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沅陵的日子至此变得安宁起来,李恪每日里宅居猫冬,间或听听慎行讲课,安然惬意,无所事事。

其实也称不上无所事事。

史禄正在调养身体。

这个学自新郑水工名家的闽中汉子不仅技艺与郑国一脉相承,就连工作态度也全无二致。

短短一年有余,他先制沙盘,再建大渠,一刻不停地奔波于深山野林,穿行于蛮荒之地,把自己的身体弄得破败不堪,若不是李恪恰好过来,再有年逾,怕是就该和郑国在另一个世界聚首闲篇了。

幸得有夏无且。

这个倔强的暴燥老头脾性虽差,但为人处世,无论是医术还是诚信都无可挑剔。哪怕为了解疫之事,老头与蛤蜊每日都忙得脚不沾地,可还是坚持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每五日为史?诊一次脉象,每十日重开一次药方。

如此四剂方药下去,史?被李恪禁足于客舍,身体越见越好,已经被撞破了几次偷溜的意图。

其次,泰新官上任,也正忙着完善山地装备的最终设计,三日一请,从不间断。

李恪自然知无不言,而且因为事关机关的缘故,众墨也被他召集起来,为泰的事情群策群力。

几经易稿,第一批小组装备,包括更适合丛林环境的投枪,易于携带的工兵铲,机关兽豪猪以及犰狳都产出了第一批实物,同时精挑细选的首批十屯五百余精兵也在莫府就位,在一位军侯的带领下正式开始了山地适应性训练。

不过汇集了众人精研的屯编配与李恪最早的粗陋设计早已经相去甚远。

每屯五十六人,五什,十伍,单兵装配投枪五枚,工兵铲一把,甲一副,盔一顶,还有风舞灵光一现,泰独立设计定稿的臂盾一面。

除此之外,每屯专配豪猪两架,弩千枚,又配驽马一匹,小型犰狳一架。犰狳中另装载大盾四面,小弩六把,弩矢三百,釜一口,粮草、伤药若干,履带备件两套,以便随时取用。

虽说只是将犰狳的标尺从牛车标准缩减到马车标准,但在秦朝,把后勤车辆正式列装进战斗小队却是实实在在的首开先河之举。

在增加了专用的运输器具以后,队伍的编配成本和开路压力陡然增加,但相应的,其应变和续战能力都得到了极大提升。

更重要的是,犰狳可以让伤员在行军途中得到最大限度的舒适和保护,提前调剂的伤药又方便了士卒自救,这两个在李恪和屠睢看来可有可无的改变极大地提振了军中士气,叫岭南将官忍不住大呼意外。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思路之初,李恪之所以能说服屠睢,最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寄生虫。有了随身携带的釜,小队进山便可以坚持食用开水和熟食,非战损耗将因此大大降低。

毕竟经历过那场解剖之后,凡参与者无不对食生一事有了阴影。

军中早已贯彻严格的熟食规程,凡发现食生肉,饮生水,士卒杖责,将官连坐,再犯者杀无赦,削功爵。

这种严苛的刑罚甚至产生了矫枉过正的效果。

军中士卒无人敢越雷池半步,短暂的适应性训练发现,在军侯亲卫的监督下,若是砸了釜,士卒宁可饿着也不愿就食,有三组都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得不中断训练,归营补给……

其三,夏无且和蛤蜊对疫病的治疗也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第一例重病军卒治愈出营!

这件事惊动了全军上下。屠睢急令沅陵大营不再用作新兵驻扎,还要各路大营尽快将显露病症的军卒送抵沅陵,同时各方驻所也开始如沅陵一般设立重病营区,收容病卒,等待救治……

吵吵闹闹之中,日子一天天过去,李恪对岭南战局的影响在不知不觉中日渐增大,而与此同时,咸阳……

咸阳宫中,皇帝寝殿,始皇帝慵懒地靠在炭盆边读着奏报,锐利的嘴角微微上扬,显出一副叫人安心的良好心情。

堂下蒙毅温言开口:“臣观陛下眉眼含笑,莫非是奏报之中,又有喜讯?”

“算不得喜讯。”始皇帝笑着丢下奏报,赵高当即躬身上来,将散乱的竹简收拾规整,换上香浓温热的茶汤,“沅陵来报,那老卒预备在端月初一,进山寻敌。”

“原来是屠将军终于鼓起勇气,敢与雒瓯一战了。”蒙毅眼中闪过一丝隐晦的不屑,轻轻笑了两声,“陛下,岭南之局汇集战卒五十万,民夫百万,南境早已不堪重负。如今战局僵持不下,足见屠将军并无平定岭南之能,还是当断则断为好。”

“那老卒的本事,朕又如何不知?不过眼下,还可再予他一年之期。”

“一年?”蒙毅皱了皱眉,“陛下,北境正在厉兵秣马,修长城,复句注,马邑、獏川二城日夜新建。除此之外,中原大地处处都有驰道要修,骊山工程一刻不停,还有阿房……百五十万劳力用在何处不可,为何非要陪屠将军废在那南境蛮荒?”

