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已至平旦。

三个轮次的弩阵过后,王离不知道赵军究竟被剿杀了多少人,只知道自己麾下的北军,已经有万余人枉死在城头。

他挥军攻李恪,北军战死不过六千七百。

将闾作反,章邯引三万北军平叛,整场战局仅有死伤三十余人。

他前些日袭杀项梁,如此大战,短兵相接,北军的耗损也不过区区八百余人。

可就是这么短短一夜,北军就战死了近万人,而且其中的大半还是死在大秦的弩阵下,死在……北军自己的弩阵下面!

这不是战争,这是屠杀!

长夜就要过去,天边已有曦色。

章邯袖着手来到王离身边,一脸轻松道:“天快明了,眼下邯郸既未告破,我度冯劫当是动员了大量军力。趁着天明之前再放轮弩,扫平障碍,今日邯郸可下。”

王离麻木地看着章邯,不喜,不怒,不言,不语。

章邯愣了一下:“王将军,何不下令?”

“城上军士,是北军。”王离突然抬起手,稳稳指向夜色下的邯郸,“自昭襄王与宣太后平灭义渠,北军乃建。六十年间,始终为大秦戍守国门,兢兢业业。”

“直至十余年前,屠睢请攻岭南,先陛下仁德,许其奏请,抽调北军精锐,另立南军,将领五十万悍勇,为大秦开疆拓土,南境乃定。”

“又数年……郯君接掌北军,节制西北诸君,对战匈奴。两次北伐,匈奴国灭,北军裂作西北二军,将戍守的防线拓至整个西北国境,保国安宁!”

“内患生矣!西军作反,南军不令,中原旧贵群起为贼,而可为陛下平定不臣者,只剩北军!维系大秦国威者,亦剩北军!”

王离抬高了音量,目光灼灼盯着章邯:“北军灭,大秦亡!上将军,你可知自己究竟在作甚?”

章邯怔怔看着王离,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个巨大的错误……

他把北军当成了麾下一支普通的军队,只论胜负,不计死伤。

北军可以死,参军入伍,夺功殉令本就是将士的天职,若是遇上势均力敌的对手,在攻伐中身死战亡,北军上下谁也不会皱个眉头,说个不字。

可北军又不能轻易死……

尤其是像今夜这样,被章邯一次次当做引诱赵军聚合的饵食,死在自家弩阵之上,屈辱而亡。

尊严的北军会有反弹的,现在王离所说的话,就是北军反弹的征兆……

可惜啊,只要再有一轮弩阵,冯劫应该就再无回天之力了。偏偏是这个时候……

章邯苦笑着闭上眼睛:“大营事忙,邯先回大营处置杂事,就不打搅王将军了。”

“送上将军!”

夜袭告结。

清晨的朝阳有如血色,映照在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上。

北军退去了……

王离遣人向冯劫传书,休战三日,各敛尸骸。

冯劫同意了。

这一夜,赵军死伤两万三千余人,其中至少七成战死,这个数量几乎占到邯郸总兵力的三成大数,以至于作战之时,双方必须分派人手将脚下的尸骸清理到城下去。

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一次又一次发生的屠杀几乎要把整个赵军折磨崩溃。

所以,冯劫虽舍不得那些北军身上的战甲剑盾,却更需要时间喘息,特别是需要时间来等待张耳那头突袭敖仓的消息。

将军李良气喘吁吁地登上门楼,随手把手上的橹盾和短戈一丢,四叉八仰箕踞在地。

“相国,今夜少说有万余北军死在城下,那些精甲、剑盾,咱都不要了?”

冯劫苦笑:“三日休整,万余剑甲,将军要什么?”

李良纠结了半日:“我派亲卫,趁北军的收尸队上来之前,能取多少,就取多少,如何?”

“叫他们换上百姓的衣物,万万不能口称王军……还有,遗在城头的军械皆不必急。眼下正在战时,不许敌军登城总是应当……”

李良兴奋得一蹦而起:“得令!”

