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四,李斯奉始皇帝令,携御诣并中尉寺三千人,卫尉寺五百人出咸阳,于芷阳县为蒙恬与李恪宣封。

【去岁!荧惑守心,有天火降世,仙人传玦,令朕绝东夷两千年之奉献,迎西玄鸟,栖东龙庭!

朕乃从之,令内史恬领上将军职,代朕挥军,北伐匈奴!

恬不辱命!兵卒善战,将帅用命,头曼授首,匈奴国绝。大秦拓地三千里外,华夏威仪光耀北原!

朕心甚慰。

恬得奇功,拓地灭国,今论功封于郯(tán)地,爵彻侯,称郯君。

此诣,昭告天下!始皇帝三十七年六月,季夏】

这是给蒙恬的御诣。

从蒙恬遵诣的那一刻起,大秦的历史便又多了一位彻侯,而蒙恬也成为继王翦王贲之后,大秦第三位因战功登顶人臣的武将。

李斯命人端上玉带金册,蒙恬恭领,在一番礼节寒暄之后,李斯又取出一封御诣。

李恪揖手躬身。

【河间郡守兼领匈奴上将军府麾下副将恪,独领偏师转战千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恪勇甚,力战七月,遭逢百战而不尝一败。

灭夷左贤,二斩狄相,扬威狼居胥山麓。

其功高绝!

破王庭,绝贡献,孤守冰塞,克敌杀酋。又有本部将勇依其令,兵出西域,尽占河西,拓地至西海之滨!

西海归于秦矣,北海岂能远呼?

北伐胜十,恪据其六。今为彰其功,爵晋关内侯,封定海。

此诣,始皇帝三十七年六月,季夏】

“臣!定海侯恪,遵诣,谢恩!”李恪一声高宣,抬手从李斯手上接过御诣,珍之又重收进怀里。

李斯笑着看着他。

“定海侯,这二十余岁便能凭一己之力积功封侯之人,大秦自行商君法以来,你是破天荒的首位。陛下对你恩厚如山,只盼你也莫辜负了陛下的心意。”

李恪淡淡拱手:“西海归于秦矣,北海岂能远呼?定海之侯自当以定海为己任,不会不务正业的。”

李斯的笑一下便亲近了。

他走近前,轻轻拍打李恪的胳膊:“定海侯有所不知,这两封诣原是该在大朝会上昭告的。奈何这两天暑热,陛下偶感微恙,每日皆疲惫无力,难以久坐。不得已,他唯有取消了大朝会,着我出咸阳为二位昭封。相较于郯君和你的功劳,此等仪式是仓促了些,可陛下的心意……还望定海侯体谅。”

“劳相国出咸阳昭封,这等殊荣小子惶恐还来不及,又岂能去怨怼陛下?”

“这样便好。这样便好。”李斯看来颇满意李恪的识趣,“定海侯,陛下还有一道口谕。他说许久不见你了,此番归咸阳,无论早晚,你都要先去阿房宫,他要与你坐对闲话。”

李恪正肃,向着咸阳遥遥一揖:“臣,谨遵!”

……

月升,黄昏,风尘仆仆的李恪拜别蒙恬与李斯,又把一路随行的旦丢在咸阳宫门外,孤身一人进到宫里,递谒求见。

不多时候,许久不见的韩谈领着宫侍疾走而来,喘一口气就带着李恪登上悬廊,直奔向渭南阿房。

说起来自从阿房落成,李恪一次也没有进过这座规模浩大的崭新朝宫,上次在咸阳虽与始皇帝见过几面,但多是在六国仿宫,包括向始皇帝呈报河间策那次,也是在北坂武灵殿,就是仿旧赵王宫所建的偏殿。

自悬廊的落地窗俯瞰,脚下有滚滚渭河泛沫东去,远处有幽深殿宇藏于夜中。

阿房宫自然是雄奇壮阔的,然而因为孤居于渭南,不似北坂章台有如此多的华殿拥簇,总让人觉得阴森森不得人气。

这种森冷在始皇帝的偏殿书房当中达到巅峰。

书房极大!

长条形的书房只设单门,前后五百余步,宽度超过百步。

入得门厅,李恪随韩谈进到一处漫长得望不见头的书阁。那些书架两丈高,一简宽,相互间隔仅五六尺,中间设有拖动爬梯的铜轨,自前向后,居然密密麻麻排出二三百个之多。

李恪赶前几步,凑到韩谈身后小声问:“韩公,博士署藏有天下典籍,陛下若是爱看书,只需命宫侍去取,何必非要在书房架这许多书架,看着怪瘆人的……”

低着头赶路的韩谈猛缩了一下脖子:“君侯呐!此地乃是陛下书房,那些个书架的阴影里藏得全是最忠诚的老秦卫士,您说话的时候能不能留点神!”

“这……言中有误?”

“您得帝宠,如此说来当然无误。然我就是个战战兢兢,庭前伺候的宫宦,您说得,不见得我就听得!”

“连听也听不得?”

“听不得!”韩谈叹了口气,一双贼眼左右一瞅,猛压低声音:“君侯,你道这些架上全是典籍?”

李恪眉头一皱:“莫非……”

“是奏疏!近三年陛下批过的奏疏全在此处,每月一换,汰旧存新!”

“何须如此啊?”

“还不是那逆贼卢举闹的!”韩谈加紧了步子,看似走得更疾,其实速度却慢下来,“自从断了卢举的妖丹,陛下的身子每况愈下。近一年来,他常说自己的记性差了,担心记不住往日的御批,就让将作寺打通了几间偏殿,设御策长廊,收近年批复,以备查阅……”

李恪倒吸了一口凉气,放慢脚步拉开与韩谈的距离。韩谈也不再说话,低着头重新提速,带着李恪步出长廊。

长廊之后是憩厅,憩厅之后是策室。策室就是始皇帝与众臣伦策的地方,难得的灯火通明,叫人眼前一亮。

始皇帝就在那儿。

李恪进来,抬眼见四五十步开外,始皇帝高坐在正席,还是如往常般披着奏疏,书案两边全是堆积如山的竹简。

他明显老了,往日硬朗的面部线条变得柔和,似乎是胖了一些,可灯光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不定,却又像是某种浮肿。

他年不过五十,头上依旧以黑发为主,但星星点点的白斑已经开始从扎得紧实的发髻处显出样子,总能适时地夺下视线,让人记起他的年纪,想起他过往的苁蓉岁月。

然而,他的目光依旧是锐利的,即便只是看着竹简,似乎也能透过简,看到成书背后的百态人间。

李恪又一次捕捉到自己心里的那份崇敬。

他赶前几步,拱手长揖:“臣,河间郡守,定海侯恪见过皇帝陛下,圣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