始皇帝饮一口茶汤,哈哈大笑:“说来说去,你还是怕我苛责了你的大兄!”

蒙毅的脸色骤然一紧。

始皇帝这句话可轻可重,若是只有两人叙闲,自然是调笑无疑,但眼下……

蒙毅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对席,从始至终皆是一言不发的李信。

今日是他二人伴政。

若是李信借题发挥,说他蒙氏兄弟专权跋扈,妄论国政,便是始皇帝最终不放在心上,传扬出去对他兄弟二人的声誉也是不小的打击,更会让政敌嗅到味道,群起而攻。

更有甚者,若是影响到扶苏……

蒙毅越想越是心悸,脸上忽青忽白,苦思回应之策,可还未等他想出妥帖的应对,始皇帝突然说:“这份奏报本就是是国尉府递上来的,信卿比你知道得详细。”

“详细?”

蒙毅敏锐地抓住了要害,一抬眼,看见李信正对他温和点头。

他恍然大悟,心中大石顿时落地,含笑拱手:“望槐里君解惑。”

李信正了正衣饰,向着始皇帝行礼作揖:“此事算不得隐秘,屠将军不过是请了墨家出山,陛下也想看看墨家究竟能否一改岭南战局罢了。毕竟是倾国而战,若是就这般收兵,中原那些个魑魅魍魉怕是会生出事端来。”

“墨家?”

蒙毅飞快地在脑海中搜索起屠睢的交际,他和墨家应当没有关系,但他手下有史禄,史禄曾在李恪发迹前在苦酒求学,是獏行得成的关键人物之一。

“恪君?”

始皇帝含笑点头:“你们不觉得,自从那小子入墨,墨家一夜之间,便活跃了许多?”

“墨家历来与大秦离心。若说昭阳大渠是为民生,那恪君介入岭南战局,岂能为墨家所容?他那钜子老师会允?”

“胡陵一事是为民生,岭南一事是为私谊,慎行狡诈多智,哪会叫他人寻到把柄。”始皇帝冷冷一笑,“不过连那老卒都能请来墨家正统,朕富有四海,手下却连一个墨者也无!”

“陛下,若是一切顺遂,再有几年……”

“朕何时又需要等候几年了!”始皇帝的脸色说变就变,站起身,扫过众人,“卢生有言,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则害于神。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濡,陵云气,与天地久长,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

蒙毅急急离席,躬身触地:“陛下,仙家本擅接仙喻人,鬼神只说不可亲信。那不死仙药……”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汗液如浆浸透衣衫,因为始皇帝正冷冷地看着他,便是没有目光的对视,他依旧能感觉到,若是自己把话说完,死期至矣!

但他与始皇帝不仅是君臣,还是挚友,挚友邪念蒙心,便是死,他也该把挚友拯救出来!

想到这里,蒙毅咬了咬牙,开口……

“陛下!”李信突然离席,一挺身把蒙毅挡在身后,无比蛮横地抢过话头,“陛下,咸阳宫狭小,若陛下欲藏掩圣驾,不为人知,还需移驾别宫才是。臣闻阿房虽未建成,然主殿宫阙已数倍于咸阳宫,正殿宽广,足容万人。臣思度,陛下不若就移驾阿房,凌空架设天桥回廊,如此陛下行到何处,世人又能从何得知?”

始皇帝的脸这才转晴,他微微一笑,坐回正席:“信卿,你之思虽妙,然凌空架阙何其难也,将作可能承担啊?”

“墨家掌鬼神秘法,既可助岭南,为何不可助陛下?臣请一行,必为陛下唤来墨家相助,成此大事!”

始皇帝开怀畅笑:“信卿,延请墨家之事,你一人难成。你族中那位远亲,名泊是吧,令其一道同去!”

“嗨!”

“此外……毅,叫扶苏也一道去。慎行老儿已有了恪,还要霸着我的儿媳,成何体统!”

蒙毅摇了摇牙,有气无力回到:“臣,遵诣!”

二人领了差使,告退离殿,待到引路宦人折返,蒙毅张嘴叫住李信。

“槐里君,你方才……此为佞臣之道,恐遭非议啊!”

李信无所谓地笑了笑:“能救下毅君一命,区区非议,能耐我何?”

“槐里君之情,毅愧不敢受。”蒙毅叹了口气,“槐里君,陛下为人所惑,痴迷仙道,恐非善事。”

“我看毅君却是多虑了。世上之人皆有好,有人好书画,有人好珍宝,有人好权势,有人好闲逸,陛下喜好求仙问药,不误政,不妨兵,且由他去。更何况仙家也非一无是处,彭城那处,不也在为国分忧么……”