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至极道者,可敌百人。

李恪曾经不太相信这样的说法。

辛凌说剑有两把,她最多可以同时应付三个人,憨夫说背倚坚石,他可以独面五人而不败。旦最有睥睨天下的霸气,他曾说,若是手握强兵,他大概可以斩杀二十来人,可自己也免不了浑身受创,有去无回。

至于沧海……

他只是反问了一句:“我腿癃了么?”

现在李恪特别想让英布来回答这个问题,若是被上百人围着,面前还有一个势均力敌,甚至尤胜几分的对手,他可否力敌百人。

这个答案大概是不能……

短戟从深深的林中飞来,带着沉重的鸣颤,精确无误地擦着李恪的发髻飞过,撞击在画戟的锋尖。

无匹的力量顺着戟柄传导到英布手中,一瞬间便夺取了画戟的控制权,它向外斜,偏开目标,别说是击杀李恪,就连刺下去都成了某种奢望。

英布心中大骇,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冷峻,试图调整重心,重新将画戟控制在手里。

就是这一呼一吸的功夫,狂暴的嘶吼响彻天际,沧海顺着声音狂奔,每一步,仿佛都使地动山摇。

他跃了起来,跃过李恪,身体倒曲,双手紧握着仅剩的那柄短戟,高高举过头顶!

“与我死来!”

千钧一发之际,英布终于掌控住画戟的重心,撤步斜撩,以一个精妙的弧线发起反攻,后发却先制!

谁知沧海根本理都不理!

戟刃袭向他,他恍若未见,英布喜甚,惊甚,怒甚!

一息三惊,反倒是英布急退!

他狼狈地退后两步,画戟躲过沧海咽喉,横架于身前。

咣!

金木交击,碰撞的声音有如实质,李恪不过是被声波扫中,便觉得呼吸停滞,几欲吐血。

正面承受了这一击的英布连退了五步!

他面色潮红,五步而止,才堪抬头,便发现沧海又先一步,抬戟就劈!

英布只能格挡!

一劈,退一步,一步,挡一击!

咣!咣!咣!咣!

沧海狂笑着,越劈越快,越劈越猛,英布咬着牙死死抵挡,举着画戟飞身急退!

可他甩不脱沧海的追击。

无论是左脚发力,还是右足踏地,沧海都能恰到好处地在英布回气之前把他的气打散,让他根本发不出一次像样的反击!

一连十八次下劈!

沧海没有做一个多余的动作,十八连击,画戟尽断!

第十九击!

英布终于垂下无力的双手,仰着面闭目等死,沧海的短戟挟着风雷之势落下,随即……骤停在面门。

沧海一声狞笑:“鼠辈,你败坏我沧海名声,还想速死?”

英布气得浑身发颤,睁开通红的双目,怒气冲冲瞪着沧海:“卑鄙小人!若不是你以银链护在要害,我早就取了你的狗命!”

沧海得意洋洋大笑起来,一抖手,把早先投出的短戟抽回去。

李恪这才发现,那把短戟居然自始至终都嵌在一棵大树上,入木三分,连接双戟的银链绷得笔直,随着沧海的行进,将他半边身体护得严严实实。

憨子居然耍诈了……

李恪觉得自己满脑袋都是黑线,心里突然浮出一句带着浓重四川口音的普通话。

“你们都说我瓜,其实我一点也不瓜,大多时候,我都是机智得一批……”

……

一晃两日。

李恪跪坐在慎行的榻边,拿一柄小刀削着鲜透的山梨,慎行盖着薄衾躺着,脸上全是满足和慈祥。

“楚墨将假钜子令送来了么?”

李恪耸了耸肩,一刀把梨分成两半,选了半天,挑出小点那一半递给慎行。

“早送来了,我只是嫌腰带太重,这才一直没有挂上。”

“以后会更重,还是要早些适应。”慎行笑呵呵咬了口梨,突然问道,“前几日你一直避重就轻,如今我身子见好,你却要实话实说,此次抓捕,是否是有人伤了?”

李恪狠狠啃了一大口梨,含糊不清道:“不止。”

慎行的眉头皱起来,起身坐正,看着李恪:“为师听不清。”

李恪知道再也避不过去了,放下梨,咽下果,起身净手,擦干回坐:“本次抓捕,因为我设计有缺,结果反遭了埋伏……”

慎行的嘴张了张,艰涩问道:“伤亡……几何?”

“三个狱掾皆殉职,剩下的人,伤得最轻的是师姊,内腑挫伤,至今难起,所以一直也没来看您。”

“……其余人呢?”

“卒史黄冲受创七处,又兼内伤,重患。风舞创十四处,碎了一侧肋骨,索性没有伤到要害,至今未醒,重患。卫率蒙冲……皮肉伤四处,致命伤一处,我设法吊着他的命,何钰和灵姬已快马去沅陵请夏师前来,能不能救回来……至今不好说。”

慎行的脸色惨白得几近透明:“你实话予我,你不曾伤吧?”

“先有风舞以身挡剑,又有师姊舍命拖延,沧海也来得及时,我不曾伤。”

李恪的话终于让慎行恢复了一些理智:“你前日说,扶苏公子此来,是为皇帝之事?”

“是。”

“何仲道……你处置了么?”

“不曾,一直等着老师做主。”

“唤他进来。”

何仲道就守在慎行门口,这几日一直如此,李恪看得出来,自从假钜子之争尘埃落定,他就已经有了死志,不过墨者不许畏罪自戕,他这才强自忍着,等着李恪,或者是慎行的判决。

他是墨家九子,从墨法而言,也只有已经成为楚墨假钜子的李恪和墨家钜子慎行可以对他进行判决。

现在,判决的时候终于要来了。

何仲道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整了整身上墨褐,昂首挺胸迈步进门。

慎行坐在榻上冷冷地看着他:“你可知,为了你何家私欲,墨者死伤几何?”

“四死,二伤。”

“你可知,为了你何家私欲,墨家未来几近毁绝?”

“钜子之位自慎子之后便在三脉流转,唯钜子离一人例外。你我皆知钜子离不过权宜,然恪……绝不是权宜!”

慎行的眼睛眯起来:“你想说,你所作所为,非是私欲?”

“虽是私欲,亦是公心!”何仲道慷慨道,“秦能厚待墨家,正是因为三墨不和,若三墨合统,却仍与秦庭相悖,你觉得皇帝还能容下墨家么?”

慎行忍不住惨笑起来:“在你看来,我不智耶?恪不智耶?”

“恪虽与扶苏交好,然亦有张子房为他张目,法家与他相敌!他身边还容留了刺秦的沧海,连刺秦之人都敢容留,你敢说他有归秦之心?”

慎行终于失望地摇了摇头。

“你利欲熏心太久,我与你无话可说。”慎行叹了口气,“你是墨家唯一的机关师,便是名不副实,也不可自戕。皇帝欲墨家助其修陵,你在楚墨中挑选七人,随扶苏公子去咸阳吧。”

何仲道脸色大变:“慎行!你……真要赶尽杀绝!”

“若我要赶尽杀绝,要你带去的便不是七人,而是九人。”

何仲道走得失魂落魄,有如梦游。李恪一直送他离开客舍,这才疑惑地回到慎行身边。

“老师,七人,九人,有何玄机?”

慎行垂下眼睑,轻声说道:“何仲道一生收徒九人,只死了一个路慎。”

李恪默然。

他曾听何钰说过,何仲道第一个收的学生就是何玦,而她……却不是拜在自己的父亲门下。

果然不管是七人还是九人,都不是能让人舒服起来的处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