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姜看了眼芮婵,知道她发火是有原因的。
此次出征,芮婵未能随行,被姬宁狠狠嘲笑了番,正憋着一肚子气,恰巧姬度又提出第二项主张,那就是整理登人册,为婚育改制做准备。
“像是婚育一体,他抢得到快,百十分户这样的烂摊子就扔给邑主,好人他来当,恶人邑主做!我就奇怪了,四哥到底怎么想的,这些分明都是四哥提出的,为何让姬度出了风头?”
芮婵口中的婚育一体,和百十分户皆是此次婚育改制的重点,目的是遏制地方氏族势力扩张,尤其是近几年,朝歌附近诸国小邑,有许多流民逃来周国,尤其是丰邑,新民数量快赶上旧民一半了。
远在岐周的姬旦,一早就觉察到了旧民新民之间可能产生的矛盾,故而很早就开始着手准备婚育改制,此番姬度前来丰邑,姬旦到也大方,将这桩功劳拱手让给了姬度。
“阿婵,你觉着婚育一体是好事?我听说有不少女子反对的。”
一句话引开了芮婵的注意力,芮婵也不生气了,脸上忽而浮起笑容,“不瞒邑主,本来我吧,也是反对的,对女子而言,总得来说,还是婚育分离更有利,可静姐姐说,事情压根不是我想的那么回事。”
“哦?”
芮婵正色起来,颇有几分散宜静的影子,“我且问邑主,眼下孩子归谁是怎么定的?”
“成婚有嫁赘,嫁者归父族,赘者归母族,不嫁不赘者,端看谁家出力多,通常而言,多半是归母族,父族想要孩子,就得看母族的意愿,以及出得起什么样的筹码了,比如昔日涂山氏将大禹之子还给大禹,就是因为大禹称王,孩子有机会承袭王位。”
“是了,这就是女子反对婚育一体的原因了,一个氏族,只要有足够多的女子,就不愁人丁不兴旺,孩子愿不愿意给,全凭心意,如此一来,大族越来越大,小族越来越小。”
“一族兴衰到也不完全是由女子多少决定的,而是只要一个氏族足够强大,就能获取足够多的人,换而言之,就算这个族全是男子,也可以娶女子,养奴妾……”淑姜脑海里突然闪现出过往的几张面孔,神色不由黯了几分,“甚至……可以直接抢人。”
芮婵没留意到淑姜的伤感,自顾自兴奋道,“对对对,邑主,你就该和静姑娘聊,她也是这意思,我就是没记全,反正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既不能让男子太过吃亏,也不能让女子太过吃亏,再说都是血亲天伦,硬要分离,总是残忍了。”
“阿婵,这其实不是男女问题,是家族问题,最近有一起双嫁案,你可听说了?”
“听说了,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女子,简直是给天下女子抹黑。”
芮婵所言“不要脸女子”,是丰邑郊野旧民之女,名唤阿雨,因为家道中落而出嫁,结果收了两家彩礼,皆是丰邑新民,其中李家较为贫寒,陈家较为富裕,这个阿雨分明已经嫁给了李家,却在一个月后偷跑出李家,嫁去了陈家。
恰巧阿雨有了身孕,李家和陈家为此大打出手,差点闹出人命,姬度接手此案后,将阿雨一家暂时押在囹圄中,待小孩出生再做判决。
“所以,阿婵觉着,该罚阿雨?”
经淑姜一提醒,芮婵有些反应过来了,“邑主的意思是……该罚阿雨的父母?”
“不是我的意思,是事实本该如此,一家一族之内,谁权力越大,谁担的责任也就越大,阿雨的父母之所以这样卖女儿,一是贪婪,二是氏族凋零,再往前追溯,之所以凋零,就是因为渐渐被强族吞并,这家人反是成了强族的仆役,即便阿雨是女子,也无法通过桑林之会养育自己的孩子,因为他们家养不起,婚育分离的好处,说到底只有强族才享受得到,普通人家根本无福消受。”
淑姜说着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月妫,想起月妫在囹圄中含恨对自己说,若有母族庇护,何至于受尽欺凌,想着想着,前尘往事,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芮婵不知淑姜所想,嘟囔道,“邑主是可怜阿雨?她要是个小孩也就罢了,都十九了,难道还不知好歹,不会反抗?”
