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不是个保守派的皇帝,相反他的雄心壮志一点不比其祖父的少。

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来讲,赵祯一朝比起爷爷、老爹不知强了多少。

可他依然免不了为人诟病的事情。

脾气太好了!

这话换个意思讲就是为人软弱。

按说皇帝不该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吗?

可赵祯却鲜有发怒的时候,哪怕是后来当众挨了郭皇后一巴掌,他也忍了一时之气。

更别提后来的曹皇后。

史说,有日深夜,沉睡中的赵祯蓦然惊醒,口口声声喊着说皇后刺驾。

结果就因为这一个梦,曹皇后被满朝文武忌惮了一辈子。

这样的帝王你说他强硬吗?

可他依旧不缺改革的决心。

若是不是当年赵祯力排众议,范仲淹的庆历新政恐就不可能会有开头。

那是一个文官当道文人横行的时代。

这话一点儿也不夸张。

那个时代的文人,他们真的可以做提笔即杀人!

想当年范仲淹迎头一刀,直挺挺地砍向了权贵阶层和官员阶层。

可最终他的改革并未成功,从而败走了青州。

那些权贵们露出凶狠的獠牙,直接将那些新政的官死得粉碎,以至于后来的王安石变法才刚开始,就受到了疯狂的反驳。

守旧派代表人物司马光,甚至比那些权贵的手段还要狠毒,直接将大宋一棍子敲死在了祖宗之法的脚下。

而如今新政尚未开始,改革也还处于萌芽期。

这一切都还来得及。

那些人都还在党派交锋中混沌着无法自拔。

所以当秦为提出以工代赈的时候,那些权贵们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内站出来反对。

不是他们认同,而是以工代赈并没有触及到他们的核心利益。

所以不到迫不得已,谁也不会先撕破脸。

而秦为现在就是在这层欲破不破的窗户纸上来回试探着。

他必须要拿捏好分寸,掌握好最恰当的时机。

老赵家的祖宗之法大多都是对官员们友善的,所以他们得到了历朝历代以来官员最优渥的待遇。

可饱暖思**欲。

这些拥有了荣耀和财富的权贵们并未得到满足,他们还想得到更多。

所以对于这种人来说,以利诱之才是最合适的手段。

……

大殿里的气氛有些凝滞。

君臣几人都在沉默着,他们是大宋最有权利的一群人,可此刻却生怕那句话说错了引发众怒。

就连张之白都没有给出明确的态度,只是犹豫着说道:“陛下,外面群情汹涌,说什么天子无德……要不,还是派人震慑一下吧。”

当年的大宋脊梁、仁宗一朝的干将,如今也被弄的有些心虚。

他们不是怕什么天狗食月,而是担心群情激奋之下,会有人趁虚而入。

或者说现在已经有人趁虚而入了。

可他们却没有什么强力的应对办法,所以张之白第一反应是妥协。

就是不管什么是非对错、鬼怪传说,现在咱们首要的任务是,把这些民论给压下去。

赵祯微微摇头道:“这事儿明显就是有人操控,朕若是出手,那就是认了这些污蔑的言论!那就是低头!低头不怕,可朕……没有错!”

政治者只会衡量得失,只有年轻人才会计较对错。

赵祯没错,这一点大家都清楚。

什么天狗食月,就算是有那也不是赵祯的问题,他才当皇帝几年啊!

可这事儿却是人心所向,总要有个人来背这口‘惹天之怒’的黑锅,赵祯是皇帝,他不背谁来背?

吕夷简的目光微不可查的瞟了下赵祯。

他心中有话,却要等个最好的时机。

现在赵祯气愤之余,也有些乱了方寸,毕竟民怨沸腾他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这个时候,吕夷简才幽幽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否……”

这话就是废品站里捡垃圾——纯纯的闲地慌。

我若是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了?

那恐怕要憋死你吧。

赵祯心中有些不满,语气也冷淡了许多,道:“爱卿有话直言。”

“自古天道皆有定数,王权更迭亦有先兆,百姓所言天怒也无非是担心神罚降世,这种事情历朝历代常有,而大多的应对之策无非就是帝王罪己或是祭天祈福,然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结果都是一样的……”

祈福和罪己是一个性质。

天象有异,帝王若没有罪,哪用得着祈福?

