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事事地待到下午,李恪从工地回家,意外在家门口看到严氏和小穗儿捧着斗回来。那斗里盛着些许粟米,堪堪盖住底,大概也就两三碗的量。

“媪,你们这是……”

严氏眼神闪了几下,顾左右而言他:“恪,小穗儿今日的功课是小雅三篇,回屋后你要尽快督促他读书。”

李恪皱起眉头,不为所动:“媪,您手中的斗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穗儿,你大兄不愿教你读书,快与我一道将斗放下,我教你读。”

“唯!”

两人落荒而逃。

李恪正在郁闷,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这种快断气似的表现里中别无二家,只有襄翁。

“恪莫非猜不出严氏和小穗儿做甚去了?”

李恪赶忙转身:“见过襄翁。”

襄翁一脸和蔼,拄着杖上来拍打李恪的手臂:“严氏不易啊!如此自傲之人,今日受尽讥讽,只为了能全你一人的高洁。”

李恪的眉头皱得更紧:“您说媪今日带着小穗儿去讨粮了?”

襄翁并不正面回答,只是笑。他说:“租令一下,你说这闾右之地,还有几家能拿出六石粟米呢?恪,听我一句劝,早日放下身段,此为孝道!”

“谢过襄翁提点……”

李恪怒气冲冲回到家,一回家,严氏、癃展和小穗儿正一道拣菽备食。

“媪,何苦呢?”李恪急声问。

严氏抬起头,拿眼神撇了撇四周,轻声回答:“被人说上两句又不是甚子大事,小穗儿说得不错,纳租才是大事。为娘不去求告,莫非让你与我一起被罚做隶人吗?你的前程怎么办?没了我们,你展叔和小穗儿又要如何活下去?”

“明明……”

“里吏不愿借粮给我们,你又不愿去求监门和里典,那为娘做甚你便不要管!速带小穗儿回房读书!”

印象里,严氏似乎从未这么厉声呵斥过什么人……

李恪悚然一惊,抬头环顾四周。低矮的院墙周边不见人影,可正因为如此,反倒让李恪觉得,到处都是别有用心的耳朵。

他突然明白了严氏和小穗儿的心思……这种主意严氏想不到,肯定是小穗儿出的!

李恪恨恨瞪了小穗儿一眼,把小穗儿瞪得脖子一缩。

他的语气好似负气,恶言恶语对着小穗儿:“看什么热闹!知道今日你大兄被谁唤去了吗?读书读书,近日里中偷盗横行,哪有甚空闲读书!和我一道把家中粟米全搬进屋里去,马上!”

一个多时辰之后,李恪和小穗儿并排,四叉八仰躺在拥挤的西厢。

贴着墙有几十袋粟米整齐堆叠,挤占了炕和本属于几案的位置,只留下小小的空间让人驻留。

“你也想得出来!”李恪忍不住又骂了一句。

小穗儿嬉皮笑脸侧过身,一脸做错事还求赏的贱模样:“大兄忽略的东西,弟为你补上,奈何我本想一个人去,严姨听了非要陪着,我哪能拗得过她?”

“媪最重脸面,心里不知该多伤心呢……”李恪埋怨道。

“这不也是没办法嘛!这几日家门外总有鬼影流连,只在夜里才稍微好些……”小穗儿叹了口气,“大兄,我等到底何时纳租?”

“说不得得拖到最后几日。”李恪翻过身,把脸埋进手臂里,瓮声瓮气说,“田典余初九颁令就是不想给我们反应的时间,我们如果太早缴租,也同样容易横生枝节,最好能快刀斩乱麻,熬过这场……等到了明年,家中金钱化作事物,粮谷满仓,田典余即便没有被废,也拿我们没什么办法了。”

“真盼那日早些到来……”小穗儿拍着粮袋,脸上露出由衷的笑。

……

又是两日转眼即过,出闾纳粮的乡里越来越多,闾巷上车来车往,人流如织。

严氏和小穗儿每日都会带着空斗出去,被人辱来赶去,再带着空斗回来。李恪整日无所事事,应付着如影随形的襄翁、田吏奉甚至还有郑氏,唯独田典余从不出现,这让李恪在松口气之余,也感受到某种威胁。

