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有一个明显的感觉,始皇帝老了。
若是换做坑儒之前,他不会给李恪偷换概念的机会,他要徐非臣,所有的对话都会紧掐着徐非臣。李恪可以同意,可以反对,却不可能把问题重新丢回给他,让他来决定需要割舍什么。
天下都是他的,他欲求予夺,不需割舍任何东西。
可现在始皇帝老了。人一老,心态就会变得暮气,敏于思,拙于行,说得再苛责些,就是患得患失。
他知道墨家的价值,又希望用徐非臣抓住长生的尾巴,一边欲望,一边理智,摇摆不定,李恪抓住这一点,就巧言把全无关联的二者联系到一起,逼他在摇摆之中,做下最后的决断。
这是一种试探,试探的结果并不会改变李恪的大计,却会改变两人接下来对话的内容。
始皇帝在沉默。
窗外的廷杖声不知不觉停下来,漏刻与油镫依旧发着轻微的声响,每一声都像催促,又像是时间流逝的痕迹。
始皇帝长叹了一声:“若是在两载之前,这番话足以让朕下定决心,夷卿的三族。”
“若是在两载以前,顶撞陛下并不触秦律,陛下夷不了臣的三族。”
“也是。”始皇帝失笑一声,“既如此,朕赦卿无罪,也免得二人相对,顶风冒雪,朕累,卿也累。”
“臣,谢陛下!”
始皇帝坐等着李恪施完全礼,稽首叩拜,之后才说:“头次见卿是在博浪沙,墨慎子领着你,旁人皆施臣礼,唯你们师徒行见礼。”
“那日若非老师搭救,想臣就是栽倒了,陛下也不会放过臣。”
“朕确实不想放过卿,可朕更不愿做相国的刀剑,思来想去,还是小惩大诫,叫卿长些记性。”
李恪微笑着看着始皇帝:“那陛下觉得臣长记性了么?”
“若是不长,任你才满天下,也不过就是一剑之事,朕不心疼。”
李恪认同点头,心里没有半点怀疑。
始皇帝得了今夜的首胜,满意地摇响手边金铃。
一瘸一拐的韩谈领着三五宫娥进来,悄没声为始皇帝收拾好案上的玉佩仙丹,换上茶炉,添碳煮茶。
“卿再坐近些。”始皇帝招手含笑,“世间烹茶之道自卿起,如今连朕也迷上这苦涩之物。细细想来,倒正合了卿方才所言的润物之道。”
“陛下高看臣了。”
李恪又往前挪了几步,有生以来头一次与始皇帝对面而坐。他取来木夹,自碗中夹起些干透的茉莉,均匀撒开在煮开的水面。
白花翻滚,忽起忽沉,空气中飘**起清雅的馨香,细细闻来直叫人心旷神怡。
李恪深深闻了一口:“陛下从何处取的茉莉?为何臣在草野从未得见?”
“此花多产于南国孔雀,于岭南之地也偶有寻得。去岁佗卿来咸阳上计,献于朕百株,如今皆种在上林苑。四月之时,朕游苑囿,乍闻此花觉得香气宜人,便命人晒干了用作烹茶。卿是第一个与朕共享此物之人,只是朕却不明,卿从何处知晓茉莉之名?”
“书中。”李恪随口搪塞,用滚水温养茶盏,又撇开碎末,为始皇帝斟了第一盏茶汤,“臣所知之茉莉,有理气和中,开郁辟秽之功效,可补五行中阙,利于安眠。”
“难怪饮了此茶,朕总能睡得安稳。”始皇帝一口饮尽,放下盏,看着李恪又斟一盏,“卿,三日之后大朝,恬卿便该告老闲居了。”
蒙恬告老的事本就在李恪的预料当中,因为这是大秦的官场准则。
想当初王翦晋为彻侯,回国便当即交兵卸任,闲居养老。攻楚时始皇帝虽请他出山,但上将军从性质来说只是类似钦差的临时职务,王翦至死也没有重新担任过正式的官职。
王翦的儿子王贲恰恰相反,他晋彻侯以后常年主持国尉府,位列三公,成为大秦的参谋总长,但他晚年再未掌过兵权,足见大秦对军方出身的彻侯态度,就是职军两分,只择其一。
李恪本不知道蒙恬会怎么选,三公与赋闲都在他的预料当中,如今既然始皇帝说得笃定,这说明这对君臣对此早有共识,蒙恬是要养起来,随时预备重掌兵权的。
这种变化能帮蒙恬逃脱死难么?李恪突然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始皇帝又饮了一盏茶,李恪抬手为他斟满,低声问:“郯君闲居,北军三十万将士何去何从?”