这还是废话……赵祯有些不耐烦了,人老了大多都会卖关子。

再简单的话也不能直接说出来,非要拐上十八个湾儿才行。

看没有得到陛下的反馈,吕夷简悻悻地低下眉,正色道:“臣以为,陛下不如效仿当年的唐太宗,罪己诏以安抚众人……”

连自己的宰辅都觉得朕错了吗?

赵祯有些失望的看了眼吕夷简,他有些悲伤。

自登基以来,他自问兢兢业业没敢有半分懈怠,可为何依旧得不到肯定。

满朝文武整天不是你这个错了,就是你那个错了。

好似在他们眼里,他这位年轻的皇帝一无是处,甚至还不如那些历代的昏君、暴君,是朕站得不够高吗?

可吕夷简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在喋喋不休着。

“陛下,若再等下去,待消息传到各地之后,怕是又会引发出不少纷争,到时候国家上下不安,这不是大宋之福啊!”

这话有些隐晦,但却是在暗示赵祯,要小心由此引发的党争。

皇帝不退步,臣子们自然要站队。

你说皇帝做得对,我说他做的不对,两边一争吵,弄不好就会旷日持久。

“或者……”

吕夷简看赵祯久久沉默着,自觉地时机成熟了,继续道:“先皇在世时,曾留下遗诏命太后垂帘执政……”

赵祯愣了。

你的意思是,要以太后的名义发这封罪己诏?

靠!

队列末尾的秦为终于动了。

他忍不住瞪了眼吕夷简的后背,眼中露出几分忌惮。

要说这朝堂谁的能力最强,那或许秦为不能一言而决,但若说是谁手段最狠,吕夷简当是其中翘楚。

幸好他们之间没有利益冲突。

否则秦为真的会考虑搞他老吕几次,这货太狠了,简直是刀刀飙血啊!

王臻和王尧臣也不由得皱了下眉,只是默契的没有开口。

这事儿轮不着他们出手,更不管他们的事儿。

老张会弄他的!

果然,张之白少有的情绪波动了,回头冷眸直视吕夷简。

那眸中的阴冷,饶是秦为与他也算共事了多次也没见过。

老张发飙了啊!

不过这事儿换做是谁都不能忍。

张之白这个宰辅说白了就是刘娥一手提拔上来的,他能力自不用说,可他能力压当初的张士逊位居首辅,这其中必然少不了刘娥的操纵。

这已经不是什么谋和,而是切切实实的站队了!

老张就是刘娥的人,铁杆儿的太后一党,而有他往下的一大批官员,也是忠实的太后拥趸者。

这些人本来一直处于沉寂的状态。

直到刘娥干掉了丁谓,挤走了李琦,又借手瓦解了张士逊的清流一派。

直到张之白一党逐渐崛起,这大宋政权才算是真正掌握在了刘娥手中。

只是天下人都知道太后志不在吕武,所以她可以容忍赵祯的挑衅,甚至对那些抨击他的朝臣视而不见。

这不是心胸宽广,而是一个掌权者必要的姿态。

可现在吕夷简竟准备撕破脸了,这是觉得赵祯日渐掌权,张士逊一党又被瓦解了,所以……

你认为时机成熟了吗?

在场除了张之白,王尧臣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在此之前,他也是被刘娥一手提拔上来的,而且还是在真宗活着的时候,就被她升上来做了三司使。

也算是知遇之恩了吧?

且不说王尧臣会不会成为太后一党,就只是这份知遇的恩情,依着王尧臣的性子来看,他是绝对不会任由吕夷简如此攻讦刘娥的。

这是底线!

做人做事儿都要有底线,虽说恩情是恩情,政见是政见。

可现如今的刘娥并未做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啊!

你说她妄图改朝换代了?

还是她蓄意架空赵祯了?

都没有!既然都没有,你吕夷简这么做,是不是就太过分了。

这已经不是夺权这么简单了,这是想要把刘娥钉死在耻辱柱上啊!

