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穿过湿漉漉的逼仄谷道,脚下是一滩滩混浊的水,这是齐墨们清理的结果。
因为打战时,这个小小的谷道里挤了太多人,突起的山石上满是血渍污垢,考虑到接下来要在这片地方住上不少日子,李恪实在有些受不了血肉模糊的修罗景象。
莫非说,这就是所谓上位者的思想洁癖?
李恪突然想到这个深奥的心理学命题。
在他的安排下,齐王寨的盗匪在恐惧与茫然中死掉了一百来人,李恪没想过。
在他的计划外,还有八十多个俘虏战战兢兢,等待着命运的宣判,李恪不在意。
相比这些飘摇着或消逝掉的生命,他更在意齐王寨中臭蒿的味道是不是浓,出入的通道是不是脏,还有水……
谷内没有活泉,天天叫人打水的话,吃喝洗漱都有些放不开啊……
李恪摸着下巴,不知不觉又忽略了生命的价值,转而思考起接下来的生计问题。
应曜小跑着上来汇报。
“恪君,缴获与库中物资合计清点完毕,撇开那些个金银财器不提,有剑百四十六柄,刀二十七柄,杂门长兵四柄,弓六十六副,箭三千余,弩七十二副,矢两万余……”
“弩矢有这么多?”李恪惊奇道。
“是,一应皆以油膏封于柜中,想来是当年齐国溃卒径直从武库中搬出来的,上头还有将作的火漆。”应曜点了点头,“此外,谷中还有大弩两架,枪二十余枚。”
“大弩!”
所谓大弩,就是床弩、车弩一类的古称。
战国秦时军器装备在某些领域畸形发达,如秦弩射程就达到六百步,大致是帝王制时期单兵射具的距离极限,后来的蹶张弩作为秦弩的发展,射程变近不说,就连操作也从一人变成两人,退出了单兵射具的范畴。
床弩也是一样,秦大弩射程千三百步,将近两千米,这个数据在华夏历史一枝独秀,是真正的黑科技。
便是千多年以后,大宋可盐可甜的神臂弩也不过二百四至三百四十步的射程,有效距离不足五百米。
然而,那些了不得的数据都是秦弩的。
齐弩在制作与设计上远逊于秦弩,单兵弩射程大致在三百步上下,大弩经过试验,可瞄的距离也仅及四五百步远。
但毕竟是赚到了。
李恪让楚墨把大弩拆开保养,力争在剿彭越时能达到最佳状态,随后就进到满是臭蒿味的主寨,开始查阅那些被撇开不谈的东西。
金,给齐墨帮补家计,银,到时让胡陵来人带回去售卖,玉石珠宝同理操作,粮秣酒肉划为辎重。
问题是还有一个肉票。
李恪饶了饶头,叫人把肉票请进寨来,然而……
“赵柏?”
平原君五世嫡孙,武灵王血脉后嗣,封君安阳,游历天下的安阳君柏这次是一点贵气也看不出来了。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两侧颧骨高高突起,大大的眼窝深深凹陷。
他的手上,脚上,凡是皮肤**之处,污垢之下皆有青紫,好几处还能见到未愈合的伤口,伤口处皮肉翻卷,脓血横流。
他的眼神是木然的,木然得没有生气,明明正对着李恪在看,却好似根本没认出李恪的面貌。
真到李恪喊了他的名字。
“赵柏?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赵柏木然的眼珠动了动,瞳孔收缩,终于生出一丝微弱的火苗。
“大兄?”
李恪腾一身起,绕过案几快走几步,还未接近,一阵冲天的臭气就把他又轰了回去。
他捂着鼻子,一脸带着嫌弃的关切:“柏君,那日朱府一别,我听说你趁乱逃了……这怎么……”
“大兄,你是来救我的么?”
浑黄的眼泪花子顺着脏兮兮的脸流下来,赵柏的声音颤抖着,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儿,小心地向着李恪迈出脚步。
李恪随着退了一步:“呃……你姑且这么想好了。”
“大兄果然是来救我的……”情到真处,性在酣时,思及这一个多月的苦楚折磨,赵柏再也忍不住委屈。
他哇一声哭了出来:“大兄,我过得好苦哇!”
……
整整两个时辰之后,重新香喷喷的赵柏裹着清爽的绷带,换上干爽的新衣又一次站到李恪面前,整个人精神尽复,除了看上去还是消瘦,再没有半点狼狈苦楚的样子。
他点了餐,要吃烤猪,而且指名道姓,要吃猪舍中那只鼻头有一团乌黑印迹,右臀处还有道清晰牙印的公猪。
这让李恪不免浮想连篇。
墨者们依着李恪的形容从库房中翻出了赵柏的家传宝剑,李恪拿到手后,原物奉还。
“柏君,你是怎么跑来巨野泽的?”
赵柏感激地接过剑,小心翼翼挂回到腰上:“大兄有所不知。那日在寿春朱府……”
那日在寿春朱府,李恪围剿英布、朱家,险象环生,赵柏虽说不明就里,但也凭着聪明劲看出了一些端倪。
英布猪突的时候,他就在不远处的林子里躲着,又想帮手,又怕挨打,这么纠结着纠结着,一不小心就睡了过去。
结果一觉醒来,朱家被抄了,人也抓光了。
他茫然四顾,觉得没有颜面和李恪道别,就独自一人踏上了会稽寻贤的道路。
他的好运似乎是到此为止了。
在会稽郡,他到处寻访志在反秦的文武高人,听闻项氏贤能,就上门去招抚。
哪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项氏居然是秦庭的走狗,一听说他的来意,当场就要抓他献给郡守!
李恪一脸古怪笑意:“项氏要抓你献给郡守?”
“正是!”赵柏恶狠狠啃了一口猪腿,咬着牙,切着齿,“他还叫庄来擒我,幸得庄还有些良知,在野外,被我说得掩面而逃,连包裏都落下了。”
“了不起……然后呢?”
“然后,我又听闻新郑张子房,世之大贤……”
他凭着项梁的资助,去到新郑祸害张良,满大街打听“刺秦义士张子房何在”,于是张良被逼远循,新郑张府贴上了大大的封条。
李恪听得险些笑出声来,强忍着,一本正经说:“张子房有鬼神之材,我与他打过几次交道,确是不凡。”
“是吧?奈何秦狗盘查太紧,那张子房也是,明明刺了秦,为何又要住在新郑城中……真不智也!”
再后来,赵柏就扫听到巨野泽有齐王建。他心想着,暴秦强大,非合纵不可抗衡,所以准备来巨野泽勉为其难挂个齐国相印。
可谁知,齐王建是见着了,但齐王建一见他就两眼放光,不仅夺了他的宝剑玉带,还逼他写信,到安阳勒索赎金。
若不是李恪恰盯上这块宝地,再迟上几日,就不是他食彘,而是彘食他了……
断断续续说完自己的悲惨经历,赵柏鼓着腮帮子,泪眼汪汪看着李恪。
“大兄,连齐王,楚宗都堕落如斯,这抗秦之事,莫非真无法了么?”
李恪被问地哑口无言,想了半日,只能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慢些食,别噎着。食完先给家中去信报个平安,等养好了,就回家安安生生陪陪你媪,莫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