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十月初十,对吧?”

数千人的营帐扎在阴山谷口,李恪一脸疲惫地从扶苏帐中走出来,看到溜达的李信,就和他信口闲聊。

李信像不认识李恪般看着他:“怎的,过得连日子也忘了?”

李恪苦笑摇头:“只是想确认一下,然后再猜猜,陛下到底崩了没有。”

“这可是大逆不道之言。”

“今天做的事论造反都够了,区区的大逆不道,还是对一个死皇帝,无所谓。”

李信哑然失笑。

他扫了眼扶苏的营帐,轻声问:“殿下还是不愿见你?”

“倒不是不愿见……”李恪弯下腰,拔了颗草含在嘴里,然后顺势就坐下去,“脸也不洗,衣裳也不换,虎口裂了,油皮蹭了,也不愿料理伤口。柴武如今寸步不离守着他,我深怕他随便找个木橛子就戳进嘴里,去全那愚蠢的孝道。”

李信拍了拍草地也坐下来。两个大秦的关内侯就这么肩并着肩,箕踞而坐,全然不顾形象威仪。

“你也知道那封御令是陛下圣意?”

“知道又如何?”李恪吐掉草根,换根新的,“陛下死了。大秦攒了六世阴德换来的那个独一无二的始皇帝一旦死了,也就是一具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的尸体,和任何一具尸体都没两样。”

李信定定看着他。

“我越来越不明白,墨慎子究竟是如何教出你这样一个弟子的……”

“陇西侯也认识老师?”

“在我这个年纪,凡有些场面的人怕是无人不认识你的老师。”李信叹口气,目露怀念,“想当年陛下欲灭楚国,武成侯说攻楚需六十万兵,我年少轻狂,言二十万足矣,这才从他手中抢下主帅之职。后来……”

“莫非老师帮项燕造了抛石车?不对啊,据我所知,抛石车应该是楚墨的何仲道为项燕造的,老师并不擅长机关才对。”

“你倒是知道墨慎子的长短……”李信摇摇头,“正如你所说,墨慎子并非助项燕之人。他听闻何仲道助楚,就带着弟子门人跑来我营中,要我弃攻楚国,带兵回咸阳。”

“你把他乱棍打出去了?”

李信被李恪的口气逗得哈哈大笑:“他当时早已经名满天下了,我岂敢对他不敬。”

“那你如何对他的?”

“当然是和所有名满天下的士子一样,先把他请进帅帐,恭敬求教,等他说够了,再支一点盘缠,礼送出营,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如此说来,那场惨败……你还真是活该。”

“确是活该。”李信学着李恪的样子拔草来吃,结果吃了一嘴的泥,呸呸直吐,“你老师都说了,项燕有楚墨襄助,急不可攻,我却还是领着大军强行渡河,结果那一场石雨真是,叫人永生难忘啊……”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陇西侯,听晚辈说句不中听的,你二十万大军便是安然过河,也不见得就是项燕的对手。”

李信气得吹胡子瞪眼:“竖子!此问策之礼耶?”

李恪耸肩,一脸痞赖:“你在我面前思个妙策不容易,我就是不问,你也憋不住。”

“你!”李信恶狠狠剜了李恪一眼,“殿下不想死的。”

“不想死?”

“是。殿下是忠义勇信之人,虽不想死,却不能作出悖父之事,死意已绝。你如今要做的不是想着如何劝他,而是如何让他自己劝服自己。”

“劝自己什么?”

“让他有理由相信,陛下根本不愿谒杀他,只是人之将死,帝权旁落,无论是陛下还是蒙毅,皆是身不由己。”

李恪的眼睛亮起来:“陇西侯妙策,请受晚辈一拜!”

李信得意畅笑。

“恪。”他说,“我与你大父同辈,至你一代,虽说槐里、赵郡两支已出五服,但在我这辈却仍是嫡亲的血裔。我托大唤你声恪,也问问你,于后之事,你有何思?”

“陇西侯是说……二世登基以后,我如何安置殿下,又如何自处吧?”

“是。”

“划地自守,如何?”李恪说得轻巧,就如同在商量今晚吃什么。

李信眨巴了一下眼睛:“你真心否?”

李恪认真说道:“陇西侯,我郑重说与你,无论始皇帝选了何人为二世,他都是伪帝。在我心中,大秦的二世唯有一人,那就是扶苏。”

“你欲反耶?”

“反?”李恪哈哈大笑,一瞬间豪气干云,“我若欲反,这天下不出三年便是我墨家的,此事我知,或已作古的始皇帝亦知。你说,咸阳那位敢逼反我么?”

李信怔住了……

他看着李恪,久久才吐出几个字节:“何以……不反?”