“陛下!太后贵为国母,此诏书万不可轻下,否则国本动**,朝堂不安!”

张之白一贯的风格就是不说废话。

他甚至都懒得去和吕夷简掰扯。

只是言语中带着警告小皇帝的愈味。

你老娘这些年对你不错吧?

你若就这么把你娘给卖了,那些朝臣会不会因此凉了心?太后一党人数不少,他们会不会心生兔死狐悲之感?

若是再把刘娥惹怒了,你小皇帝的这点儿手段够看吗!

到时候定会引发朝野内爆炸性的争锋,不论输赢都是对大宋朝堂的一次毁灭性的危害。

你确定想好了吗?!

赵祯的势力很少,除了秦为和几个忠心的,他几乎组织不起来什么大规模的阵仗。

那些朝臣看似喊得欢,整日嘴上说着什么要太后还政于朝。

但赵祯也不傻,他知道这些人忠心他是假,想以此搬到太后获取利益才是真。

所以这场仗他打不起。

而且也没必要!

“陛下,太后执政以来国内安泰祥宁,若因此罪己,实在于情不义,于理不合!”

大家都在沉默中交锋,在看不见的地方厮杀。

谁都能说这话,可谁也没想到,这话却是秦为说出来的。

秦为却理所当然的站了出来,正色道:“陛下,太后日益年迈,国中大事小情也在慢慢的交付于您,这个时候让太后下罪己诏,天下人恐怕不会贺喜,只会说您……”

在听到秦为的这句话时,赵祯的脸色明显变化了一下。

很难看,就像冬天里的冻萝卜。

可听到秦为的第二句话,赵祯的脸色又缓和了不少。

是啊!

若贸然逼太后下罪己诏,这事儿看似跟他撇清了关系。

可说到底是母子一体,百姓会怎样他?

出了事儿让老娘背锅——这是不孝啊!

按照秦为的说法,若真要下这份罪己诏,赵祯宁可自己受了这份屈辱,也绝不能转嫁到刘娥身上。

赵祯板着脸道:“朕……诸卿各自退下。”

陛下不高兴了,宰辅们交换个眼色,彼此心中有数。

此事得缓缓,别逼的陛下下不来台。

连续两次被驳回了观点,吕夷简面色依旧,只是悄悄看了眼秦为,眼神好似在说:“你可是小皇帝的心腹,既然你有本事驳回了我的建议,那你就说说你的办法……你不是早就想动这祖宗之法了吗?现在那些人出手了,你呢?可敢一战!”

正在溜号秦为一下子就看懂了吕夷简的眼神。

这算是心有灵犀吗?

秦为心中恶趣味了一下,接着叫住了众人:“陛下!”

然后他就站了出来。

吕夷简捂嘴低头,心想这少年竟然真的要出去辩驳了吗。

那是天意啊!

你又能如何?难道还能堵住这天下百姓的悠悠众口吗。

“陛下,臣有话说。”

赵祯刚起身,精神有些萎靡的看了秦为一眼,说道:“此事容朕再想想。”

他每次与宰辅们论政都会传召秦为一起来,不过是有意想培养他而已。

至于出谋划策……这人虽有些聪明和手腕,毕竟太年轻了些,还不足抗衡那些老狐狸。

这是提携,也是关爱。

他不想秦为每次都是赤膊上阵。

这样的举动看似很壮烈,可一不小心就会真的壮烈。

所以赵祯用眼神告诉了秦为。

算了,咱们目前还斗不过那些老逼登,再等等吧……等朕掌了权,咱们新账老账一起跟他们算!

可秦为现在却准备要入戏了。

这人……真是让人头痛啊!

他从来就不知道怕的吗?

张之白也是满腹心事的站定了,他也觉得此事不可急切处置。

尤其是听了吕夷简今日的一番话后,张之白更明确了。

看来这帝后相争的戏码又要再一次上演了。

更重要的是,他摸不清秦为想干什么。

就像刚才所有人都没想到,秦为会反驳吕夷简的建议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