杨侑:“你与李唐的人对垒之时曾说连高句丽都算计了进去,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侑受伤不轻,很是没什么精神,听闻此话,淡淡瞄了她一眼,不做理会,偏过头又是一阵剧烈咳嗽。一旁同被关押的闵崇文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别说药,就是想给对方倒杯水都不能。牢中什么都没有,他们身上的东西也尽数被搜了去。
“我虽被俘,但你那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你说!”
“我问你话呢,你哑巴了不成!”
句句逼问,不肯停歇。原本就不舒服的杨侑眉宇蹙起,被吵得脑仁疼痛。闵崇文看了杨侑一眼,心疼主公,转身冷眉怒视高宝珠:“你不是都已经猜到了吗,何必再问!”
高宝珠浑身一颤:“不……不可能。”
闵崇文轻嗤:“有何不可能?你以为弄出一个天马下凡送箴言的祥瑞就能轻松让李世民李承乾入局?你当李世民李承乾是什么人?
“祥瑞来得如此突然,议论之声甚嚣尘上,你觉得数年前有一回天降神鸟,这回他们就会欣然接受,毫不怀疑吗?”
高宝珠面色一变,这点她们并非没有想过,甚至商量过,如果李世民不信,那便再造个更大的事迹出来,让李世民不论信与不信,都得前去查看。可后来祥瑞之事进展十分顺利……
闵崇文冷哼:“你以为祥瑞之事为何能进展顺利?若没有我们在背后助力,单凭你们,能达到这个效果吗?”
只是如今看来,必然不只他们的助力,还有李唐的手笔。
想到此,闵崇文神色微变。
高宝珠身子晃了晃:“你们担心天马祥瑞会引来李唐怀疑,便让我们来当这个幌子。如此,李唐若是没怀疑,我们得逞,你们可坐收渔翁之利;李唐若是怀疑,查到的也是我们。
“有我们挡在前面,不但可以帮你们消耗李唐的兵力,还能够蒙蔽李唐的认知。于他们而言,一旦我们被抓,便代表以祥瑞手段布局的人已经落网,事情了结,此地也就安全了。他们会放松戒备,绝不会想到后面还有一只黄雀在。”
闵崇文坦然承认:“不错,这确实是我们设定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计。我们确实利用了你们,但你们也不必觉得吃亏。毕竟你们想让李世民与李承乾死,这点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换个角度想,我们也是在帮你们,不是吗?”
帮她们?呵。
高宝珠深吸一口气:“林溪也是你们的人?”
“对。”
“所以我们当初营救林溪是你们设计好的一出戏;林溪说我们对她有大恩要跟在我们身边服侍也是一出戏;甚至这些年她的一些言行,包括谈论起过往时总是透出几分希冀,说宁可家中不曾过继,自己来做掌权人的话也是有意为之,全是你们授意?哈,哈哈……”
高宝珠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悲恸。
角落里,一直不曾言语的高宝珍终于开口:“宝珠,我们错了。我们以为自己总算做了一回执棋人,谁知始终都是别人的棋子,从来没有离开过棋盘。更荒谬的是,我们想要做执棋人的思想与念头,都是经由她人引导与灌输的结果。”
高宝珠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事实就是如此残忍。事败之时,她们被俘虏,姐姐都没有这般颓唐过,可偏偏在杨侑出现之后,姐姐好似失去了所有精神气,宛如行尸走肉,原来姐姐早就猜到了。
咚。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掩面而泣。
吱呀——
柴门开合,李承乾步入地牢,淡淡瞄了高宝珠姐妹一眼,但见二人眼神呆滞,生气全无,再感受地牢里的气氛,大约就猜到是什么情况了,不枉他将这些人关在一起。
他抬了抬下巴,自有下人进来,将高氏姐妹俩带出去。杨侑挪动了下身体,寻了个较为舒服的坐姿,抬眸看向李承乾:“没想到我等都已成阶下囚了,还能劳动太子大驾。”
李承乾眯眼:“我来送你一份大礼。”
他双掌拍击,随侍拖着一人入内,粗鲁地扔入杨侑隔壁的地牢。
杨侑与闵崇文瞳孔萎缩。
那人正是李恪。此刻他闭着眼睛,昏迷不醒,头发糟乱,衣衫上有许多鞭痕与血迹,脸上亦是如此,很明显经历过严刑。
杨侑心绪大恸,气血上涌,再次剧烈咳嗽起来,他恶狠狠看向李承乾:“你……你们都知道了?这是你干的!”
李承乾好不避讳:“是。”
“你……你既然得知真相,便该知道那个孩子在我手里,你便不……”
“那又如何?”
杨侑哑然。是啊。那又如何。一个庶出的兄弟,李承乾怎会在意,李世民又怎会在意。换位思考,若是自己,若在意吗?那必然是不会的。杨侑闭上眼睛,不再多言。
李承乾发出一声讥嘲:“此前为了不打草惊蛇,自然不能动他。但你以为我们会放任不管吗?他的一举一动皆在我们掌握之中,你竟还妄想让他下药?”
他的目光冷冷扫向李恪,“不管怎么样,我们李家总归养了他十二年,没想到竟养出一只白眼狼,不思报答,反而恩将仇报!
