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万铁骑践踏在草原上,长长的队列连天接地,拱卫着正中那头驼楼的巨兽。

燕然大营东北四十里,燕然山在这里开始平缓,背有山,侧有陵,玉带盘绕,共结出一段入原前的一段狭长起伏的丘陵地带。

这里就是李恪选定的战场。

有赖于卓青浴血报信,李恪得以在数百里外提前知悉库尔勒来犯的消息,十路斥侯接连奔出,于两个时辰前终于确定了前敌的规模。

三十五旗。

匈奴惯以千人基数为一旗,竖旗一杆,结阵而行。可必竟是部落分治,他们的军制又不同于秦军的严谨,在组旗时多是大部为主,辅以一定数量的小部,所以千骑少见千骑,更常见的是千两三百骑的数目。

李恪由此估算,匈奴的数目是四万上下。

这个数目很重要,决定了李恪究竟是固守大营,还是示弱藏兵。

而现在,遥远的大营里除了羊和马,只剩下紧闭的辕门和空无一人的军帐与篷房。

在山丘的尖顶上,霸下立稳四足,直立而起。视野在李恪面前变得开扩,在他脚下,大军依丘型结阵,正中左右是平戎军乙丙二曲,围绕他们的则是轻骑军十个千骑,田横、苏角一前一后,各自策马傲立在军阵正中。

天边扬起沙尘。

十里之外,一队队匈奴骑兵跃出视野,他们以横阵铺开,每个军队前都竖有一旗,旗子的数目不多不少,总计三十五面。

“四万大军……”李恪扶着露台的栏杆轻声说道,“公子,你说狼居胥山还剩下多少可战?”

扶苏一时有些接受不了李恪的跳跃,指着前头大军说:“乌泱泱数万强敌秣马厉兵,你怎么还有空想狼居胥?”

“想想怎么了?”李恪没好气拍了拍栏杆,轻声将令,“擂鼓,布阵。”

传令的从人以特殊的节奏敲打传声铜管,转眼之间,气笛鸣响,甲背的平台上扬起李恪与扶苏两面黑白帅旗。

战鼓擂动,声震于野。

苏角看了眼身后高高耸立的霸下,振奋下令:“平戎,三号战阵,雁行备弩!”

“嗨!”

军阵正中的平戎军两曲策马散开,顺着山势排出前后上下,骑士们在号令声中下弩拉弦,斜指向地面。

这一切,远处的库尔勒都看在眼里。

他咬着牙满脸的恨意,试图在前方明晃晃的骑阵中找到那群恶魔般的重骑的位置,他为他们备了厚礼!

可他们却不在那儿。

前方的主力是匈奴人已经战了一年,早已熟悉的秦甲铁骑,后面则是与匈奴人装束近似,由卑贱的夏奴组成的轻骑后军,到处也没有那支恐怖的鳞甲重骑的身影。

莫非……贪身怕死的秦国将军把他们藏起来了?或许就在那只巨兽上?

库尔勒喷出一口粗气,打马提速横掠过军阵。

“儿郎们!勇敢的,燕然山的孩子们!”他高喊着,声音嘶哑,几近破音,“敌人在前面!抢夺我们的牛羊,在我们神圣的冬原肆意妄为的敌人……就在前面!”

“杀光他们!用你们的弯弓扎进他们的心脏,用你们的利剑切开他们的喉咙!让他们知道,燕然山的男儿!无敌!”

“杀杀杀!嗷!”

狼嚎声此起彼伏,整个军阵士气大涨。库尔勒在一面山鹰旗前勒住马,向着阵首的骑士高喊:“耶明,带着你的族人,冲破敌阵!”

“赞美天!”

耶明高声回应,径直打马,跃众而出。

自他以后,五旗方阵缓缓而动,自慢而快,以耶明为矢锋,组成一个巨大且密集的三角骑矢,向着秦军战阵猛冲。

李恪静静看着匈奴变阵,突然问:“上次战的时候,库尔勒好像是亲自领着大军冲锋的吧?”

“是吧?”扶苏不太确定。

“才过了一个冬天而已,居然也开始遣人试探了。”李恪指着突出来的那个矢阵,无不嘲讽,“缩手缩脚像个秦人的将军,他怎么对得起勇士的名号!”

露台上一时充满了笑声。

笑声中,李恪声音冰冷。

“五旗可试不出我的深浅……令,测距,扬旗,三段战法。”

“嗨!”

霸下又是一声长嘶,在各个阵前主持发令的骑将纷纷抬头,看到甲背又扬起两杆大旗。

一旗青玄,上绘着交错的三个风字,一旗凝碧,无图无字,静置于台。

【前敌距离二里外,安全,备三段射】

万色旗令让复杂军令的传递成为可能,在李恪的麾下,每一个将佐都能接收到明确的任务,知道自己当行之事。

号令声错落而起,密集的马阵分散出前后,间隔五步,成上中下三列。

远方的沙尘越扬越高,在霸下的甲台上,三个墨者单膝跪在一个青铜直环背后,那直环上有一枚直针,针上各色标计,可以把距离精确到百步。

敌,二里!

凝碧的距旗降下,换上玄黄。平戎骑士们齐齐高举起弩,矢锋斜上,一动不动。

敌,一里!

距旗升作艳红,高高飘起!

各阵之间骤响起军号!

“风!”

“大风!大风!大风!喝!”

第一列,射!

弩矢飞起,直向敌阵!沙尘之中扑出擎弓张弦的游牧骑兵,才抬起眼,就看到数千枚弩矢呼啸而近!

利矢透体,血花飞溅!

坡上的平戎像机械般对此视而不见,一列射毕,低头压弦,二列射。

二列压弦,一列扣矢,三列射!如此周而复始。

骑弩的射程仅在百五十步,弯弓的射程足有八十余步!可这短短的七十步间隔对匈奴而言却如天堑,强壮的耶明身中六矢,坠马,跪地,视界里面一片血红!

在血红色中,又一片黑云从天而降!

“呜……”

汽笛长鸣,距旗降下,平戎骑士们平静地把骑弩的弦松开,挂回鞍钩。

千余轻骑从他们的缝隙中穿插而上,把遍地的弩矢收回背篓,顺手切掉那些还辨得清的夷狄人头,直接悬在腰上。

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就像是机关运行时钜子咬合转动,行云流水,节奏明晰。

高台上的扶苏看得赏心悦目,忍不住赞:“战阵对敌,司马错有奇军天降,白起善分进合击,王翦有以逸待劳,恬师则长于声东击西。世之名将皆有不同于常人之战法,而你掌军数年,这种态势越发显白了!”

李恪觉得自己应该客气一下。

他指着远远的敌阵说:“乌泱泱数万强敌秣马厉兵,你怎么还有空闲拍马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