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世二年,十一月初三,仲冬。
在平城官舍的花园里,李恪怀里抱着华予,身边坐着次子肃,正歪着脑袋翻看这些日送过来的军报。
天下就像是一锅乱炖……
小华予大概是坐得闷了,翻过身伸出小手,一下下揪着李恪才蓄起来的短须,奶声奶气说:“爹爹,竹子上写的甚,你说给华予听嘛。”
“写的甚啊……”李恪斜眼瞥了瞥肃,发现小家伙正襟危坐,一边抄着字,一边竖起小耳朵,显然也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既然儿子女儿都想听,他就把竹简收起来,笑着说。
“事情是这样的,雉娘在庖厨置了个鼎,本打算炖一锅肉,结果旦叔叔家的隶臣过来,客气地往里头丢了一颗菘菜,平叔叔与吏叔叔的隶臣见了,就把粟米、菽荅也丢进去,翻翻搅搅,结果这鼎肉就糊了,黏巴巴既没看相,又没吃相。”
小华予皱紧了眉头:“几个叔叔的隶臣这般捣乱,爹爹,你要叫他们好好责罚的。”
“是是是。”李恪笑着刮了下华予的小鼻头,看着肃,“肃,我见你若有所思,在想甚?”
肃放下笔,先对着李恪作个深揖,直起身说:“翁,儿在想,媪与二位姨娘平日里甚少下厨,定是厨艺不如家中厨娘。既是如此,二姨娘何以非要下厨呢?”
“呃……”好刻薄的一问,李恪发现自己居然被将军了。
就在这时,救兵天降,旦领着吕泽大笑着走进来,旦的腿上还挂着小小的肇,小东西扒着旦腰上的名剑巨阙,呲牙咧嘴,不依不饶。
看到哥哥来了,华予欢呼一声跑上去,肃也忙起身,闭着言张开小手,想把旦拦下,方便哥哥作怪。
旦怪笑一声,左手一个小丫头,右手一个傻小子,手一扬,通通丢还给身后追上来的隶妾们。
眼见夺剑事败,肇开始哭,华予也跟着哭。两个小家伙哭了一会儿,见肃一点反应也没有,便一左一右各踹一脚,肃心领神会,也开始哭。
李恪的头嗡一下就炸了。
“瑾儿、雉儿、妙戈,救命!”
三位夫人就在边上的亭子晒太阳,只懒洋洋换了个眼色,虞姬就站起来,对着三个娃儿招一招手。
在孩子们心中,她是家里最凶的,因为全家上下从来都不舍得骂华予一句,只有她,隔三差五罚华予练琴,还打手心……
母老虎一出,群邪辟易。肇和华予登时就不哭了,他们见肃还在哭,又是左右各踹一脚,肃也不哭了。
天地一片澄净……
李恪长舒了一口气,对公输瑾说:“夫人,我与旦和泽去房中谈事,你们安排一下晚宴,我要留他们食飧。”
三人结伴步入客厅,各自就坐。
吕泽叹了口气:“肃为嫡子,知书达理,肇明明长他一岁,做起事来却尽是胡闹。”
李恪哭笑不得道:“肇四岁,肃和华予都才三岁,小娃娃们灵智未开,你这伯父也未免太苛责了些。”
“这怎么是苛责呢?他们是武安君之子,天生便是干大事的,岂能以凡俗论?”
“别忘了,我这武安君小时候也在地头割禾,还有这个道貌岸然的镇南将军,当年我予他一把烈山镰,他们全家便偷偷地屠狗祭天,大礼跪拜。”
旦臊得满脸通红:“英雄不论出身,我拜了拜了,你奈我何?”
三人俱哈哈大笑。
笑了一会儿,旦轻声问:“恪,这些日子天下刀兵四起,你可知详情?”
“陈胜即楚王,定都陈县;魏无咎即魏王,定都大梁;韩成即韩王,定都新郑;韩广即燕王,定都广阳。还有老熟人田谵即齐王,定都临淄;赵柏即赵王,定都邯郸。”
“六国皆复了?”
“差不多吧,正式的军报明后日就会送到你处,届时你就清楚了。”
旦狠狠地揉了把脸:“大秦还有几郡之地?”
“九江、庐江、衡阳、南郡、长沙、黔中、汉中、巴郡、蜀郡、陇西、北地、三川、南阳,再加上内史,眼下就剩这么多。”
旦瞪大眼睛:“大秦足足四十余郡,区区两月,余十五郡?”