“要说我可怜她到也不假,但可怜不代表纵容,该罚的自不会少,只是一家一族,手握财富,能起号令的始终是家长、族长,阿雨自身是有问题,可就算没问题,也抵不住要卖女儿的家长,所以,婚育改制并非是要约束女子,而是约束那些不靠谱的家长、族长,至于那些不会乱来的家长,原本就会合理安排婚育,只是族与族之间,难免会相争,甚至走向吞并的极端,所以这次改制真正重要的还是百十分户。”
所谓百十分户,是一个笼统的说法。
十人以上的大家必须分户,百人以上的大族必须分族,当然,实际执行会有所调整,有些大家大族人多了本来也会自行分户分族,这原本就是一种习俗,可战争的预期,使得大族开始吞并小族,旧族借机吞并外来新族,这次婚育改制,就是针对这种情况,这也使得那些强族不满起淑姜来。
至于芮婵,最关心的还是女子的境况,“邑主,话是没错,但有些女子就是不愿成亲的,这真要生孩子……也没法管啊。”
“是没法管,所以关键还是在于百十分户,婚育一体只是倡导,并不强制,反正人多了就得分出去。”
“嗯,这到是,可我总觉得还不够,还缺些什么。”
“自然是不够的,出嫁女子无论怎样都是处于弱势,所以得对她们有所保护,对男子也需更加约束,尤其三月礼……多少都容易让女子受轻视,故而四弟提议,将三月礼纳入六礼中的请期,以官媒替代原本的巫媒,宣告乡邻,监察六礼,如此大家都体面。”
所谓六礼就是婚姻六礼,原本用于诸侯士卿之间,是在昏礼前举行的六步礼仪,诸如提亲、问名之类的,因为要推行婚育一体,姬旦特意将六礼简化,使之更适合平民使用。
其中请期是迎亲前的一个步骤,完全可将三月礼纳入其中,也可方便官媒监察。
“那这三个月中,若还有不着调的……”芮婵说到一半,突然领悟了什么,自问自答道,“哈,我知道了,先责罚不靠谱的家长,再责无良男女。”
淑姜莞尔一笑,“光是婚育改制还不够,还需彻田法相辅相成,再者,村落里的农户与邑落里的商户、工户又不同,总得来说礼仪法规,要尽量约束恶人,保护好人,使宵小不敢妄动,使好人不至于因为付出善意而吃亏。”
如淑姜所言,生存繁衍,看似简单之事,却是一家一国百年大计,不是随便一两套制度就能做好的,有了制度还要有能够遵守底线原则的上位者,而世道败坏往往就在底线一次又一次地突破中。
芮婵听着听着撑起了下巴,笑道,“二嫂,你就是大好人,婚育一体,最开心的是那些小家小族,百十分户,最记恨的是那些强族,还有那些反对你的女子根本不知道你对她们有多好。”
这样的阵仗也不是第一次了,淑姜很是淡然,“不是还有静姑娘明白我吗?”
然则,淑姜还是乐观了些,事情到了民间,往往又是另一套说辞,不知怎地,婚育一体就变成了要让女子强行嫁人,偏偏礼法制定非朝夕之事,需等战事过后从长计议,淑姜只好默默忍受着各种流言蜚语。
最令淑姜过意不去的是,散宜静遭她牵连,被许多女子斥为夫奴,毕节逃亡的事也被拿出来添油加醋说了番,还说散宜静生的儿子,其实不是散宜家的,是替毕节养着的。
芮婵气恼这些流言,却也无法同那些长舌妇一较高下。
好在前线很快传来消息,崇国大败!
这一消息,令周国上下暂时放下了争论。
此番,崇国不是败在兵力不够强盛,用民众的话来说,是败在天谴。
崇国多山,都城三面悬崖,一面通往朝歌,仰攻极为不易,通往朝歌的一面,随时可来援军和粮草,周军无法分兵阻截,可以说只要崇国不出都城,就可守到天荒地老。
而周军出兵也没赶上好日子,一路从阴雨连绵,走到大雨滂沱,还没摸到崇国的边,就不得不停歇下来,也正因如此,才躲过一劫。
谁能想到,崇国居然被洪水山泥所淹?
十数年间,为讨好朝歌,与黎侯、费氏争宠,崇国滥伐山木,荒废水利,尤其大坝年久失修,之前就有官员上奏大坝出现裂痕,崇虎却视而不见,直到这次大战,秋雨成灾,山洪爆发。
半个月后,丰邑郊外,迎接凯旋归来之人,淑姜莫名起了不安,一则守在北岸的姬发尚未回转,二则胜利来得太过容易,多少会让人膨胀,细观三军军容,似乎有些趾高气昂。
果不其然,就在召叔母主持完仪式后,三军忽而齐声高喊,“伐黎!伐黎!”
看着姬鲜在白马上,意气风发的样子,淑姜心中咯噔一下,彻底担心起姬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