螭龙很大,头顶的气囊首尾百五十丈,抬头去望宛如乌云盖顶,而那龙雕蜿蜒趴伏于上,长度更甚于气囊,估摸着少说也有两百丈上下。

然而气囊再大也是气囊,飞艇的特色本就是头大身小,百五十丈的气囊投影到生活区就只剩下四十来丈,扁扁平平一方舟船,抠掉操场和机房,剩下的建筑名为宫阙,其实也就是相互独立,中高侧低的两排u型连楼,一个开口冲前,裹着操场,一个开口向后,包住机房。

为了节约甲板的空间,前后两宫几乎没有留下什么间距。

绕过船舷,直趋后宫,在u字型的正中主殿,李恪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了公输家的主事。

主事共有三人,两男一女,一老二少,以老者领头,向着慎行齐齐拱手。

“慎公,数年不得见了。”

慎行淡笑回揖:“八年不见,能看到古公健硕如常,我心慰之。”

“老喽,哪还有如常之事?前些日染了场风寒,熬了三月,小辈们连寿袍都备下了,见天在我炕头哭哭啼啼,生生把我又气活过来,谁晓得这一场又能安泰多久。”

老头嘴上不把门,说得身后两个小辈直翻白眼,李恪憋着笑,松开慎行,躬身作揖。

“雁门学子恪,见过古公。”

老头向慎行告一声罪,眯着眼打量李恪。

“你便是一十八岁继任钜子位的恪君……恪君,你如今是墨家魁首,再称学子不恰当。”

“哪有甚恰不恰当的说辞,小子总不能逢人便自称墨家钜子,惹人厌嫌不说,礼数上也不好摆置。”

“也是。”古公哑然一笑,侧身摆手:“慎公,钜子,请!”

“古公先请。”

五人入殿,相互通名。

李恪得知,不咸的公输家因为与墨家百年相济的关系,整体结构也与墨家变得近似,通过率敖选拔三子管理日常,就是眼前这三人,其中以古公为首,两个不算年轻的年轻人辅之,分别唤作赵吏和公输岚。

公输岚的家族又是公输家的一道特色。

公输氏因公输子起家,以精湛的木工和不逊于墨家的机关术扬名于世,家族长幼俱作木匠,兼收外姓子弟学艺。

外派至不咸山时,公输家的成员中有五位公输,其中就有公输盘的第三子。

后来百年传承,这些人守着不知何时才能完工的螭龙,一丝不苟地保养,修缮,工作成员代代更替。为了留住公输氏的传承,其脉中规定,公输血脉不作外流,便是生出女眷,也只接受入赘,生出子女皆要以公输为氏。

凭着与墨家的交流,这个小小的飞艇基地并不缺新血,可这种苛刻的态度让公输家女眷的嫁娶变得异常困难,区区百年时光,五脉断绝三脉,时至今日,唯有两脉公输留世。

若是墨家掌握的信息不假,这也是世上最后两支兼具有公输技艺与公输血统的公输氏了。

这个信息让李恪慌张了许久。

公输家的女眷只接受入赘,他又要娶公输家的女人,且不说大秦对赘婿的态度如何,光是这个消息传到严氏耳朵里,他估计就会被立马拽回已经升级成獏川城的苦酒里去,什么墨者,什么钜子,哪有李家的传续重要……

幸好这念头终归只是杞人忧天,慎行不可能让李恪入赘,墨家志在吞并公输家,也不可能接受自己的钜子入赘到他们家去。

这将是百年来公输血脉的第一次外流,成婚之后,百年公输也将结束自己的历史使命,正式成为墨家的一脉。至于此后,他们是继续守在这片冰天雪地的不毛之地,守着似乎永远也不会完工的螭龙,还是放弃坚守百年的飞天梦幻,拖家带口重回中原,这要看李恪的意思。

李恪对此也很纠结。

螭龙的完成度很高,只凭肉眼观瞧,李恪觉得这几乎就是一架完整的飞空艇。

问题是它维持现在的状态已经整整百年,每年光是修缮和备件材质的替换就需要大量的后勤支撑,而且全部要通过茫茫北疆,由墨家掌控的商队秘密运送,其劳民伤财早就超过了一件机关应有的价值。

而且……公输盘和墨翟这两个疯子究竟打算用什么方式让这个大家伙飞起来?

氮气?

这个时代真的有提炼氮气的可能?

想不明白,李恪就顺嘴把问题问了出来:“吏君,螭龙究竟是哪里没有完成?”

“无形之灵……”

“无形之灵?”这是李恪第二次听到这个玄之又玄的名词,似乎整个螭龙都围绕着这件东西,应该是某种轻气,但究竟是什么,李恪猜不到,也和这些古人说不明白。

“便是无形之灵。”赵吏叹了口气,“族中传闻,无形之灵出自公输子与墨子的一场机关论辩,公输子称自己可使物飞天,还亲手制了木鸢,果然飞天三日不坠,便是墨子也赞叹其机关之道举世无双。墨子在技艺上敌不过公输子,便要在设计中取胜,他第一次制出螭龙的雏形,还与公输子一道,用白铜在溷厕左近第一次烧制出无形之灵……”

“在哪儿?”

“溷厕……”

“在溷厕烧制出无形之灵?”

“他们还用了白铜……”

李恪总算明白所谓的无形之灵究竟是何方神圣了,那根本不是李恪原本猜测的氮气,而是氢气。

溷厕肯定有沼气,若是妥善收集,高温淬炼确实可以生产出少量的氢气,而所谓的白铜就是镍,作为提炼氢气最合适的催化物,有其参与的化学反应可以增加氢气的产生量,达到工业制取的产量标准。

可是土法制氢……能想出这种法子来,墨翟显然不仅是个好大喜功的混球,还不要命地很……

李恪倒吸了好几口凉气:“既然子墨子和公输子已经烧出了无形之灵,又为何……”

“天谴。”赵吏低沉的声音回**在房中,就连另一侧相谈甚欢的慎行和古公都停下话头,看向这边。

李恪呐呐难言:“所谓的天谴,不会是爆炸吧?”

事情并没有超出李恪的预料,在决定制作螭龙之后,墨翟和公输盘就设计了大型的土法制氢工坊,借用不咸山的白铜矿和天然气提炼氢气,这项技术没有经过实地的检讨,大型的工坊在气密性上也无法与小规模的实验制取一概而论,其结果就是不断地爆炸。

公输家和墨家参与项目的成员死伤狼藉,工坊在十数年间一次次爆炸,直到燕国撤军,项目中断,提炼氢气几乎成了不咸山上挥之不去的梦魇,人们都说,是天爷见不得凡人飞天,所以降下天谴,不让无形之灵提炼成功。

传言墨翟老年时第一次来到不咸山,流着泪中断了氢气提炼,已经完成了机关制造的螭龙也彻底失去了飞天的可能,成了永远漂在水上,而且行驶起来还不咋地的飞天机关。

论及至此,古公感慨说道:“人力飞天,天所不容,公输家在不咸山死守着螭龙,也不知是福是祸……”

肯定是祸吧。

李恪心里已经决定要结束这个劳民伤财的划时代项目,就连合适的理由都找好了。

“诸位可知,飞天之事墨家其实已经做到了,实物如今就在霸下,其名,机关兽,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