“因为啊,我的野心,小小的咸阳盛不下。”李恪翻身跳起来,向着李信深深一揖,“陇西侯,我会让扶苏身系大秦正统,天下尽知。所以你或许该早日想想槐里李氏当如何自处?是忠于咸阳?还是忠于……”

话说半句,李恪转身,大步去向俘虏之地,囚徒之所。

……

在大营的一角,李恪在俘虏营中见到韩谈。

“韩公,受苦了。”

韩谈像受惊的兔子般抖了一下。他哭丧着脸说:“定海侯,陛下之命,我是不敢不为啊……”

“没事的。”李恪笑着看着他,“人主之托,忠君之事,您做甚,天下也说不出韩公半句坏话。”

“真……真的?”

李恪点点头,才要说话,门外应曜突然来报:“报!”

“进。”

“有秉君侯,欺君祸国,篡改遗诏之奸贼赵高同党,旧大秦给事中忠并随行卫尉四人、税吏二十七人已尽数斩首!”

李恪看了眼面色惨白的韩谈,转过头,不满地等着应曜:“不是说了,此事不要在韩公面前提及,你是欲以假言诓骗韩公不义?”

应曜嘭一声单膝跪下:“此等大事,臣下不敢妄言!问斩之前,忠为求恕,已将胡亥、赵高、李斯篡改遗诏,威逼郎中令之事尽数盘出,一应口供签字画押,绝无虚假!”

“真的?”

“千真万确!一应事物皆在营外!”

“那就把口供呈上我看。”

“嗨!”

应曜嗨了一声,抬手一招,几十个墨者鱼贯而入。

他们手中捧着的不仅有口供竹简,还有一些认罪的血书,以及……三十二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韩谈当场就尿了。

李恪嫌弃地看了看地上的水渍,轻声说:“韩公,我此来呢,其实有一事求你。”

“定……定海侯……请说……”

“我呢,方才一时冲动拦了殿下行孝,如今殿下生气了,任我怎说也不愿去听。您看,如今事情水落石出,可见我的猜测其实是全无错漏的,赵高、李斯,还有皇子胡亥,真的在陛下死后篡改了遗诏,还以蒙氏全族性命要挟郎中令,要他书下两封御令,诓骗陛下选定的继承人自戕,好夺国,乱国,祸国。”

“可我……可我真的眼见陛下让郎中令主笔,书下那两封御令。就连御令何时送抵,何人送抵,都是……”

“您……真没记错?”

韩谈哭了。

李恪从怀里抽出一块白绢捂着鼻子,皱着眉看着上下齐涕的韩谈。

“韩公啊,这件事我手上已有了确凿的证据,然而曜这人,冲动,对陛下又忠诚,一时怒极居然把这些重要的人证皆斩了。这事儿闹得……死无对证,您说我该怎么让殿下相信,这些口供不是屈打成招的呢?”

“定海侯,您放过我……放过我……我实在不敢违背陛下……”韩谈叩着响头,一下一下,无止无休。

只是李恪全无所动。

他只是叹了口气:“韩公,您看看周围。”

“周围?”

“陛下在天上看着您,我在您面前,可都感受到啦!”

“……”韩谈一下便僵在原地,他的脸上忽青忽白,突然发力咬破了嘴唇。

“定海侯,我记起来啦!胡亥该死,赵高该死,李斯该死!那蒙毅也该死!不过三个篡国的逆贼绝不会由蒙毅活着,他是必然要为陛下殉葬的,此事勿需您来操心!”

“是么?”李恪不置可否地念了一声,“那殿下那儿……”

“韩谈身受皇恩,如何能让陛下最爱的皇子枉死!此事便包在我身上!”

“韩公高义!”李恪站起身,向着韩谈躬身长揖。

他站起身,朗声下令:“令旗四出,三千里加急!”

“嗨!”

“令!草原入冬,戎狄上将军府所节制之七郡郡守、将军,立即停止进兵,原地扎营,其人……限十一月初一至狼居胥大营上计,商讨开春大计。”

“令!阳周田荣并白于将作阻断直道,即日起新建阳周关隘,全面隔断与中原腹地之联系!”

“令!河间军季布紧闭关隘,收紧兵力,置军布防白于山地,毋使有失。”

“本侯得讯,北军于上谷丢失一批军资装备,有东胡欲伪装秦军,骗关寇边。故请雁门将军陈旦封闭阴山、平城、句注、楼烦等一应出入关隘,无论何人叫关,不可使一兵一卒借道雁门。”

“年少之时,上郡郡守泊,雁门郡守骏二人对本侯多有恩惠,本侯一直铭记,却无隙回报。请陇西侯代本侯跑一趟肤施和善无,请二位郡守往狼居胥一会,以全本侯相思之意!”

“以上三令二请,即刻发出,镰鼬营不可有旦夕拖延!此令,大秦戎狄上将军,定海侯恪,始皇帝三十八年,孟冬!”

“嗨!”

一口气连发了五道惊天的将令,李恪低头扫了眼瘫软在地,张口无声的韩谈,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差点把这事儿忘了。叫人为韩公洗漱更衣,这样子去见殿下,臭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