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东渐!

大雍的王旗猎猎而东,自塞上出发,沿通原大道登直道,经九原大桥渡河,取关高阙,折转阴山,入雁门。

大军在雁门平整广阔的县道上疾奔,越善无,过平城,穿楼烦,趋句注,仅仅在马邑停留两日,便散作一十八路穿句注谷道出雍,直叩入赵境太原郡属。

一路风光,一路繁华!

扶苏绝非是幽居宫中的无能之主,可真如此番这样全方位地审视王境,于他而言却也是绝无仅有的特殊经历。

巡之以国,视之以境,行之以土,威之以民!

这一遭武装东巡,他历经河间、九原、云中、雁门,在大军急行的过程中几次离队,查访地方,得见了机耕农业、大河治防、水政利用、道路桥隘交通体系,以及牧区、矿区、工农、工商共建系统、物流输送及驿站体系、统合式亭坊协作等一系列雍境特有的运作模式。

基本上,以李恪为主导,墨家为主干所构建的雍政结构彻底在扶苏面前铺开了画卷。

唯有撼然!

才止区区几年而已,接受整个中原供养,一刻未放缓过发展脚步的大雍已与他印象之中的尘世完全不同。

在河间,他见到高耸的防堤与成萌的堤林,堤林中藏着平阔宽直的通原大道,再过叠翠,便是深藏于林间,尚未全部竣工的盘龙铁轨。

堤林再南便是干渠,宽达百步的主干渠分出无数支渠,向内延伸,没入到无垠的机耕阡陌。

同样是农田,此处与中原惯见的阡陌田畛全不相同,更大,更密,更葱郁,既望不见纵横交错的封埒与坎埂,也寻不到遍地劳作的百姓与耕畜。

此处是整个大雍乃至于整个天下对机关应用最充分的农耕区域,不仅在收播两忙以饕餮彻底代替了人畜之力,便是诸农辅业务,如脱、舂、浇、灌乃至织造,也全然引入了设置完备的墨行水力应用体系。

郡守陆衍应召而来,与扶苏田前奏对。

“河间农县建设最早,一应规划皆由相国指导所成。田亩栽粟、麦,不事他物。每冬向牧县购入畜粪养田,辅以三载一休,以杀荅术复地力。”

“为机耕计,塞上不栽桑麻,却以布锦为产。原料皆出于中原牧区,又因纺织工艺之差,各有精擅。塞上织锦,磴口纺毛,东胜捋麻,县中妇人俱以织事,男子亦有六成在坊,仅四成民力以务农常业。”

扶苏好奇道:“四成务农便可应对全郡农产?”

陆衍笑着点头:“河间繁盛,不下雁门,三县共籍民二十二万户,加上六万余牧户,总人口早过百五万,抵近二百万数。”

“不知不觉二百万,如此岂不是……”

“确如王上所思,塞上籍口于今春超过雁门与上,列雍境之首,放眼天下也仅次于内史,位在第二。”

怀着不知如何明言的复杂心绪,扶苏又来到云中。

雍境九郡,人口过半集中在南三郡,即河间、雁门、上郡,剩余六郡皆以畜牧为主,虽地大,总人口反不及南三郡。

这其中云中、九原是一类,北海、西海是一类,定北、河西又是一类。

云中有新老两地,虽皆牧区,但旧地还有些许城田,新地则几乎不见城池。

在高阙提前与扶苏会合的李左车和董翳一路相陪,结合云中时况,简单介绍两郡的情况。

“云中与九原近似,首在乃戍所与道路的营建,另有几处矿区繁荣,算是郡中工业集聚之处,新迁秦民也泰半安置于彼,不曾强行废牧改农之事。”

这种说法与扶苏自幼接触的耕战思维背道而驰,在李恪面前他问不清爽,如今身边皆臣子,他自然将心中之惑问了出来。

李左车浅笑:“王上,二郡土地贫瘠,不利耕作。改田虽非无有,却主要集中于官牧草场,以栽苜蓿为主,乃是牧业。”

“止不利耕作?”

董翳接口道:“九原近河,近两载正依照河间之法营建机耕,然北海、西海为基建之重,九原进展较缓,且相国之意,似也不愿九原如河间一般,全面开辟河北地。”

“何也?”

董翳苦笑无奈:“相国言,河间地已载民过甚,需养地力,不可涸泽而渔。”

扶苏摇了摇头:“恪总比我等凡胎想得深远,这或就是他着力营建西北二海的根由。”

“还有大湖。”李左车笑得畅意,“东胡孱弱,看似人多,却远不及匈奴耐战。这几年司马镇东打得他们叫苦不迭,不仅双手奉上了达赉、诺尔两大湖,连单于家的玉姝都送到镇东榻上了。”

扶苏亦大笑不止:“区区二十万死伤,连冰塞一战都赶不上。其性懦易驯,合该亡族。”

李左车点头道:“待明年,西北二海墨行体系构造完成,大雍可再养百万农口,再两年,待大河机耕建成,仅雍九郡便可承养千万农口,五百万牧民,何其壮阔!”

一行人下雁门,至平城,汇合陈旦。扶苏登关而望,见城外密布流民,不由愕然。

他问赶来迎驾的郡守卫迟:“迟卿,民为国本,何以拒民?”

卫迟擦着额头的冷汗小声辩解:“上将军书令,命雁门疏通句注移民,以便大军通行。故这些日一应人力皆往句注,平城人手不敷,才至拥堵。”

扶苏愣了一愣:“放民入关之事亦需人力?”

卫迟一脸苦意道:“王上,赵地打成一锅粥,兵匪肆虐,民不聊生。尤其是敖仓事后,几家乱兵皆涸尽民力,赵民纷纷逃往大雍,皆要经由平城、句注、楼烦三关,雁门何能啊!”

“赵民皆逃?”扶苏想了想,面色大变,“莫非是恪所说之移民潮?”

卫迟只能点头。

“禀王上,短短半载,大雍册籍五十万户,多发北六郡安居。相国说,雍境的设计人口为农百万户,牧百万户,如今牧籍与归夷相合不过八十万户,尤有余力,农籍却早超至百三十万户。限行之令乃相府所达,臣唯有依令而行。”

扶苏脸色有些难看:“皆我大秦子民,饱受兵苦,何以拒之?”

卫迟赶紧说:“王上误解了!”

“误解?”

“此拒非彼拒也。上月相国召臣往塞上面授,言明自令达之日,雍境不再授农以常籍,暨工、商、学、牧皆可迁居,唯农籍只得年籍。”

“年籍又是何物?”

“年籍者,不授田宅,抽以居赋。年籍需一年一审,其审理之要便是纳结居赋,以待来年。”

扶苏眨巴一下眼:“不予田宅而取税赋,民以何存?”

“工、商、佣农、佣牧乃至参军皆可。新《户律》业已议定,凡上五者,皆由佣方担负居赋,且需与所佣宅食之便。如此一来,大雍可用其力,却不负其重。待外事平稳之后,这些流民也会逐步回迁,如此大雍才算安稳。”

“《户律》……”

扶苏忆了半晌,才忆起五月中旬,黄冲似是以相府司法的名义呈过一份新户律。

只是这两年新律颇多,而且那些朱砂执笔的新例大多都叫人难懂,所以议律的时候,除了相府相关的那些官僚,其他勋贵,包括他这个王上在内已经越来越敷衍了。

直到现在,扶苏才恍然那些新例之重……

“先皇帝尝言愿大秦万世相传,孤昔不信也。至此亲征东狩方才明晰,若使秦万世者,必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