“我好几次想要动手都忍了下来,就是怕坏了计划。毕竟虽知道了你们的阴谋,可若是贸然出动,以你的狡诈,当年都能假死脱身,现今也不一定能百分百抓到你。便是抓到了你,也没有十足把握抓到你的全部随众。
“你们隐藏多年,在大唐暗中密谋,搅风搅雨,用心险恶。既然要出击,就要将你们全引出来,一网打尽,一个不留,否则只会留下隐患。幸好现在一切落定,事情结局。那么也就不必留着他,还得跟他演好兄弟的戏码了。”
李承乾再次看向杨侑:“知道你想见他,我现在给你带过来,不用太感谢我。”
感谢?杨侑面色铁青,满脸愤恨,再观李恪的惨状,两只眼睛泛出血色,身子晃了晃,差点没摔倒,幸亏闵崇文扶住他:“主公,至少……至少这说明小郎君没有背叛我们。我们会败,不是因为小郎君。”
是啊,至少不是亲儿子捅刀,这或许是杨侑谨慎的安慰。可他心底却越发苦涩:“是啊,不是他。”
可不是他又是谁?答案呼之欲出。
李承乾挑眉:“没错,是宋清。他一直在配合我们,包括山峰之上的一应行动。阿耶答应了,事成之后会让他平步青云。跟着你谋反,即便成功,得到的也不过是个不错的官位,而如今他轻松就能拥有,还不必承担那么大的风险,何乐而不为。”
杨侑摇头:“宋清是我的奶兄弟,是我一手培养,我很了解他,他绝不会为了高官厚禄出卖我。”
“如果仅仅只是高官厚禄自然不会,可如果他还得知是你杀了他娘呢?”
杨侑顿住:“什么意思?”
“杨侑,你想出调包计,把自己的孩子换到我李家,这等事情关联甚大。你容不得半点差错,连宅子里买来的那些不知情仆婢你都不会放过,如何会留下宋清生母这个执行者的活口?当年宅子那场大火就是最好的证明。”
杨侑蹙眉:“胡说八道!火是乳娘自己放的,同我有什么干系!我确实要灭口,但我没想让乳娘死。”
李承乾嗤笑:“她是一个母亲,还是一个十分疼爱儿子的母亲,远方有儿子等她归家,她会不顾一切赴死?你觉得可能吗?”
“为何不可能?”闵崇文怒道,“我们都受恩于元德太子,便是受恩于主公。只要主公需要,我们人人都可为主公赴死。宋乳娘会,我亦会。
“当年之事是我一手操办。那位侍妾快要生产的时候,宋乳娘传信给我,是我寻了个刚出生的死婴亲手交给她,让她用这个孩子蒙蔽宅子里的人,如此她才能顺利将小郎君带出来送入寺院进行调换。
“彼时,我就同她说了,调换成功后,我会在她回程的路上接应,把公主的孩子带走。同时叮嘱她,让她照常回去宅子,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安抚住宅中众人,切莫让人发现端倪。
“我还说了,主公已经安排好一切。晚上我们会派人前去灭口,她可以跟我们一起走,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副尸体来代替她。
“但她拒绝了。是她自己拒绝的。她说准备好的尸体与她必然有不同,不一定能瞒得过李唐。主公的计划进行到这一步,万万不能出纰漏。
“她当时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她说她会为主公做最后一件事,帮助主公顺利完成计划,但盼主公日后夙愿得偿,亦请主公善待宋清。”
闵崇文看向李承乾,神色坚定:“你可以不懂我们的忠诚,但不能亵渎我们的忠诚。我们的性命是元德太子所救,自然会效力与他,护住他的血脉,生生世世,死而后已。”
他说得“正义凛然”,可李承乾的关注点却全然不在他的“誓词”上,而在于他说的那句,带了个刚出生的死婴去给乳娘用以蒙蔽宅中众人。
他眸光闪了闪,这点于他此前猜想对上了。
杨侑上前一步,缓缓摇头:“不对!宋清不可能信你的一面之词。他绝不是你说什么就信什么的人。他……你……”
杨侑睁大眼睛:“是你!是你们!你们从中作梗,伪造证据蒙骗宋清,从而策反他,对不对!不,宋清应该也不会轻易被这种证据糊弄,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李承乾不置可否,继续道:“你可知,宋乳娘曾对宋清说过,让他安心离开,到安全的地方去,她随后会跟他会合。还答应了他许多要求,承诺一定做到。”
杨侑怔住,闵崇文怒不可遏:“那不过是一个母亲安慰自己孩子,为了让孩子安心离开险地的话。宋清当真了?
“所以他看到你给的证据,想到他娘的话,觉得他娘不会抛弃他,不会不顾一切自杀,便信了你们,觉得是主公灭口?这个混账!怎能这般轻易中了你们的奸计!”
“你们以为那只是一个母亲为了让孩子安心的安慰之语?”李承乾眼睫轻颤,“若不是呢?”
杨侑闵崇文尽皆愣神。
李承乾看向闵崇文:“你说当时宋乳娘以存了为你主公的大业赴死之意。但在这之前呢?宋乳娘的这种想法,在此之前可有透露过半分吗?”
杨侑闵崇文忽视一眼,蹙起眉头。
虽没有回答,这个神情已李承乾了然:“她此前没有透露过半分,甚至处处想着等事情办完去跟儿子会合,可偏偏等到事情办完之际,她生出了死志,想用自己的死来堵住所有的缺漏,为你们规避掉暴露的风险?
“你们有没有想过,她或许确实一开始没想着要死,是中间发生了一些事情,一些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事情,导致她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
闵崇文喉头颤动:“就算发生了意外之外的事情,也大可以跟我们说,为何不说。”
“是啊,为何不说呢?到底是什么事让她不能说,不敢说?”
李承乾眨眨眼睛,目视杨侑,再接再厉,发出致命一击,“当年为了留后,你找了十几个女人,其中七个有孕。五个三月内流产,一个五月上胎死腹中,唯余一人撑到生产。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杨侑闵崇文眸光震动,万千思绪划过,无数可能刹那浮现,心头掀起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