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不吭声的范仲淹突然开口。
“那么……神勇军当时就是这等情况?有人蛊惑,有人带头,随后那些将士就跟着去了?”
“正是。”
秦为看了赵祯一眼,说道:“这等事若是发生在别的军中,依旧会如此,甚至会造成更大的破坏。”
“他们的忠心可还在?”
吕夷简的问题大抵是替赵祯问出来的。
秦为提议道:“要不私服去看看?”
“好。”
神勇军中,都指挥使田言坐在大门里面一点,愁容满面的看着死气沉沉的营地。
从得知了朝中准备取消神勇军的番号开始,营中的将士们就开始鼓噪起来。可才开始鼓噪,有人就说当初就是大家不冷静,被叛逆蛊惑着出去,这才有了今日,于是营地里就成这模样。
死气沉沉!
他觉得自己也是死气沉沉的一个倒霉蛋。
在当今陛下继位之后,神勇军的将领们都被换了个遍,他就是从别的地方调过来的。本来调过来时他以为自己会有用武之地,可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取消军号之后他能去哪里?弄不好连他都在解甲归田的行列里。
这日子没发过了呀!
他只觉得浑身的郁气没地方消散,就起身拎住椅子,直接砸了出去。
这里是营房大门里一点的围墙后,椅子飞出去之后,就听到一声低喝:“保护陛下!”
呯!
椅子被砸了回来,不过却散架了,在空中就变成了零散状态。
呃!
陛下?
田言心中一个咯噔,然后冷笑道:“神勇军倒霉透顶了,陛下哪里会来这里?赶出去!”
守门的军士回头,面色苍白:“军主……是庞相。”
他不认识赵祯,但却认识庞籍。
“你这个瞎子!”
田言觉得军士是在侮辱自己的智商,就过去准备踹他一脚。
“陛下和宰辅们此刻哪有功夫来这里?你这个瞎子……你在羞辱某吗?”
他一脚踹去,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个男子负手站在左边,身边众星拱月般的站着一群老头……
我去!
他急忙收了脚,转身过来,瞬间就认出了这群人。
“见过……”田言的腿在打颤,刚想行礼,就被喝住了。
“住口!”
吕夷简冷冷的道:“不得泄露我等来此的消息。还有,开门!”
“开门!”
田言下意识的喊道,接着醒悟过来,亲自过去打开大门,侧身迎接。
“找几间静室。”
说话的人是秦为,他目光转动,指着出现的几个军士说道:“看好他们几个,不许去传任何话出去。”
这个处置极为妥当,赵祯微微点头,说道:“你如今处事也渐渐稳重,长进不小。”
“臣总不能白拿了俸禄不是。”
秦为一句话就噎住了宰辅们,合着你不白拿,我们就白拿了?
田言把自己议事的地方贡献了出来,随后秦为吩咐道:“叫些普通的军士来,就带到隔壁。”
稍后十余人被带到了隔壁,秦为问道:“陛下,让谁去问话?”
赵祯看了一眼众人,说道:“许茂则他们不认识,你去。”
许茂则先前被秦为坑了一把,差点被打死,此刻又得了这个苦差事,顿时觉得自己今日的运气不好之极,回头得去庙里烧几柱香。
“你就问他们若是被派去和西夏人交战,他们可愿去,可惧怕吗,还有忠心……”
秦为把需要提的问题说出来,赵祯和宰辅们听到都微微点头,这么问很好,叛逆是不会为国效命的。
许茂则过去了。
君臣在大堂里静静的等待着,吕夷简看了赵祯一眼,知道陛下来此不是心血**,更不是为了神勇军。
他来此的目的只是想知道军中的将士们在想些什么,对大宋,对他可忠心吗,这是帝王的思维模式,概莫能外。
“……若是让你去西北,和西夏人交战,可怕吗?”
“怕。”
第一个军士的回答让人失望,赵祯看看秦为,微微摇头,觉得神勇军真的是彻底烂透了。
“兄弟们都怕,可有临阵的兄弟说过,再多的害怕在列阵之后都消失了。”
“为何?”
