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典服是个聪明人。
官舍当中汇报工作,他并没有刻意曲迎,扯什么皇恩浩**的鬼话。也没有编排用词,意图独占所有功劳。
他显然准备充足,所言所述皆是实情,只在关键之处隐没了部分细节,比如说李恪献策,重金求镰,还有抢收前夜那一连串的私下交易。
在他的话里,李恪做烈山镰,建流水线,有一夜改制镰刀五百的大功;诸位少吏各司其职,在各自岗位兢兢业业;苦酒乡里不辞辛劳,万众一心,连着几日近乎不眠不休;连田典余都有组织官奴隶全力襄助的功劳。
反倒是他自己,除了隐晦提及抢收之策是他偶然思得,又一语带过,说他是凭着个人威望组织起乡里劳作,言辞间,似乎在事件当中并没有发挥太大的作用。
可这就足够了。
行军布战讲求献良策居首功,又有“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的说法,而在这次事件当中,里典服既是大将,又是策士,难不成蒙毅还能少算了他的功劳?
里典服谦虚仗义,蒙毅高居首座,听得频频点头。
到了关键之处,如流水线裂解扩容,定收序先私后公,雹灾前大功告成之时,他更是忍不住拍案喝彩。
在场诸人也随着里典服的叙述沉浸回忆,忍不住心思动摇。
就这样断断续续讲了大半个时辰,案前的热汤凉了又添,添了又凉,里典服毫不在意,端起碗来咕嘟灌下。
他抹一把嘴离席作揖:“秉上卿,此间便是抢收一切琐事,苦酒里田亩就在三里之外,往事种种皆有痕迹,上卿可亲往勘察!”
蒙毅眼睛里精光闪耀,长声感叹:“两日夜便能收粟万亩……里典服精干任事,各少吏功于本职,乡里们众志成城,好彩!”
他忽就站起来,对着堂下众人拱手深揖:“此次往来雁门,得见众多英俊,诸位可受蒙毅一拜!”
李恪赶紧随着大流离席下拜,口中高呼:“我等不敢!”
“你等当之无愧!”
“谢上卿褒奖!”
一番推让,宾主尽欢。
大伙互谦着落座,蒙毅带着笑脸看向扶苏,问:“荷华,可有感想?”
扶苏拱了拱手,温言说道:“秉上卿,苦酒里抢收最贵重之处,正在其流程经验皆无殊异,大可广推天下,造福大秦。以我想来,陛下听了想必欣喜万分。”
蒙毅点了点头:“君之言语亦是我之思量。在座各位成此大事,待我回咸阳上报,必有皇恩封赏,诸位只需安心静待便是。”
“只是……”扶苏拿眼环视在座,疑惑问道,“烈山镰之名,我在县乡皆有耳闻,却至今不曾见到过实物,不知是否有幸,能够在此一观?”
里典服赶忙跳出来拱手:“烈山镰乃恪君设计,下吏这便叫人取来,请恪君为天使细细讲解。”
说完,他唤来隶臣耳语一番,那隶臣频频点头,转身快步而走,显然是取镰去了。
李恪并没有傻等长镰送过来,站起身离开坐席,束手站到堂下正中。他对扶苏说:“公子其实是见过烈山镰的。”
“哦?”
“那日……我手中所持事物,便是烈山镰。”
李恪的目光扫过众人,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好奇,唯有田典余垂着眼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扶苏皱眉回忆:“那把怪异的长镰……不是你自制的兵刃?”
李恪笑着摇头:“烈山镰为上古神农烈山氏所作,是实实在在的农具,我也是拾人牙慧,当不得首制之功。”
正说着话,两位隶臣从门外进来,分列前后,前人手捧长镰,后人抱着方形木牍,看样子大概是李恪卖出去的设计图。
李恪抓过长镰,对地摆出割禾的姿态。
“此镰设计与寻常镰刀不同。直柄长,可免去下腰之苦;横柄短,用于控制使力方向;镰头方板名叫扶禾板,稍微有些弧度,既可挡住粟禾倒伏,又可收拢禾槁,便于后续收集装车。至于镰刃……其实烈山镰的镰刃应该再长一寸,只是时间有限,不得已才用了短镰的刃来替代。”
扶苏好奇站起来,从李恪手里接过镰刀,试着挥了几下。他以前显然是没下过地,那动作比李恪还生疏,看起来像是舞戈,这多少让他有些尴尬。
收镰拄地,扶苏问:“此镰一日割禾几亩?”