现在来看,田典余想要安然度过课考,提租只是一部分,李恪的投效看起来是另一部分。

但田典余表现得并不急切,至今也没有和李恪摊牌,似乎……对李恪的处置还有可商榷的余地,至少……他还在犹豫。

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至夜,癃展敲响了西厢的房门。

“展叔?”李恪拉开门,先是疑惑,紧接着喜上眉梢,“莫不是……”

癃展欣慰地点了点头。

李恪大喜过望,赶紧叫起小穗儿,让他去唤醒严氏,自己则几步走向院外,推开院门大步而出。

院外,里吏妨正抱着弓,斜靠在显眼处,他看到李恪出来,便起身点头问好。

李恪几步走上去:“里吏,这些日子实在辛苦您和监门了。”

里吏妨苦笑两声,说:“恪,我对你家多有亏欠,若是再给某些人机会毁你粮谷,害你性命,如何还能有脸做旦的翁?”

“里吏义薄云天,从未愧对过我与媪。”李恪恭敬一拜,踌躇半天,最后还是把碾米机的事情隐了,“天下之事皆有定数,能成则成,不可强求。”

“实在不行,你……你便……”里吏妨的脸涨得通红,绰绰诺诺说不出话。

李恪微笑着给他解了围:“里吏,恪不是那种不知进退的人,放心吧。”

一声长叹!

里吏妨掌弓巡视去了。李恪目送着他拐过院墙,隐没在夜色当中,这才返身回到院里。

小穗儿迎上来:“大兄,如何?”

“今夜里吏守在院外,远近必无贼人。”李恪说,“我在院外守着,你和几位把犼兽搬进屋里,等我过来。”

几人各自忙活起来。

不一会儿,焕然一新的机关兽犼就出现在李恪的面前。

它的外形总体上区别不大,只有左下腰肋之间多了一个长条形的口子,外廓突出,设有可以拆卸的包边。

下颚胡须的位置又多了一个活动的短柄,听憨夫说,他们设置了固定的槽口,只需拨动短柄就可以将两个滚筒调节到预设的间距,靠左用于脱壳,靠右可以去糠。

这让李恪喜出望外。他试着掰了两下,感觉就像在拨汽车的档位,手感轻巧,隐隐可以听到咔嚓的声响,很轻。

“公子,试试吧。”癃展说。

李恪点了点头,拆掉包边套上麻袋,随即又把包边固定回去,卡住扣,短柄则拨到脱壳的档位,碾米前的准备至此便一切就绪。

小穗儿取了小半斗粟过来,都是这几天讨的。他放下斗,抄起好些麻袋衣物,甚至是给林氏送终时悬挂的白绢,在众人的瞩目下,掂着脚把窗板门缝堵得严严实实。

做完这一切,一行人便聚拢到犼兽边上,看着李恪踩动踏板。

咔啦啦啦啦……

滚筒慢慢转了起来,机械运动的声响当中,还参杂了一种特殊的嗡嗡声,室内隐隐有风,就连卡在一侧的麻布袋也随之鼓起。

见李恪点头,严氏舀了一碗粟,慢慢倒进兽口当中。

咔啦!咔啦!

爆豆子般的声音此起彼伏,不一会儿又降了下去,严氏听着响声倒进第二碗,第三碗……不多时,半斗米告罄,李恪停下机器,打开粒盒。

暗黄色的粝米安安静静躺在粒盒当中,数量不多,那是因为粟本就不多。

李恪细细翻找,几乎找不到未脱壳的粟,也少有没有筛除的谷壳混入其中。

脱壳大获成功!

众人压抑着欢呼的欲望,看着李恪把短柄调节到去糠的档位,又连着做了三轮循环,待从粒盒中看到金黄色的圆米小粒,大家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

“恪,皆是米!”严氏满脸的难以置信。

癃展颤抖着手拨弄粒盒,小声说道:“少见麸皮,碎粒也不多,这一盒最次等也是米,更有近三成的御米!”

辛凌仍是一言不发,眼中却有光彩闪动,憨夫则满足地感叹道:“神乎其技!”

小穗儿轻轻拽着李恪的衣角问:“大兄,我们不用被罚为隶了?”

“不用罚为隶了,此事……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