“这十五郡留不了多少时日的。”李恪掰着指头,“陈胜命吴广攻三川,李由死守荥阳;周文挂帅攻南阳,伐秦地,势如破竹,却不知何人来守。还有项梁,他分出偏师攻占诸南,我算了下,除了南郡腾,旁人皆挡不住项籍。”
“依你之说法,大秦岂不危在旦夕?”
“危局是有的,只是凭这些乌合之众,短期却休想亡了大秦。”
“何也?”
“你们想,齐楚燕韩赵魏如今在中原接壤,这些人是自守呢?还是继续拓土?”
旦眨了眨眼,吕泽试探说:“合纵?”
“若天下只有一个楚国,如张良范增等智者或会合纵灭秦,只可惜,天下有三楚。”
吕泽恍然大悟:“陈胜、项梁,还有……沛县刘季!”
“陈胜假项燕之名,必与项梁难以共存。他不放心项梁,项梁也不甘心认他为主。还有刘季……”李恪啧啧称奇,“我倒是真的佩服这家伙,文武齐备,人才鼎盛,墨家有密报,说前几日张良也带着韩公子信投奔了他。他与项陈皆无交情,连豪侠都不是,若想安安稳稳活下去,只能去抢别人的地。”
“那中原岂不是很快就会自相残杀?”
“一群成气候的匪贼罢了,不抢,难道他们还解散大军,跑去种地么?”
吕泽愕然失笑。
李恪摆了摆手,说:“泽,我要你在商贾中物色人选,做得如何了?”
“齐楚燕韩赵魏秦越,还有项梁与刘季,天下诸侯有十,我皆挑了熟络的商贾,在其腹心之地建起了集商所,大雍商团畅行于世,到哪儿都是座上的宾客。”
“这生意如何做,他们都知晓吧?”
“若要战衣,便以丝麻皮革来换,若要兵刃,便以铜铁碳火来易,若是要战车军马,粮草、木材、人口、金钱,来着不拒。但首先,他们必须保证商道畅通,不可有旦夕阻滞。”
李恪点头道:“他们管他们做生意,你得控制好发往各势力的军资,切不可使一家独大,以至于养虎为患。”
“此应有之意。”吕泽皱着眉,“君侯,我有一事不明。”
“说来听听。”
“若有朝一日,我们与他们为敌了,这商贾之事是否停止?”
李恪奇怪道:“打仗是我的事,商贾为何要停下?”
“那不是……”吕泽说了一半,突然醒悟,“我明白了!商贾逐利本就与君侯无关,岂能因为君侯之意就停下来!”
“是嘛,你们卖你们的,我打我的,互不干涉,互不限制,这才是你广通天下之道,便是岳丈知道了,也会以你为荣的。”
旦微微张着嘴:“上将军遣人资敌,还把事情说得冠冕堂皇。恪,你做的事我当真闻所未闻。”
“你知道个甚。”李恪瘪了瘪嘴,“恪坊出品,天下精品。我们的技术增值可是很高的,一件战衣三斤丝麻,他们若换,至少要十斤,或是与之等额的财货才可。”
“可那不是商贾赚去的么?”
“商贾赚去又如何?他们交易是要缴税的,这税就是大雍的分红。况且三大将作生产需要物料,九郡荒僻需要人口,只要是输入,大雍就包赚不赔,且不必承担风险。如此好事,为何不做?”
“……你方才说,商路通达是交易的基本吧?”
“是啊,怎么了?”
“泽君与赵有商贸约定否?”
李恪看了眼吕泽,吕泽疑惑点头。
旦冷冷啐了一口:“赵国左丞陈馀领兵阻断了平城通道,不仅财货过不来,连寿春迁入的墨者及家眷都被堵在半道上,你如何说?”
“赵柏……堵了平城?”
“赵柏复国,以邯郸为都,安阳为陪都,陈馀以庇护陪都太夫人为名,引兵八万入代郡,堵塞了平城通路,这是三日前的事。”
“三日前……”李恪的脸色有些阴郁,“旦,为何不早报?”
“今早才收到的消息。有墨者翻山过来通报,要不然,可能还要再耽搁几日。”
李恪背着手站起来,踱着步,缓步去到窗边,极目远眺。
“阻塞商路对赵而言全无用处,因为我们是输出,不是输入,他们困不死我们……既然如此,也就是说,是有人开始打雁门的主意了……柏,长大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