……

秦二世三年,十二月十二,大河畔,敖仓边。

张耳将修武两万轻兵偷渡大河,趁着夜色突袭了守备空虚的敖仓,一战而下。

他把事情做得极为隐秘,城中秦兵多数坑杀,百姓居民不得进出。他让自己的士卒换上秦人的衣甲,不换旗帜,自己则领着几个得力军士,做了投诚的敖仓令的随身亲兵。

第二日,有章邯遣人过来运粮,张耳让敖仓令应付过去,该给多少就给多少,整个过程,除了街上的行人稀少一些,几乎没有露出半点破绽。

然后……他就把雍国的商人接了进来。

被吕泽全权委派过来的吕释之面色古怪地看着如山的粮草军资,讪讪问道:“张丞,您真准备用敖仓军资冲抵那五万金赊欠?”

张耳哈哈一笑:“释之兄可莫欺我,敖仓军资可供二十万大军吃用十载,何止五万金?”

吕释之挠了挠头:“贼赃不可以官价论,而且你们属于不告而取,真能腾出足够的时间,叫我把敖仓搬空?先旨声明,过了河的物资才是大雍的,河南盈亏还得赵国担着。”

“此事我懂。”张耳殷勤地扯着吕释之的袖子,“搬运敖仓乃赵国的举动,大雍对此一无所知,不沾干系。只是既然过了大河,这些物料可算不得贼赃了吧?”

吕释之愣了愣:“张丞言之有理,释之孟浪了。如此,大雍六家商会负责为张丞寻找民夫车马,以过河物料之一成抵扣人力,余下的,皆以官价结算,多退少补,如何?”

张耳笑着伸出手:“一言为定!”

现如今,雍国商人不仅有钱,还有人脉,有遍及天下的基层结构。

一日之间,他们就从周边各郡用高价动员了十万民夫,足够的车马,其中既有秦人又有赵人,甚至还有韩人和已经灭了国的魏人,就连敖仓本地的民夫都有。

大家浩浩****薅着大秦的羊毛,一辆辆满载的板车通过浮桥开往对岸。

这样嚣张的行径自然不可能封锁消息,然而三川郡至今没有新的郡守,老郡守李由当初立功心切,又带走了三川几乎全部的兵马。

身在郡治雒邑的郡丞只能眼睁睁看着干着急。

他派出了十余波人马给章邯送信,但因为取不出大雍商会的验传,上不得浮桥。

驿使们又想到用秦人的渡船,可偷运开始第三日,张耳就挥军攻袭了船渡,一把火把三川郡辖内的渡船烧了个干干净净。

这下不用再通传了。

章邯很快就知道了敖仓出事的消息,命令维持后勤的刑徒军封堵物资,夺回敖仓。

副将司马夷聚拢兵马,引大军**平河内郡,又自领五万人马与张耳隔河鏖战,另五万人则在校尉郑缶的带领下,截住了吕释之的搬家公司。

没有雍军,没有兵将,只有干干净净的一群商人和漫山遍野,热火朝天的民夫和百姓。

郑缶被这样的情形怔住了……

还没等他回过味来,大雍吕氏临治商会、马邑苏氏商会、裘氏平阴商会、冯氏马邑商会、苍氏阳周商会和程氏磴口商会就在刑徒军对面排开了战阵。

二百多悍勇的护院领着三千民夫,推着一千辆大车在刑徒军面前一字排开,哗啦一声掀开草席。

金镒、铜钱、美玉、玩赏……

吕释之笑盈盈站在阵前,像斗将邀战的猛士一般抖开一卷竹简。

“对面可是大秦刑徒军校尉郑缶?”

郑缶被对面的金玉晃得睁不开眼,气弱问道:“你是何人?”

“我乃大秦武安君、戎狄上将军,大雍左丞相,墨家钜子李恪的次舅,亦是大雍吕氏临治商会驻秦、赵、韩、魏总掌柜,你翁的座上嘉宾吕释之!”

这名头简直了……

郑缶的气势越发衰弱:“那啥,你们运送的可是敖仓军资!”

“此乃与赵王柏的交易之物!”

“可是取自敖仓?”

“不知。”

“不知?”

吕释之郑重点头:“将军,商事繁忙,不便久留。我在路上捡到些许郑家遗落之物,雍商不取无义之财,如今原物奉还,完璧归赵。将军不曾见过我们,我们亦不曾见过将军,可好?”

“呃……”

吕释之也不等郑缶回应,猛一甩袖子:“山高路远,他日再会。将军,告辞!”

十七日后,司马夷得郑缶军报,他自平阳、野王一代偷渡过河,已夺回荥阳、敖仓,然敖仓被赵相张耳付之一炬,城池焚灭,颗粒无留。

至此,血战的邯郸终于迎来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