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

这句话不是一直和李恪唱对台戏的李斯说的,也不是永远看上去忠诚护主的赵高喊的,而是从始至终不曾发过一言的李信惊叫出来的。

作为李恪血脉上的伯父,哪怕出了五服,李信也有足够的立场说这种话。

更何况在李信看来,李恪是真的疯了。

他想测试始皇帝的胸襟。

臣择君时,测试胸襟大体是一道必考题,因为越是有才的人越是难以安分守己,当他准备以身家托付君王,测试胸襟就成了一种必然。

但绝不应该是这样的测试法!

继承人是一个家族最宝贵的资源,决定着一个家族的传承和延续,求贤若渴的君王或会对贤士让步,必要时,甚至愿意拿自己来冒一些风险,但却绝不会拿继承人来冒风险。

更何况,李恪还想让一群有过刺秦先例的武士堂而皇之地接近大秦的皇子和皇女!

李恪真的敢说自己能将他们控制住么?

若是他们突然失控了呢?

又或是他们被人买通,对那些皇子皇女递出屠刀呢?

这样的事件不需要有很多,只要有一起,就足以毁掉大秦和墨家因为需求而建立起来的,脆弱到几近于无的信任!

为了不让陇西李氏因为李恪陷入到万劫不复的深渊,李信必须反对!

他急急站起来,对着始皇帝拱手,却对着李恪说话:“钜子,我以为,此事……”

始皇帝抬起了手。

抬起手,掐断了李信的话头。这位千古的帝王自始至终没有回头,只是眯着眼,用一种意味难明的眼神盯着李恪。

“钜子之言,是认真的?”

“深思熟虑。”

“若朕不允呢?”

“草民,请为将作少府。”

“请为将作少府……”

始皇帝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李恪的话。

将作少府位比九卿,对于一个十九岁,不及弱冠的年轻人来说,似乎是了不得的高位。

但这一职是宫内官,不参军,不参政,甚至不参与大小朝会,只负责宫苑施工,军备打造,李恪自请这样一个技术官职,也就是说,他不愿为大秦奉献全部。

始皇帝拒绝接受这样的结局!

他是古往今来最尊贵的皇帝,没有人,能在他麾下敝帚自珍!

他轻轻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开怀。

“朕子嗣绵延,有子二十四,女十人,其中有贤,有庸,有稳重,有急进,也不乏暴虐易怒之徒。钜子欲以墨卫护我嬴赵,如何能保证,他们会对主忠贞无二?”

李恪笑得爽朗:“陛下或是有甚误会之处。墨家之徒,首敬墨义,其次才是君王家主。墨卫以墨武从事,遇不贤则杀,虽死无怨。”

“若是朕的子嗣不贤呢?”

“自然是杀。”

“若朕报复呢?”

“墨家归秦,则天下墨者皆在陛下之手,陛下要报复,杀回来便是。”

“若朕尚觉不够呢?”

“父祖,母族,妻族,可够?”

“你是说,你愿以三族作保?”

“非是作保。草民说了,遇不贤则杀,此墨卫从事之义,墨家,虽死无怨。”

始皇帝深深吸了口气:“钜子倒是给朕出了一道难题,朕要知道,为甚。”

李恪再揖。

“陛下,您要大秦绵延万世,万世者,帝王万代也。若帝王不贤,大秦必隙,隙则天下生乱。草民先前说了,一旦大秦为人所趁,则山东必有人借天言事,蛊惑生民。墨家从兼爱,非攻之义,如何能见天下乱起,民生凋敝?既如此,草民就只能斗胆请陛下将继承人教给墨家了。草民愿以此赌上整个墨家,如今只问陛下,您愿意赌上大秦传承么?”

决定权又一次交在始皇帝的手里。

为了得到墨家,他究竟愿意付出多少?

事实上,他根本就不相信李恪真的敢刺杀大秦的继承人,哪怕是那些不得志,不得宠的边缘皇子们,李恪也不敢刺。

可他却不能轻易答应李恪的要求。

李恪或不敢刺皇子,却肯定会通过那些墨卫全面考核大秦的继承人,这意味着大秦的下一代在墨家面前再无秘密,而这种特权,便是权倾于世的法家也不曾有过。

始皇帝从不会小看任何一个显学的力量。

他们有财,有势,有人脉,有力量,还有数之不尽的人才梯队。一旦墨家掌握了大秦下一代的全部信息,他们将会偏向,并用尽全力去推举最适合他们的皇子,从而在不知不觉间,推翻始皇帝对未来的规划!

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让始皇帝感到某种恐惧。

他可是在吕不韦的阴影下长大的。

吕不韦的力量比不过显学,可一旦他倾力助人,庄襄王便能顺利归秦,紧接着孝文王便三年而亡。而等庄襄王与吕不韦日渐离心,就连庄襄王也亡了……

若是墨家选定了他们心仪的继承人,大秦……以后还会是始皇帝的大秦么?

明qiāng易躲,暗箭难防!

始皇帝深吸了口气,目光凝集,渐定决心。

“朕可以答应你。”他说。

李斯急急站起来,劝诫的话还未出口,就被始皇帝抬手止住。

“然!朕深知,朕之子嗣中有不肖之徒,朕愿意养着他们,也犯不着墨家代朕监管。朕有一言,钜子可便可,不可,朕当即封你作将作少府。”

李恪知道,始皇帝已经下定了最后的决定,而且再没有争取的可能,当即拱手:“草民静听。”

“墨卫开释,不必为奴隶,朕可将他们编入护卫,且不许后嗣开革。然,是否要墨卫护持,决定权在朕的子女们,此事墨家不可强求,可否?”

“草民……遵旨!”

……

见礼至此正式结束。

对始皇帝而言,这场见礼从大殿开始,在房终结,而对李恪而言,它却从下山之日便已经开始,前后持续了将近一年。

机关算尽。

李恪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大部分东西,包括打击了法家的势力,影响了始皇帝对法家的信任,在始皇帝面前展现才华,让大秦君臣见识到墨家的能力等……有这样一个梦幻般的开始,墨家归秦想必会顺畅得多,而未来与法家的争斗,也会相应激烈得多。

始皇帝也得到了他想要的大部分东西,这其中有墨家的机关术,与法家相得,同样拥护中央集权的理论和才士,还有墨家相对独立,既不会倒向法家,也不会倒向儒家的优秀立场,当然,还有李恪。

只是这个过程未免艰苦了一些……

连续不断的试探与勾斗,无论对李恪还是始皇帝而言,都是莫大的负担。

不过事到如今,它们总归是结束了。

从此刻起,墨家归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