“寻常农家使短镰可日割三亩,熟练此镰,一日五亩。”
扶苏感叹道:“恪君,神乎其技啊!”
里典服把捧牍的隶臣叫过去,取过木牍双手捧到蒙毅座前:“上卿,此些是烈山镰的设计图版,还有更轻便的桔槔图板,皆恪君亲手所作。”
“恪君还会作画?”蒙毅接过图板,展开观瞧,只一眼便惊叫失声:“恪君竟是师承墨家!”
“墨家?”李恪奇怪问道,“上卿为何觉得我师承墨家?”
“不是吗?”蒙毅将图板摆直展示在众人面前,“恪君所作皆以线条勾勒边框,着重写实,不屑技法,与咸阳宫中收藏的墨家铜板颇为相同,甚至更要明晰直白一些……恪君,你真不是墨者?”
“不是。”
“若不是墨家……莫非是公输家重现于世?”
“小子倒是听说过公输班……怎么?公输家消亡了?”
蒙毅见李恪的表情不似作伪,哈哈一笑收起图板:“诸子百家起起落落,谁能知晓那些学派哪个消亡了。恪君,大秦待两家学者颇重,你再想想,真与此二家无关?”
我的师承是华工大工业机电学院历史系,硕导张大年老先生,说出来你也不知道……
李恪无奈拱手:“上卿莫要猜了,小子确有几个墨者朋友,但一身所学皆家媪所授,并无师承,与墨家、公输家也无关系。硬要说的话,勉强能和儒家沾点边,可惜只学其诗文,不晓其经义,自称儒生怕是会贻笑大方……”
蒙毅畅快大笑:“恪君也算有自知之明。那些儒生若是知晓你制这机关图板的本事,怕是会直斥你为小人。谁叫儒学高贵,耕农百工皆不入眼呢?”
这贬低儒家大概算是大秦官场特有的笑话。
毕竟秦朝法家盛行,官员们即便没有做过法吏,或多或少也会沾染一些法家习气,反正就是看不上儒家。
李恪对这种学术歧视嗤之以鼻,只在一旁赔笑,而另一边,扶苏也是一脸的苦笑。
里典服或是看蒙毅格外看中李恪,忙献宝似说道:“上卿,说起恪君的本事,这烈山镰与桔槔皆是小试牛刀,机关兽犼才是真正旷世之作!”
“恪君还有旁的作品?”
“机关兽犼乃是恪君为脱粒所作,惊世绝伦,一人便可抵百人劳力,而且造型精巧,活灵活现,摆在正堂之上也能不落俗套!”
里典服忘情地吹捧,一看蒙毅显出兴趣,立即打蛇随棍般游上去:“上卿,犼兽制作不易,世间仅有三件。恰好,下吏私宅便摆了一座……”
扶苏忍不住咳了两声:“上卿,皇帝之命尚未全功,不若我等先看田亩,再观奇物?”
蒙毅带着赞赏的神色看了扶苏一眼,点头说道:“荷华所言正合我意,奇物随时可观,还是正事要紧。”
此言一出,一行人便该从官舍转道田亩了。
李恪抓住机会出声请求:“上卿,里典,田亩之事与小子无甚瓜葛,要不然小子先行告退?”
“恪君莫非还有要事?”
“确是紧要之事。”李恪看向扶苏说,“当日公子救下我性命时,我曾请公子与随行甲士家中赴宴。昨日听得天使莅临,已经备下宴席,如今只看公子是否赏光。”
这是无比正式的邀请。
身份所限,李恪想要邀请扶苏并不容易,众目睽睽才是最好的机会。扶苏也给足了李恪面子,没有推脱,欣然应下。
今天最大的目的达成了,李恪长长舒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田典余离席下拜,顿首上告:“上卿,下吏近日抱恙在身,力不敷行,恳请与恪君一同早归。”
蒙毅的眼睛微眯:“田亩之行,余君不愿相陪?”
“有心,而无力!”
蒙毅了然一笑,说:“看来余君对所辖之事自信得很……既如此,你一道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