“因为那是敌人。”
那个声音带着些激动,“敌人会杀戮,我们若是畏惧,就会被他们杀戮,随后城池陷落,那些百姓……小人的父母家人也会被那些敌人斩杀……或是沦为奴隶。想到这个,小人就没法怕,只能鼓起勇气去杀敌……而且,军中有句话,叫做你不杀敌,敌人就会杀你。躲不得,躲了就是自寻死路,躲的人死得最快。”
此刻的大宋军队还有些传统在,再过几十年,那真是文恬武嬉了。
军队完全成了摆设,什么传统……鱼肉军士才是传统。
那时候的军士哪还会管什么城池陷落,我先跑了再说,所以一国之衰弱,必定是从精神和文化开始。
赵祯微微点头,吕夷简等人也是如此,觉得这话极为朴素,却是至理。
“换个人来。”
里面一阵动静,随后换了个军士。
“若是让你去西北杀敌,和西夏人交战,可怕吗?”
“怕!”
“……”
“那……忠心呢?”
“忠心?什么忠心?”
赵祯面带怒色,吕夷简捧捧肚子,微不可查的叹息一声,连忠心都不知道,是该解散了。
“就是……对陛下的忠心。”
“这个小人知道的。”
那个声音多了些鲜活,“以前上面的将领老说对陛下要忠心耿耿,小人都记住了。只是记住是记住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喷血!
赵祯的面色多了可疑的红,看模样分明就是恼怒,连这个都不知道,这得多蠢啊!
“后来小人……上次听闻军侯说,他说忠心对每个人都不同,农户努力种地,不偷税就是忠心。商人好好经商,沟通南北,按时交税就是忠心……咱们武人的忠心就是平时努力操练,听从指挥。若是战时就奋勇杀敌……如此就是我们的忠心……”
里面沉寂了下去。
赵祯的眼睛很亮,他的嘴角微微翘起,指指里面。
庞籍心领神会的准备过去,可吕夷简却用和他那庞大的体型不相符的敏捷抢先一步。
卧槽你个老吕,这是武人的事,老夫是枢密使,此事正该是老夫的管辖范围,你抢……抢个屁啊!
庞籍气坏了,他看了赵祯一眼,可赵祯此刻只想知道那些话是谁说的,能说出这番话的将领,值得重用啊!
“老夫吕夷简。”
“小人……小人……见过相公。”
“老夫问你,那军侯是谁?”
“小人……是万商。”
“把万商叫来。”
“不错啊!”
赵祯心情愉悦的道:“我想着神勇军大概都废掉了,没想到竟然还有忠义之士,那些军士淳朴,却不乏血勇,不错。”
庞籍说道:“陛下,大宋开国近百年,从祖宗开始,皇室施恩于天下多年。百姓们虽然不懂大道理,可忠义却是知道的。”
“是啊!”
晏殊赞道:“那番话说的极好,农人种地、商人经商、武人奋勇杀敌就是忠心……陛下,这些人大多没读过书,若是说得晦涩他们怕是不懂,还是这等话管用,简单易懂。臣以为能说出这番话的那位军侯可大用。”
赵祯点头。
范仲淹笑道:“此人定然是专心于军中之事,所以才知道军士们的心思。以至于弄出了这番话来解释忠心。臣以为此人应当读过书,弄不好颇有些文采。”
“是啊!”
赵祯感慨的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这话我以前知道,但却觉得不大可能。今日听到这位武侯的话,我信了。”
他感慨万千,偏头却见秦为站在那里发呆。
“你大胆直言是忠信,如今你耗费心思让我知道了这些将士的心思,我知道该如何处置了。”
这话是夸赞。
晏殊干咳一声,说道:“臣当时只想着若不裁撤这些人恐生变故,却没仔细琢磨,今日被这么一说,臣也知道自己错了。还有,臣该在早些时候就知道这些的……陛下便可找些知道这些东西。”
刘娥在时,赵祯初期的处境可谓艰难。
若不是晏殊这些中心的臣子一直辅佐在侧,刘娥怕是真的会效仿吕武……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赵祯很满意晏殊的态度,更满意秦为的忠义。
宰辅们如今满意的不能再满意,将来朝堂之上若能有这么一个为国直言的宰辅,他们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可当初你们为何要站在他的对面?
如今赵祯反悔,宰辅们就坐蜡了。
当初咱们可都是同意裁撤神勇军的,只因这些人都是人精,他们太了解皇帝的心思了,所以无人为神勇军说话。
可现在呢?
赵祯改主意了,而且这个理由让他们无法反驳。
丢人啊!
所以晏殊才要放马后炮来遮羞。
赵祯笑道:“人孰无过?若非是秦为今日演示了一番人心,我也是迷糊的。先前那军侯的一番话更是让我知道了将士们在想些什么,今日没白来。”
作为一国之君,他想知道武人的心思,可却没办法去获取他们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