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阴沉的天气,阴沉的何府,楚墨与远来的赵墨正为假钜子之争展开第一轮暗斗。

来客四分,两处战场。

李恪端坐在席上,虽是正正经经的赴会状态,可一双眼却毫无顾忌地打量着何玦。

这个青年,曾是近三十年来最具天才的机关匠师,只凭着一些口口相传的所谓秘艺和《墨经》上残存的支言片语,就用几张似是而非的墨家图板攻下了阴阳炉的课题。

自此,何家才得以复原出兕蛛,何仲道和墨家才得以及时抢下了机关师的伟名,使墨家的虚弱不至于暴露在天下面前。

在李恪心里,何玦是一个瓦特式的人物,虽说缺乏一些创造力,但却擅长在别人的画布上泼墨,并赋予画作灵魂。

更重要的是,此人或许代表了秦人对机关术的天赋极限。没有受到李恪的影响,他的思维和理解土生土长,原汁原味,正适合李恪评估墨子所留下的遗产的真正价值。

可是……李恪忍不住撇了撇嘴。

板着脸,目如刀,薄薄的嘴唇抿在一处,寡言少语,冷若冷霜。

面前的何玦让李恪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数年前,在苦酒里的家中与辛凌初见。

似曾相识的冷,却给人全然不同的感受。

辛凌的冷源于她痛苦的童年,她用那种冷态把自己包裏起来,骨子里却是一种自我保护,所以真正熟悉她的人,无论是慎行、憨夫、李恪还是扶苏,都对她无比怜惜。

然而何玦却不同,他冷,只因为冷是傲的良配。

此人并不避忌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正相反,李恪看得出他乐在其中,或者说,这种高高在上的立场早已成为他的本能,成为他与人交道,抢占先机的本能反应。

多久没有被人这么瞧过了?

明明早早就让何钰把图板和一些机关术的细节传回来,莫非……这家伙根本就没备过课?

李恪突然想把何玦拽过来,像考校儒他们似得考校他的基础常识,念头一起,李恪就反应过来。

什么时候开始,高高在上也成了我的本能了?天下雄才何其多也,光他打过交道的,就有两世为人的扶苏,自学成材的陈平,智计高绝的张良,所学驳杂的范增……等等等等。

这般小觑天下英雄,会要命啊……

想到这儿,李恪忍不住苦笑着摇起头来。

这一动作似乎给了何玦错误的信号,他自得一笑,首次开口:“恪君,是吧?”

李恪根本没有理他。

何玦理所当然把这种反应当成了示弱。

两人自进门起已经僵持了整整半个时辰,平心而论,何玦赞叹李恪的耐力,可是毕竟有八岁的差距不是么?未来的李恪或许会更加难缠,但是现在……何玦却要让他知道,面对势均力敌的对手时,任何疏漏都会让对手抵定胜局!

“我拜读了你让钰儿送来的图板,好似唤作木牛是吧?不得不说,你能想到反复拆解机关,让人对照作图,并对其上尺寸、规格皆作定式,并用以广传,确可让赵墨那些对机关术疏漏日久的师兄弟们在短期中看出突飞猛进之效,连我都险些被骗过。可你想过没有,此法对木牛这等小而简的机关或有效果,若是遇上阴阳炉这般精贵之物,你又该如何做?”

李恪一脸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何玦恍然惊觉:“险些忘了,恪君定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听钰儿说,你不仅将阴阳炉复原了出来,就连更繁琐的兕蛛、霸下都阻不住你。但是恪君却疏忽了一点,机关之道,始在于灵,你将一切皆作定式,又令赵墨如经书般印在脑海,此事对他们是利是弊?若整个墨家皆从你之法,待你死后,墨家又能否后继有人?”

他咄咄地质问,声音一声高过一声,李恪脸上的古怪之色也随之越来越浓。终于,在他的气势行将攀到顶点之时,李恪终于开口了。

“多气缸增压式蒸汽引擎。”

“噫?”

“以这个名字为线索,你可以说出多少?”

何玦的脸色难看起来:“你在考校我?”

“三岁学图,五岁学经,九岁通过考核,就任楚墨假钜,十二岁入辽东,他脉假钜皆研习两载,你却因天赋异禀,被九子准许逗留六载。十八岁回中原之后,一身机关术数突飞猛进,两年破阴阳炉构造,又两年复原兕蛛成功,至此解了你何家数十年之夙愿。何师因此成就机关师之名,然究其背后,此事却是你为主导。”李恪掸了掸衣裳,摆出一个大大的明媚笑容,“玦君乃是墨家中兴之希望,我考评一下你的手段,很奇怪么?”

何玦艰难地张了张嘴:“可我的问话……”

“机关一道远非你想象这般简单,你的问话我无从去答,因为便是答了,以你现在的阅历也听不懂。既如此,你我又何必浪费时间?”

何钰的脸色变得难看至极,他咬牙切齿复述:“机关一道……远非我想象这般简单?”

“该如何说呢……”李恪为难地挠了挠头,“你以为苍居的图板皆是对照实物作画,其实却是先有图板,后有实物。何姬、狄如今皆能制些简单的图板,此事你自可去寻他们求证。同理,你以为苍居皆照本宣科之辈,可是你口中的木牛我并未参与其中,便是设计时的审图都是辛凌师姊做的。”

“木牛并非你的作品?”

李恪耸了耸肩,并不作答:“还有我方才问你的多气缸增压式蒸汽引擎,其实是憨夫师哥组队研发的一个项目,听闻已近乎定稿。此事我倒是参与了不少,不过我已离开苍居半年之久,作图、审稿、研讨究竟是谁做的,你应当想得到吧?”

“究竟……”

何玦感觉自己的认知在崩塌,苦苦钻研多日的真相竟与事实有如此大的差距……这之中究竟错在何处?

他的嘴巴干得可怕,每吐一个字都如同烈焰燎喉,可他还是强忍着不适,问出了心中最想知道的问题。

“究竟,那多气缸增压式蒸汽引擎,究竟是何物?”

“你连一点都猜不到么?”李恪遗憾地叹了口气,轻声解释,“传统蒸汽引擎,包括你所知的阴阳炉与霸下的墨炉,其原理都是通过火力将水煮沸,导出蒸汽,带动机关,虽有详略之分,但本质上并无不同。”

“此等引擎存在一个缺陷,即蒸汽通过导管时快速冷却,气压骤降,以至于……”

“恪君稍待片刻!”

李恪的解释被何玦粗鲁打断,还不等他问明缘由,他就看到何玦慌忙起身,以翻箱倒柜之势从墙角的矮几上取来简砚,提笔疾书。

这让李恪越发郁闷,忍不住嘟囔:“天赋异禀,又在辽东苦学六年,却连水的两态变化和气压原理都闹不清楚……老前辈,你当年究竟在秘洞里留了些什么废铜烂铁下来,这不是坑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