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七十里,阴山谷道,长城关隘。
这里是阴山山脉中的一处狭道,左右不过三十余步,两侧皆是峭壁陡崖。
关隘就建立在谷道正中,过关之后继续南行几十里,便是李恪此行的目的地阴山大营。
想当年,巴特就是在方螣的协助下从此处摸过大秦的防卫线,先对阴山大营进行了毁灭性的打击,又派军返身回来,对此处的关隘进行了彻底的破坏。
这里曾被拆成一片白地。
后来蒙恬坐镇雁门,曾对此关进行过一定程度的修缮,但北军重心在北伐后转向高阙关,这里得不到足够的重视,新修的关隘也远及不上旧时高大坚固。
如今就更不必说了,关南是雁门,关北是云中,这座关隘早就没了战略价值,只是因为商贸频繁,这才继续保留着用作通行税卡。
李恪不喜欢这里。
狭窄的谷道,一线天的地形,这里到处都可以埋伏,反观自己,却根本没有进退的余地和展开的空间。
车马在道北停下。
李恪站在车辕上,皱着眉看着幽深曲折的谷道。
扶苏奇怪走上来:“恪,车马怎么不走了?”
“这儿……”李恪拿手指着谷道,“说好了要在阴山大营汇合,天使在这传什么御令?”
“你觉得有诈?”
“不知道。大营是旦的防区,肯定没什么问题,但这里……这里的关隘如今是郡守府管辖,驻的也是税吏,与北军无关。”
“还有这等事情?”扶苏意外地扬了扬眉,“或是,父皇身体见好了?”
“天子崩逝,何等大事。若不是药石无灵,谁敢将那样一封御令传到狼居胥来?更何况还是蒙毅亲手写的。”
“也是……毅师绝非大惊小怪之人……”
二人登时陷入沉默。
韩谈也从后军上来,脚步颇急,脸上带汗。
“殿下,上将军,车马怎么停下啦?”
李恪冲韩谈拱了拱手:“韩公有所不知,有天使在前头关隘等着我们,说是又有御令。”
“天使?”韩谈愣了一下,“那更该赶紧呐!”
“是么……”李恪意味深长看着他,“韩公真不知有天使在前头?”
“这……”韩谈脸色骤惊,“上将军何以如此发问!”
“每半个时辰斥候两人,韩公可否告诉我,您在和谁联络?”
“自然是陛下御驾!”
“那陛下御驾现在何处?”
“就在阴山大营等着二位啊!”
“陛下圣体尚安否?”
韩谈哭丧着脸:“上将军,此等大事我如何能知啊!”
“是啊,似陛下安危这等大事,你要韩谈来说,他如何说得?”李信让柴武搀扶着慢悠悠上来,笑着扫了韩谈一眼,转眼望向李恪,“上将军,天使在前,不进,不恭。”
李恪眯起眼:“陇西侯觉得殿下该进?”
“该与不该,皆要进去。”
二人默默对视了半刻,韩谈看上去越来越急,李恪突然笑起来,对李信说:“陇西侯所言,在理。”
他转身跳下车辕,把住扶苏的手臂:“公子,谷道狭窄,你我二人弃车换马可好?”
扶苏微微点头。
“臼弗,青,你二人领着本部自东西上山,控制住谷道两侧,不得有误。”
“嗨!”
“曜,冲,你二人领五百狴犴下马随行,剩余车马暂由陇西侯代管。陇西侯,有劳。”
“举手之劳。”
说完这些,李恪忽然看了看天色。
“不想天色如此晚了……原地休息半个时辰,食水之后,依序入道。”
韩谈瞪大了眼睛:“上将军,天使在前头候着,您却要在此扎营埋锅?”
“不扎营,不埋锅,就是随便进些食水。谷道漫长,饥饿不耐久行,韩公以为然否?”
看着李恪身后,沧海满嘴的大白牙,韩谈艰难咽了一口唾沫:“那……待会儿入道,上将军觉得我可要随行?”
