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上,大概没有人真正清楚大垄断的商业模式究竟有何等威力。
诸强皆以为自己是因为李恪的强军健卒和知情识趣才把大雍排出攻伐的清单。却不知道一场展露肌肉的胜战本身并不能决定任何事,他们潜意识里对雍国生产力的依赖才是大雍被另眼相看的真正原因。
有数千支商队横行在战火纷飞的中原,他们穿越战区,片刻不歇,怀揣着通用于整个华夏的集商所验传,包办下天下近半数的民用物资加工、八成以上的畜牧交易,近九成烈酒交易,三成左右的中低端军械,以及除秦以外,几乎全部的高端军械出口。
这些高端军械包括不限于大弩、秦弩、铁甲、皮胄、特种橹盾、铁制利剑以及相应的零配件和常规耗材,拥有其中的任何一件,在大秦法制齐备之时,都足以让人伏法获罪。
而现在……
借由这场无法无天的举世之乱,李恪以这些禁品为饵,一举把大雍的商贸环境打造成了一个完整的运营体系。
整个体系发端于商会,由经过全面审查的大商人们出面组建。
商会在各势力的都城派驻集商所,又在各县挑选本地人主持分所,在各乡里设置基站。
任何需要,只要是集商所的目录上有的,且顾客愿意接受议定价格的,便可以向集商所下单,提供担保或支付定金,集商所会将订单集中起来,发往大雍的商会总部,转入制造。
到了此时,有意此单的商人们就可以去往各商会竞单,省去寻找客源和工坊的首尾流程,直接取货,跑单,结账,获利。
一场完全由大雍掌控,或者说由李恪掌控的巨大生意由此而生。
作为下游,客户付出财货,满足需求。
作为商团,以工坊的成本为底价,三倍为标顶竞单,普一接单便自动获取双倍甚至更多的利润,而他们的代价,则是沿途的辛劳和乱世中人财两失的风险。
作为商会,以接单放单为运营手段,每单抽取成交价的一成为佣金,稳赚不赔,不受风险。
作为工坊,不仅能得到高昂的竞单价,同时还得到了源源不断的订单。
而作为最上游的官府,除了在竞单成功时提前抽取成交价的三成作为商税,还可以隐性地通过接单和其他宏观手段,平衡各势力的发货量,吸纳诸强手中的资金和各种紧缺的物料。
大雍尤为鼓励以物料作为结算,使用的方法则是首先厘定各种物料的官订价,以上浮一成至三成的价格向商团回收,鼓励商团以货易货。
两个多月的时间,大雍已成立商会十四家,共有在册商团六千九百余户,勾连恪坊十家工坊、狼牙三家工坊、白于两家工坊并河间、雁门、上郡全部里坊,共同成为广袤中原的天下工厂。
通过这种参考了计划经济模式的隐性调控手段,李恪用品类齐备,供应稳定,有求必应,质量上乘的商品,飞速将大雍的商业侵攻播散到各个角落,轻而易举地对中原地区的制造产业形成了毁灭式的打击,实现了制造与商业力量的两项集中,彻底统治了中原的供需链。
可笑的是,他的对手们对此却一无所之,还一厢情愿地将一切归结到那场强弱悬殊的雍赵之战,口称着虽死无怨,心想着得不偿失。
其实一场胜战能有多少威慑力呢?
中原诸强之所以会揭竿而起,其原因完全是他们对权势的向往远超过了对生命的惜许。
他们根本不怕在追逐权势的战场上身死,甚至会将此视作一种荣耀。
而他们会有这样的错觉,只是因为李恪取得了眼见与理论的胜数。
在李恪看来,这份胜数比强悍无匹的墨军和训练有素的大雍四镇更为重要。强兵只是扶苏未来接掌中原的利刃,供需才是李恪改造大秦的第一块奠基石。
现在基石已下,与日而固,他也通过这场战事,助大雍在战乱之中获得了最宝贵的,也最基本的安定外围,哪怕这只是暂时的。
战争过后,李恪令苏角将三部移驻雕阴,接防洛水防线;旦将六部谨守雁门诸塞;季布由此退入二线,撤防至白于山地,三将合力,把大雍边境守御得严严实实,一门心思护持商路,接收流民。
他则又一次告别了家人,将上将军莫府回移塞上,接回相权,开始筹备战起之后的第二轮基建计划。
内政总归不如外战耀眼,更何况在中原之地,章邯正以无双之姿异军突起,彻底吸引了天下人的视线,掩盖了李恪的光芒。
章邯将骊山刑徒,汇拢左近更卒占据敖仓,把自己的总兵力提升至十六万人,大张旗鼓,日操夜演。
新任的张楚伊尹田臧如芒在背,挥本部军各曲共十万人马欲逐章邯,不想落入圈套当中,一轮夜袭,身死军散。
章邯追着败军的脚步急追至荥阳城下,李归措不及防,连败两阵,亦死。
短短一个月光景,周文败刎,田臧、李归接连阵亡,张楚两大主力耗损殆尽。章邯乘胜而进,不作休整,又在郏城、许县连败陈胜部将,兵压陈埕。
连番大战,章邯存军十二万余,陈埕亦有八万守军。陈胜留下上柱国蔡赐为帅,守卫国都,自己则以督战之名躲到陈埕西面的张贺军中,阵成犄角。
结果章邯怡然不惧,以两万死士严守长平,抵住张贺,自己则率领主力,猛攻陈埕七日夜。
此战当中,秦军弓弩日夜不竭,章邯更是身先士卒,最近时帅旗距离陈埕城楼仅有百二十步,便是飞蝗如雨,也不能令章邯后退半步。
这是战乱以来最残酷的一场战争。
攻方是期冀自由的骊山刑徒,守方是败阵即死的黎庶反军。
蔡赐不可谓不勇,他堵死城门,斩杀妻儿,以示与国共亡之意。
可他却依旧比不上章邯之勇。
在章邯的抵近督战下,秦军攻城如巨浪劈岸,连绵不绝。战第七日,秦军终至登城,楚军战至最后一兵,蔡赐被乱箭射死于帅旗之下,陈埕沦陷。
章邯也不好过。这一战,秦军在装备占优,又有强弩庇护的情况下依旧死伤达六万之巨,西面还有陈胜督战的张贺大军,章邯几无再战之力。
可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章邯却命伤兵清理四门,占领陈埕,自己领着残师在城外宿营一夜,次日清晨,奔袭长平。
张贺大败,亡于乱军,陈胜慌不择路,在八百甲士护卫下退至汝阴,转眼又被章邯撵出汝阴,弃袍掩面,逃往城父。
树倒猢狲散!
