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世元年,端月十七,雪止天晴。
晴天至矣,戎狄上将军恪令莫府出狼居胥大营,行往河间郡塞上县,同行者有七郡三官,暨郡守、郡尉、监御使二十一人,并军十二曲共计六万战卒。
大军以百五十驾分白车开道,浩浩****辟开积雪,一路上旌旗招展,踏蹄如雷。
在霸下的指挥室里,李恪摆布着成箱的竹简,为扶苏通报眼下西北各郡的状况。
“白于山地的内长城原是背南面北,如今做了临时的改建,加高半丈,增设箭垛、望楼,封闭关城,只守不攻。如今各项工程都已就绪,布领白于部驻守三关。但这个兵力稍显不足,我打算再发两曲,为其备兵。”
扶苏点点头,在身前的竹简上注明【白于三关,将季布,调万兵】。
“往东,荣主持修筑阳周关,是一座模块化设计的内关,关长且矮,咸阳又有直道相通,估计会是胡亥主攻之地。这座关如今已建八成,二月可竣,我让旦领两部入关驻守,雁门郡只留一部兵马,交给吏来节制,你要予他一个军职,如此才名正言顺。”
“陈旦调防,陈吏予军职。”
“贺兰关面朝西域,虽有部分城墙勾连北地郡,但便是破关,胡亥也渡不过大河,所以一部兵马足以防卫,那里也不会成为主攻之地。楼烦关与句注关的背后是繁华雁门,守备的压力必然大,你可以让苏角领两部兵马驻过去,总领雁门防务。”
“角领雁门防务,备兵两万……”扶苏顿了顿笔,“恪,你便是不想用江隅、司马欣、董翳等人,但还有韩信、左车、嬴敖,皆可信之良将,何以不用?”
“西北拓土建郡之事事关以后,他们还需在各自任上领军,这次就不用他们了。”李恪活动了一下脖子,“西军十七万,北军十六万,如今旦领着麾下三部入我等帐下,双方常军之比便是二十比十三。而军备方面,我们有獏川、白于、狼山三处将作,胡亥只有咸阳将作一处,便是风舞不将它拆了,其生产力也捉襟见肘,不需要太当回事。”
“粮草呢?”
“从河间建郡时我便开始囤积粮草,如今河间粮草足敷七郡三年之用,雁门、上郡又历来是北军屯粮的重地,勿需担心。”
“你从河间建郡就开是囤积粮草了?”扶苏瞪大眼,难以置信道。
李恪白了他一眼:“机耕是新事物,天晓得几年才可以自给自足,我屯的粮大半都是你翁给的,若是处心积虑,也是你翁处心积虑。”
“噫!”
李恪交叉起十指,那肘把身边的简箱冲扶苏一推:“防务大致就是如此,剩下三万军我会带去肤施。开春之后,我主军,你主政。称王开府之事你需好生算计一番,既要保证七郡政务之运行,又得藏着掖着一些,别与咸阳朝廷一一对应起来,叫人落下谋逆的话柄。”
“此事我有考量,只是……你觉得我在何时称王更合适些?”
“兵临城下,即可称王。”李恪吐了口长气,“王都,你想好立在哪儿了么?”
扶苏愣了一愣:“不是塞上么?”
“塞上、肤施、善无,各有优劣。塞上虽有行宫可以用作王宫,但你若建都塞上,我怕是逃不出权臣之名。”李恪苦笑一声,说得坦坦****。
扶苏一脸嗤笑:“你居然怕做权臣?”
“自古权臣都没好下场,我做不做权臣,你说了算。”
“古往今来,似你这样惫懒的权臣想来是绝无仅有。”李恪把双手一摊,逗得扶苏一阵失笑,“恪,上郡郡守泊是你伯父,你如此安排当无问题。可中陵君那里……”
“严骏本该被陇西侯带去狼居胥见你的,只可惜大雪封道,他们不得已唯有停在塞上。说服他是你的事,说服得了,雁门安定,说服不了,我就把各县三官礼送出关,反正没有把雁门郡留给胡亥的道理。”
“原来你早打算好了。”
“没办法,有件事你还不知道……”李恪支支吾吾,踌躇了半天,“陇西侯去请严骏,双方好似闹了些不愉快,所以……严骏现在大体是被软禁着的……嗯,他有些生气。”
“有些?”
“可能比有些多一些……吧?”
