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迁是李恪在阳周的意外收获,可说是意外,似乎又算不得例外。
大秦长于治吏,其中基层业务骨干在能力上原本就优于后续王朝。更何况大秦官场更重实绩,各种考核,几乎对风、花、雪、月全无涉及。
这一点造就了强大的大秦基层官吏集团,这个集团不仅为后来的汉王朝培养出诸如萧何、曹参之类的贤相,更为当世培养出大量名不见经传的能吏们。
而张迁,就是这群能吏中格外出众的那一个。
征召十载,张迁从一个文无害起步,历经主吏掾、县丞二职,直至县长,课考成绩八上一最,十年时光连升三级,这种另类的平步青云,便是在李恪听来也觉得乍舌。
他从张迁嘴里听说,去岁为了支援北伐大事,阳周县二十二里的平均纳租率是九成三,还有十六户因为纳粮有功而封公士,这种执行力,实在叫人叹为观止。
李恪己经打定主意要把张迁要过来,至于难度,大概会无限趋近于零……
长夜漫漫,李恪让田横把田荣从榻上拽来官舍,三人秉镫夜谈。
谈至平旦,舍人忽报有个女子气势汹汹地执剑道门,还扬言拜谒无罪,秦律尊严,李恪便是大家、勋贵,也不得无故锁人。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后人诚不我欺……
李恪目瞪狗呆,只得匆匆结束话题,让张迁赶紧把门口那哭天抢地,随时准备拿剑抹脖子的仇氏架走,反正绝对!绝对不许在官舍外闹出人命来!
然后,天明……
日出近终,才睡了一个多时辰的李恪睁开眼睛,洗漱,洁面,换上隐绣着水波纹的黑色官袍,革带革靴,高冠束发。
他跪坐在案前,手指抚过玉牒、钜子令,最终只将龙渊挂在腰上,又将另外二物收进衽里。
一应齐备,食时过半。
李恪推开门,田横与沧海一身劲装候在两旁,三人行至舍门,又有田荣官服加身,恭候在旁。
四个人合在一处,以李恪行于首,田荣半步后,田横、沧海左右护卫,昂昂行往城中心的县府官牙。
牙外早已候满了早到的官吏,他们以职级老少分出先后,各自袖手立在两旁。
不远还有许多围观的阳周百姓,他们原准备要出城务农,却见到县长正领着满县官吏恭候贵人,便不由停下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阿母,您消息通明,可知今日这般阵仗,是哪位大人物要来阳周?”
“小子真是问对人了!昨日有邮人夜寻里典,听监门说,是新县长到任!”
“新县长?连张县长都在牙外候着呢!我可记得数年前张县长接任,刘县长一直大马金刀坐在堂上,连迎也不曾迎……”
“这你便不知了吧?咱的新县长可不是寻常人物……”
循着私语,李恪四人缓步出现在道路尽头。他面带微笑,步履轻盈,一身官服轩昂气宇,全无遮挡的龙渊宝剑垂在身侧,映射阳光,熠熠生辉。
百姓们识不得龙渊真容,但那细如发丝的金银旋涡,以及剑颚装饰的翡翠玉髓也足够让人明白剑之名贵。
剑,贵极!士,贤达!
四周全是倒吸凉气的声音,知情的,不知情的竞相惊叹,你一言我一语,不一会便把李恪的身份传遍了全城。
墨家钜子,天生圣人,雁门郡的有墨氏,武安君李牧的嫡房嫡孙!
他十四岁以獏行扬名,十五岁大破匈奴,三年求学一统墨家,曾在一个月内修成长渠,更让统兵五十万的沅陵君屠睢视他如师如友!
十九岁时,他领墨归秦,以白身,受匈奴将军蒙恬所托在定襄筑关,关城高耸,不下函谷!
蒙恬将他引入朝堂,始皇帝下陛敬迎,高爵显贵齐齐深揖!
李斯本来想把丞相的位置让给他,可他拒绝了,他心念着北境寒苦,在章台宫外长跪一月,才求得皇帝怜悯,外放阳周!
他是县长,他又不是县长,整个秦朝何时见过八百石的县长?整个秦朝,何时见过丞相之才屈尊县长!
这是阳周的县长!
流言蜚语在人群中越传越惊悚,不知从何人开始,人们开始下跪,密密麻麻的人群像割谷子般,随着李恪的脚步一片片跪倒在地,五体投地,稽首恭迎!
李恪带着这滔天的气焰直行到官吏面前,候在最首的张迁毫不犹豫土揖而拜:“下官,见过尊上!”
张迁身后六十余官吏齐齐下揖:“见过尊上!”
李恪颔首,拱手回礼:“连日疲惫,让诸公久候了。”
张迁赶忙起身:“尊上,尊上贤名天下尽知,您看您还未上任,阳周百姓便已经自发地稽首恭迎了。”
李恪一脸古怪,小声问:“自发的?不是你组织的?”
张迁回以苦笑:“尊上真是高瞧下官了,凭我之能,组织乡里观礼还有可能,叫他们稽首……”
“如此说来还真是自发的。”李恪小声呢喃了一句,扭头对田横说,“横,叫乡梓们起来,若是有冤无处声张,就告诉你。这么多人齐齐下拜,也忒古怪了……”
官吏之中,这话只有李恪身边的张迁听见,听得他满头冷汗,却又不敢辩驳,只得说:“尊上,外头风大,下官引您入牙可好?”
李恪点了点头:“劳烦迁君。”
“此应有之意。”张迁躬身回了一句,扭头,挺身,“开牙!”
牙门应声大开。
张迁展袖一引:“尊上,请!”
李恪没有拒绝,抬脚迈步,走在前头。沧海赶紧两步,越过田荣,挤过张迁,紧随其后,再后张迁,再后田荣,待他们走过,各级官吏才次第起身,依序分两排紧随在后。
入得牙中,进到大堂。
大堂里中路空置,左右各三排列席,正席上一方矮几,几上绸案,案板上图册、令印置于其上。
李恪走到正席,笑着拦住正打算从右入席的张迁。
“迁君,今日交接,你我当同列正席。”
张迁瞪大眼睛:“下官岂敢!”
“交接前你我可有上下之别,交接后你我亦可有高下之分,唯交接时,只论前后,请迁君同席。”
“尊上……”
“同席,你一会儿还要行政令呢。”
“唯!”
两人同席,李恪右尊,张迁左陪,沧海立在李恪身边,手扶短戟,威风凛凛,身后官吏以田荣据右首,各自落座,不一会儿,便将席位几乎坐了个满当。
有人还是缺席了。
李恪笑眼看着田荣对面,大堂里唯一的那个空席位,那里是列席的左首,本该坐着县尉王风,只是现在空无一人。
“荣,召令没有落下谁吧?”
田荣正声说:“二十三位邮人昨夜派出,今日日出全数回城,下官担保,召令皆至。”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堂后的刀笔吏慌忙看了一眼漏刻:“水十一刻刻下三,其时八分!”
“原来是我们来早了。”李恪失声一笑。
笑声未落,堂外恰好传来一声装模做样至极的惊呼。
“诸位同僚,召令言明莫食交接,你等为何……都来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