为陈胜驾车的庄贾眼见陈胜大势已去,趁夜斩了陈胜的头颅,投奔章邯。
掀起乱世的陈胜吴广就以这样的形式潦草收场。
陈胜为一己私利,以近人谋杀吴广,车夫庄贾有样学样,也以近人的身份利用陈胜的信任,让陈胜死得毫无尊严。
章邯以庄贾大功,保奏其为陈郡郡尉,领伤兵戍守复名的陈县,自己则连夜收拢沿路溃散的张楚逃兵,重新将兵力扩至十万,马不停蹄,转攻南阳。
可他走得太急了,根本就不曾梳理过陈郡的局势。
有陈胜侍卫吕臣听闻章邯兵进,当即自新阳起兵,其军卒头裹苍巾,号“苍头军”,打着为陈胜复仇的旗号反攻陈县。
陈县只留下区区万余残兵伤卒,根本抵挡不住苍头军的攻势,仅两日,陈县再陷,庄贾授首。吕臣进驻陈县,光复楚都。
只是章邯顾不上身后。
他像匹脱缰的野马一般领着大军在中原大地上驰骋,夺宛县,占新蔡,张楚攻伐南阳的大将宋留降秦,章邯笑纳其军,却把宋留匹马送去咸阳,五马分尸。
攻克南阳之后,他一路横扫,**过颍川,直趋魏都。
魏王无咎胆寒不已,连夜请齐王田谵援手。
田谵本着唇亡齿寒的道理,尽起齐军奔赴魏国,在临济城外与魏相周市合为一股,共计兵力二十万。
自挂帅以来从未停下过脚步的章邯此时只有兵马十万,其中能被他倚为亲信的刑徒军更是仅剩三万存活。可他的脑子里似乎根本就没有【停】之一字,直接命部将领杂兵缓行,自己带着三万刑徒,收拢一切能用的兵器、战马,当夜就突袭了联军大营。
田谵、周市自以为知兵,根本想象不到一支冲杀了几个月的疲兵还能有这种锐势,军中炸营,将勇奔逃。
乱军之中,魏相周市被修罗般的章邯一剑斩首,齐王田谵被百余刑徒围在山坳,苦战一个时辰,最终力尽而亡。
又得大胜的章邯一口吞掉了联军俘虏,兵力猛然膨胀至二十余万,他挟军回师,里三层外三层围困住残破的大梁,魏王无咎欲哭无泪,僵持三日之后,开城投降。
魏国灭了,楚齐失王,章邯听闻齐国立了齐王健之弟田假为新王,以田角为相,田间为将。
但齐国眼下无兵,他有些提不起兴趣,正打算继续北上,攻伐被李恪教训了一顿,至今没有恢复元气的赵都邯郸,突然听闻田谵的丞相田广收拢了田谵残兵,正往东阿溃逃。
因为有田荣、田横的内部关系,田谵的兵马在各路叛军当中,装备还是很精锐的,章邯缺的就是装备!
他兴奋不已,当即打马扬鞭,直取东阿。
这一次,他终于没能延续不败的辉煌。
臃肿驳杂的军队,良莠不齐的士卒,还有军中核心刑徒军的连番大损,元气重伤,章邯空有二十万大军,却在东阿城下久攻不下。
才取下薛郡的项梁听闻齐军危机,忙率领主力跨过济水。同样拥有不败战绩的江东雄兵披着晨曦自东杀出,呼喊着刺入秦军侧翼,章邯迎来了人生当中的第一场大败,惶惶然退往濮阳死守不出,结束了这场堪称疯狂的进击之旅。
秦二世二年十二月,二世赦骊山刑徒,章邯挂帅;十二月,周文败刎;同月,吴广冤卒,田臧阵亡;一月,陈埕沦陷,庄贾杀陈胜;二月,南阳平定,宋留分尸;三月,齐王田谵死,魏相周市亡;四月,魏王无咎开城乞降,魏亡,章邯败于东阿,退守濮阳。
五月,项梁立熊心为楚王,王离重整北军,兵出函谷。
这预示着……群雄逐鹿的乱局正式步入到第二阶段,天下,愈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