……
历经半月,大军穿高阙关,过九原桥,经通原道行抵塞上城中。
六万大军沿路分解,一万往南入白于山地,两万往西入驻雁门,雁门的兵马却调出来了,如今就驻留在总指城内外,随时准备接手阳周防务。
除此之外,回归河间的李恪正式突破了上将军五千人的亲卫限额,墨军大幅扩编至两万,五大营各建半数。
源源不断的装备人马送入各营,李恪与诸位墨家贤士日操夜课,明目张胆在军中播讲起墨义学理,不避人前。
这么做自然会引起旁人的忌惮,尤其是那些跟从扶苏,却与李恪与墨家全无瓜葛的将军和文臣们,心中更是不安。
只是李恪却顾不得了。
塞上城中兵甲煊赫,扶苏于惊蛰之日入城,与李信一番交道后,先令苏角、江隅、司马欣、董翳等人轮番劝说严骏,又在两日后迁入行宫,亲自与严骏长谈了四个时辰。
严骏俯首,扶苏终于说服了这位在北地有着隆重声望的宗室君侯。
为了表达对严骏的重视之意,当夜,扶苏自为东道,第一次在行宫中宴请诸贤。
酒过三巡,丝竹暂歇,严骏看着空空****的右首上席,突然故作不解问:“殿下作宴,塞上城竟还有缺席之人?”
扶苏云淡风轻地笑了一声:“今夜事不凑巧,恪要在连山营中开课,为兵士讲《非攻》之义,不得已才缺席。他要我代传歉意,请中陵君海涵。”
“在军营中宣讲墨义?”严骏皱着眉头,“殿下,西北若行壹教,将行法教,亦或墨教?”
他沉稳的声音**平了酒宴的喧嚣,所有人都放下杯盏,静等着扶苏回答。
扶苏沉默了一会儿:“我知晓中陵君在担忧何事,只是这事却不适合由我来答。”
“殿下已有称孤之意,却连今后政本都不能作答?”
“你误会了。”扶苏笑着摇头,抬高声问:“憨夫君,七郡学政如何排布,不知你可否为中陵君解惑?”
憨夫离席而出:“唯!”
“禀中陵君,戎狄上将军节制之七郡,学制分初、中二级。初等学室,仿墨家少年营而建,授仓颉三篇并各地户籍、律法若干,以识字明律为主,非夏民更需定下名姓。此一学,十五以上之夷狄男女需在三年内脱产学足三月,凡七郡领民,十二至十五岁需学满一年,八至十二需学满三年,不足者入罪。”
“中级学府,分学派,习学理,由各学室择优举荐,经考核方可入学。如今已筹建墨学四家,法学六家,道学三家,农学两家,兵学一家,余者,诸杂学和而成四家,分布于各县。上将军与殿下议,商定于四月首试,往后每年一试,学制三年。三年之后,中学生员例同大秦学室,用以为佐吏,充实军政。”
严骏的面色铁青:“如此说来,上将军不欲再行壹教之法?”
“壹教成法不成国,若要国强,又何必拘泥一家一言?”
憨夫不卑不亢的声音回**在殿内,把严骏气得吹胡子瞪眼。
“说来倒是轻巧,中学授百家,军中传墨义,你们如此做,打算将先帝的焚书令于何地?”
这难当真是发得毫无征兆,憨夫心里有百般言辞可以反驳,偏偏却被扶苏用眼神止住了话头。
“中陵君稍安勿躁。”扶苏抬手挥退了憨夫,对着严骏轻声慢语,“父皇下焚书令,意不在毁弃百家,而在统一民思,使明者论道。这是七郡遵行的教化准则,下一步,雁门,上郡也要如此操持。此我之愿,非恪之愿。”
“殿下,臣无意驳斥七郡教化,但上将军在军中传道……”
“那是他的亲卫。亲卫中人本就是墨者,墨者学墨,何罪之有?”
“臣听闻上将军亲卫达两万之众,秦律何时许过将领拥兵……”
咚!
言未及终,扶苏的酒觞已经悄然坠地。他冷冷看着严骏,又扫过堂上貌似事不关己的苏角、江隅、司马欣和董翳。
“恪扩亲卫乃是奉我之令。事急从权,我亦信恪,中陵君,可满意了么?”
“臣……不敢。”
“外患尚在,内忧便生,怪不得以恪的坦**,依旧害怕做个权臣……”扶苏长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席,“我累了,诸位慢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