“韩公自然是要随行的,不过卫尉骑士们一路辛苦,还是随着陇西侯在这儿歇一段吧,好吧?”
“……全凭上将军吩咐……”
……
镰鼬骑士一分为二,臼弗和卓青各领一路,持弓攀山。
李恪压着大军在道外等着,严令不许韩谈的卫尉再离车队。
剩下的五十几个卫尉骑士被迫下马,每个人都由两个狴犴近卫看着吃喝,李恪当着韩谈的面下令,说阴山周围多见马匪山贼,若是有人擅离队伍,生死概不负责。
他等了整整半个时辰,估摸镰鼬骑士们已经扫到半路,这才和扶苏一道骑上马,领着五百近卫步入谷道。
因为是步行,队伍行走的速度并不快。沧海为李恪牵着马,而蒙冲因为要和应曜一块领军,给扶苏牵马的人就成了柴武。
行出三里,天使临近,李恪看到一个高不过一丈三四的矮小土关,关墙上站着十几个甲士,关墙外则立着四五个骑士。
骑士头领一身明甲,背上插着一面三角麾旗,麾旗迎着山风招展,正中一字曰【令】,正是令使大麾。
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是,这位令使李恪是认得的,给事中阚忠,想当初李恪通钱赵高的主要见证人之一,赵高的绝对亲信。
看到他,李恪深深叹了口气,回望扶苏,发现扶苏满脸的错愕。
他显然也认得这位,这位的出现代表了一个谁也不愿面对的事情,蒙毅的立场变了……
蒙毅为何会变呢……
李恪想不明白。
他扬起手,护卫停驻,李恪与扶苏四人二马缓缓上前,与传令天使当面而立。
阚忠冷笑着。
二马抵近,相距五步,扶苏才要下马,却听到一身轻咳。
李恪清了清嗓子:“给事中,是吧?”
阚忠怒目乍起:“大胆李恪,御令在前却不下马,你欲反耶!”
李恪耸耸肩:“乍听闻陛下之事,殿下与我星夜疾驰,如今双腿双脚全是燎泡,几近废了,实在是下不得马,请天使见谅。”
阚忠不可思议地看着李恪睁着眼说瞎话。
是,他和扶苏九日能赶到这里,显然是星夜疾驰的结果。他们二人脸上多有征尘未喜,也证明了星夜疾驰这件事情。
可是谁不知道他们是乘车而来!
李恪的机关车天下闻名,不仅有绝顶的防御力,就连车内空间也比始皇帝的金根车宽敞舒适。坐着这样的车奔行千几百里,他们的脚怎么可能会废!
而且面对御令天使,就是癃也得跪吧?怎么能因为一点小伤,就骑在马上接令?
阚忠怒极,手指着李恪:“你……你……”
“你宣不宣吧。”李恪冷冷出声,“若是不宣就把道让开,我们有御令皇命在身,还要赶去阴山大营,迎候圣躬。”
“嚣张至极!嚣张至极!”阚忠恨死了李恪,从怀里掏出御令,打着颤音,朗声高宣,“大秦始皇帝御令!”
“儿臣……”
“直接宣令,哪儿来这许多废话!”
谷道之中死寂一片,连扶苏都怔怔看着李恪,不明白李恪为什么要应对得如此激烈。
不敬主上……可是弃市之罪!
阚忠紧紧咬着嘴唇,面色青白,盯死李恪,李恪也毫不躲闪看着他,如此对视良久,阚忠终于移开目光,朝向御令。
“皇长子扶苏,蓄家兵,通外臣,性骄奢,多悖妄。其尝私宴以言朕过,与宴者三五十人,阿谀吹捧!朕深恨之!皇子负贵胄之身,上启天德,下续地厚,当敏思谦和,恪谨恭守,然扶苏皆无!无君,无父,不忠,不孝,此人若存,朕何面天颜!令,皇长子扶苏贬为庶人,以成朕之君责。令,庶人赵扶苏自裁,以全朕之人责!此令,始皇帝三十七年九月,季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