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宣布归秦,这一点并未出乎任何人的预料。
他加入墨家虽晚,但这几年却在慎行的支撑下凭着一身机关与学术名声鹊起,在取得了楚墨的假钜子令之后,于墨家中早已无人能敌。
墨家的领袖们在等待他晋位钜子的过程中自然免不了谈论,猜测他的心思,琢磨他的立场。
李恪是李牧之后,而李牧是赵国干臣,抗秦名将,如此说来,他的立场似乎天然是反秦的。
可李牧却不是死在抗秦的战场上。
和项燕不同,李牧并不是兵败身死,而是在与王翦交锋的过程当中折于昏君佞臣之手。为了防止李牧的后人反扑,郭开甚至带人屠灭了邯郸与赵郡李氏满门。
李恪与赵国无恩,不仅无恩,而且有恨!
他对六国遗贵没有好感,无论是张良还是项氏,李恪都与他们小心地保持着距离,与赵柏的关系似乎好些,但也仅仅限于一个兄长对小弟的关心,毕竟仅从人的角度来说,赵柏确实讨人喜欢。
而他对秦庭就不同了。
世所共知,李恪与扶苏交好,与程氏、李氏、严氏、茅焦等大秦显贵也有交道。除此之外,他还竭力襄助大秦攻伐百越,屠睢视他如师如友,幼年的好友旦在他的铺排下成为秦军新贵,在雁门边地手握重兵……
风舞在咸阳深受重用,何仲道在骊山主持修陵,他的家臣蛤蜊拜夏无且为师,短短一年,已在贵戚之中小有名气。
墨家皆知李恪有归秦之心,虽未明说,但这件事从来都不是秘密。
而他能用墨家从未有过的最正统的方式成为钜子,其实也证明了墨家的心思。
归秦!
现在的墨家众志成城,三脉合一,公输归并,他们有百余年来最优秀也最年轻的钜子,在他的带领下,全天下都在传扬墨家的美名!
归秦!
墨家已经衰败太久了,学派复苏的甘甜让墨者们迷醉,也让他们比任何时候都希望重复子墨子时期世之显学的无限风光!
归秦!
唯有归秦,才能破局!唯有归秦,墨家才能挑战法家,去做那天下学派的领袖峰巅!
军心可用!
李恪感受到众人的反馈,微微一笑,重起话头。
“墨家要归秦,但是以我们现在的状态却并不适合归秦。四脉的结构是分散的,说是一门,其实我们更像是四个学派杂乱无章地揉在一堆,人心不齐,各脉对立,以这样的状态入秦,我们敌不过笼盖天下的法家,甚至连做他们对手的资格都没有。”他摊开十指,平举胸前,缓缓交叉,捏成重拳,“我们要统和,自上而下,更新求变。”
田横两眼放光,站起身来,似猛虎般狞视众人:“钜子所言甚是!三墨各有阴阳算计,墨家已到了不得不变的地步!齐墨在此立誓,俱尊钜子安排,谁若眷恋自家散碎,阳奉阴违,便是我田横答应,我手中孟胜之剑,亦不答应!”
坐在何玦身后的楚墨二子缩了缩脖子,才且入墨的古公目光游弋,公输岚与赵吏恶狠狠和田横对视。
锵!
一声龙吟,齐墨三子几乎在同一时间扣簧出剑,他们腰中的长剑弹出半寸,反射阳光,在青石垒成的屋墙上斩出光斑。
堂下气氛登时变得剑拔弩张!
“我才说人心不齐,各脉对立,你们马上就拔剑相向,还真是……”李恪失笑一声,冲着田横压了压手。
田横冷哼一声坐回席位,田荣、伍廉、应曜齐齐收剑。
李恪摇着头,清了清嗓子拉回众人的注意力:“改革自上,而下,首先要改的,就是钜子。”
公输岚瞪大了眼睛。
自打听了统和二字,她便知道李恪的目的不仅是成为四脉墨家的钜子,他还打算剥夺各脉的独立性,可她怎么都没想到,改革的第一刀居然会砍在钜子自己头上。
“钜子之位本是墨家掌尊,但从相里子开始,三墨分家,各有计较,钜子渐渐便成了调和阴阳的角色,他们大多只能掌控自己出身的那脉,在某些时候,甚至连自身所出的那一脉都无法掌控,钜子之说,名不符实。”
说到这儿,李恪身旁一直把自己充作定海神针的慎行忍不住苦笑,因为他就是李恪口中连自己那一脉都无法掌控的可怜钜子。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在我看来,就其核心是钜子之位历来仅代表一人。诸位,人皆是有立场的,钜子有钜子的立场,九子有九子的立场,或为一己之利,或为身份之需。我与你们,天然对立。”李恪摆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笑着说,“所以我一说要改革,你们就觉得我志在夺权,拥护的反对的,险些在子墨子的灵位前砍杀起来,这便是立场之别。”
或许是李恪说得太过直白,堂下一阵尴尬的咳嗽,一干人等低眉垂首,都不好意思站出来说话。
“钜子之改,在于明确钜子的作用,使诸脉不再将其视作敌对,如此我们才能戮力同心,共扬墨学。”
“其一,增设钜子副。”李恪竖起一根手指,“墨家归秦,钜子必定要出仕。这不仅是大秦要的诚意,也是钜子之位的责任,钜子有义务为墨学扬名。可钜子出仕之后,俗物缠身,交代给墨家的精力必定会少,所以需要增设钜子副一人,代替钜子,掌管墨家。”
他沉声说话:“人分而男女,一夫,一妻,共组家庭,以男主外,女主内,阴阳调和,家族才得以兴盛繁衍。墨家也要如此做,钜子主外,钜子副主内。钜子副者,由钜子在九子中挑选,其身负重责,故在任之时不得出仕,诸位以为然否?”
“然。”
“既如此,我的钜子副……婴君,你可愿意?”
葛婴愣了一愣。
钜子副责任重大,在墨家的地位将仅次于钜子,他本以为李恪会挑选一个亲近之人,憨夫、由养、儒,甚至是视其为师的何玦与早已一门心思扑在李恪身上的田横,都比他要合适得多。
可是李恪笑意盈盈看着他,目光之中殷殷期盼,轻声说:“为钜子副者,在任之时便再无自己,唯有墨家。你须得不偏不倚,勤勉无私,可能为否?”
一腔热血直冲上脑,葛婴在众人艳羡的目光当中站直身子,高深喧喝:“必不负钜子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