“朕以为卿早已经想过了。”
“臣是想过,但只想了陛下希望臣管束的那一块,旁的皆不曾想。”
始皇帝的脸沉下来,慢悠悠问:“这么说,卿在猜度朕的心思?”
“陛下别吓唬臣,大秦上下何人不猜度陛下的心思,就连南边那些不安分的,不也没日没夜地在猜陛下的底线么?”
李恪突然扯出六国遗贵,始皇帝不由怔了一下,只一下,畅快大笑。
“卿不做佞臣,暴殄天物!”
“臣若是做了佞臣,太仆可要恨死臣了。”
“有理,颇为有理。”始皇帝笑着饮下第三盏茶,覆盏一盖,再不复饮。他说,“茶再好,当节制,三盏足矣。”
“唯。”
始皇帝不饮了,李恪又没不可能当着始皇帝的面自斟自饮,于是韩谈重带着宫娥上来,撤掉茶围,调亮油镫。
“朕意请离卿接掌北军,为内史,兼东胡上将军职!”
李恪下拜:“陛下高见。”
始皇帝微眯着眼睛:“高见?这是卿的心里话?”
“千真万确。”李恪正肃衣襟,朗朗而宣,“王离掌北军,节制燕赵,臣控西军,弹压塞外,此臣向陛下所献之策,请陛下圣裁!”
“细细说来。”
“唯!”
李恪应诺一声,直视着始皇帝,把胸中想法和盘托出。
“西军所驻,以河间为本。另大扩两郡,新设四郡,共计七郡十七部,设郡守七人,将军七人。”
“河间郡,郡守陆衍,将军季布兼郡尉职,驻兵三部。”
“九原郡,向北扩抵至燕然山南,郡守张迁,将军田横兼郡尉职,驻兵二部。”
“云中郡,向北扩抵至弓卢水南,制防于乔巴山地。郡守李左车,将军司马欣兼郡尉职,屯兵三部。此军需伺机夺取达赉(lài)诺尔,占据呼伦、贝尔两大河泽,筹建大泽农耕区。”
“西海郡,自青海而出,驻军北向,战止于祁连山南。郡守邹儒,将军韩信兼郡尉职,屯兵二部并筹建西海农耕区。”
“河西郡,自狼山而出,驻军西向,战止于弱水,尽占甘州之地。郡守黄冲,将军乌鹤敖兼郡尉职,屯兵二部。”
“定北郡,北起郅居水,东至弓卢水。郡守冯劫,将军苏角兼郡尉职,驻兵三部。”
“北海郡,自狼居胥而出,驻军北向,战止于郅居水北,囊括北海。郡守由养,将军江隅兼郡尉职,屯兵二部,筹建北海农耕区。”
“此臣之大秦西北方略,共涉七郡、十七部、四大机耕区,计划建设周期十年,总人口农、牧各百万户,共千万人!”
“千万人口……”始皇帝沉吟默念,“人从何来?”
“掠夺,奴役,自中原繁盛之所引迁,无所不用,唯不用强迁实边。”
“为何?”
“若欲取之,必先与之,此墨家兼爱之道。”
始皇帝无声笑了笑:“你所荐的那些人,张迁、黄冲、冯劫皆法吏;江隅是宗室,乌鹤敖……或者嬴敖吧,亦自认宗室;还有苏角、司马欣、董翳均是大秦宿将;若朕消息无误,陆衍虽你守书出身,其心性却与陈平不同,也称不得你的家臣,是吧?”
“何止衍君,信君亦与臣非亲非故,算不得亲信。”
“这许多举荐,何不为陈旦留上一个?”
李恪当即摆正了坐姿:“陛下,臣为墨家钜子,任用墨官乃是本分,墨家有百家不备之优势,臣若不用无异于自断手足。然,举贤虽不避亲近,以亲却不可以近!旦与臣关系莫逆,臣若欲将他摆在手下,陛下便不该留臣活着!”
一语掷于地,始皇帝久久无声。
半晌之后,他轻声说:“朕知道了。今日卿且退下,朕累了。”
“唯!”
李恪唱喏,转身离席,还未曾走出策室,始皇帝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卿,朕欲东狩,卿可有随驾之意?”
“陛下明知道臣的答案。”
“朕是知道,退下吧。”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