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下的核心舱内,儒在前,何钰在后,在儒的引导下轻轻推开了锅炉房的大门。

此时霸下熄炉,锅炉房内堆着碎炭,飘散炭灰,不过温度并不算高,儒毫无顾忌地步入其中,指着面前巨大的机械介绍。

“此地是锅炉室,最下端的方柱是火箱,其上圆柱乃是锅胴,再上的小箱名为烟箱。”儒一脚踩在踏板,火箱的填炭口当即打开,“火箱有内外两层,两层之间便是注水之处。你且看……”

儒从衽中抽出一枚小小的竹枝,一抖散开六尺余长的教棒,点了点火箱底部:“箱底是细密的栅栏,称作炉床,炉床之下是灰箱,用以接存炭灰,需要时常清理。”

何钰皱了皱眉头,完全猜不透儒的心思。

这个癃夫是她这些天接触最多的赵墨,在霸下中似乎担任驾驶员,补给时也会驾着那怪异的木牛外出采买。

说起来,霸下的乘员确实精锐,钜子,假钜子,前假钜子,赵墨三子之首的葛婴,反倒普通的墨者唯有儒、风舞与灵姬三人,除此之外,驮楼之中还有两位非墨,一个是大秦的高官,另一个似乎是中原有名的山贼……

何钰不太明白山贼和高官为什么能在霸下中和睦相处,更不明白墨者什么时候能和高官一道融洽饮食。即便赵墨对秦庭的态度温和些,这种状态也太奇怪了。

还有面前这个儒……

从那仅有的三个墨者日常的相处当中,何钰看出来儒的威信应该很高,很多时候甚至显得比葛婴更高,但这个人同样很难相处。

双方在接触的过程中从未停止过试探,儒总是谈些她最想知道的话题,但每每浅谈辄止,从不涉及她关心的信息。

何钰知道,儒在诱她问话,只要她一开口,赵墨就会探到她此来的目的,所以她一直忍着不问,哪怕好好的日子一天天虚耗,哪怕霸下不知何时会转道向南,突然之间出现在寿春的城外……

在何钰看来,这是一场耐性的较量,谁在试探中曝露关键,谁就是最后的输家。

今天的参观原本也应该是如此的。

儒会带着她走马观花,看似什么都介绍,实则什么都没说,何钰早做好了这样的准备,瞪大眼睛,聚齐精神,准备借着这个机会能看多少,就是多少。

谁知道,儒居然转性了。不仅认认真真带她参观核心舱室,介绍的时候还像讲课似的,唯恐所言不详……

这里头有什么阴谋么?

何钰眯起漂亮的大眼睛,小心翼翼打量着儒的表情和动作,反倒是那些重要的,儒嘴里讲解的机关隐秘,她反倒忽略了许多。

“霸下的阴阳炉又称墨炉,是传统阴阳炉的变种,但技术含量并不算高。阴阳炉启动的过程是填炉,点火,将水加热为汽,再通过二次加热形成热汽,送入汽缸并带动汽机运转。”儒够着手敲了敲顶端横置的汽缸,轻声问,“我们顺着汽缸去汽机室,关于锅炉室,你可有疑问?”

何钰眯着眼盯着他,不言不语,恍若未闻。

儒皱了皱眉,加大声量:“何师妹,关于锅炉室,你可有疑问?”

“哈?疑问?水为何会化成汽?”

儒直勾勾盯着何钰,盯了半晌:“你昨夜若是不曾安睡,我等大可以改日参观……”

何钰被臊得满脸通红,低着头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我昨日睡好了……邹师哥讲解得细致,我对锅炉室并无疑问。”

儒悄悄翻了个白眼,把教棒一收:“我等去汽机室。”

二人先后走出舱门,儒带着灵姬一路斜行到左汽机室,打开大门:“汽机由汽室、汽缸、传动机构、配气机构组成,是将汽转变为能的关键。霸下的汽室相较于兕蛛复杂得多,若想知道具体结构,你可以参考墙上的结构铜板,都是依据先生的手绘篆刻的,我们平日检修也会参照。”

儒抖开教棒点了点墙上密密麻麻的铜板,铜板上标着编号,对应第一幅总图的标示,将整套汽机的结构记录得轻轻楚楚。

何钰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些铜板,铜板上有干净的线条,有明晰的尺寸,左下角甚至有不明用途的名为“比例尺”的标刻,无一不在展示着这套图板的核心特征,那就是精准。

“这……这是你们那位先生……你们赵墨的假钜子手绘?”

“确是先生之作。”儒满脸骄傲地点头,“自从我等稍有入门,先生已经难得像这般大量作图,不过霸下的汽机结构太过复杂,便是泰也难以胜任,先生这才不厌其苦亲自手绘,先后费了整整七个日夜。我之期望,就是有朝一日也能绘出这等伟图,再不让先生操劳。”

“他怎么可能绘出这种图来!”何钰突然大叫,“何家耗费三十余载才推断出兕蛛的内部构造,便是如此,制出的图也远不如此图精细。他学墨艺才多久?霸下留存的汽机室不过三个,便是全数拆解开来,你们又如何保证他必然能将毫无差错地画出来!”

儒不屑地笑了笑:“你以为先生是照着汽机室临摹的?”

“短短数月,如何推断!”

“楚人还真是坎井之蛙。”儒冷笑一声,不由感慨,“这些图板较霸下原先之结构调整了不下二十处,全赖这些调整,霸下才能如今日般平稳舒适,便是炭火的耗费也消减了足足两成。赵墨皆知先生身负伟力,于机关之道必不下墨子,或更长于墨子。生而知之者的能耐,又岂是你们这些习惯了拾前人牙慧的庸人能猜度的?”

“长于墨子?”何钰用一种看疯子似的眼神看着儒,厉声问道,“今日你为何要这般带我参观!”

“领你参观霸下是辛师妹的主意。”儒撇了撇嘴,冷声说道,“前些日子与你攀谈,话题也多是辛师妹寻的。不过昨夜先生与我说,三墨本是一脉所出,大可不必像防贼似防着你们。传闻楚墨擅机关,你又是机关师之女,楚墨假钜子之妹,正可用你看看楚墨的机关造诣究竟高在何处。”

“哼!原来你们想探听大兄虚实,何必说得这般好听!”

“探听虚实?”儒忍不住笑起来,“先生不需探听任何人的虚实,他只在想,收拢楚墨之后可将你们用在何处。”

“狂妄!”

“狂妄么?”儒摇着头转身,当先步出舱室,“今日看来,楚墨机关不过尔尔,先生不知该多失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